《陆*****飞》霜玄九天

36、三十五 灵凤舞

　　天尚未亮，九儿便来了。

　　我与陆小凤道了别，坐上马车，看着车窗外不断闪退的大街小巷，只觉车外的人们离我十分遥远。

　　见多了神魔之事，再看人间众生，皆如蝼蚁一般。

　　天高云阔，遥不可及，纵神魔交战天崩地裂与我何干，为了生存，我可以只看到自己脚下一方土地，其他的人或事，也不过只是路边的风景。

　　人的愚钝，成就了魂魄长存，在轮回中流转不断，造就了生生不息的人界繁盛。

　　难得糊涂，便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脱离不了人的身份，为何不能像个人一样，将过去当做是一本书，一个故事，忘记无关紧要的，忘记不开心的，只要记得书里的美好，也就够了。

　　“九儿，你打算带我去哪？”我放下车帘，不再观窗外众生。

　　九儿淡淡的说道：“你想去哪，便去哪。”

　　我轻叹一声，说道：“我现在一身妖气，桃花岛只怕是回不去了，你还记得以前与江枫隐居的那个山谷吗？”

　　九儿应道：“好，我带你去。”

　　马车驶出了城外，便再也没有经过任何城镇，九儿有意远离人间红尘，所行之处，皆是杳无人烟的荒野丛林。

　　看不到了人们为生活的忙乱，心渐渐的平静下来，观云观雾，观山观水，到是难得的清净。

　　九儿话少，不主动与他说话，他能一直保持沉默好几天，孤独了近千年，养成了这般冷清的性子，我有些愧疚，觉得是对他的关爱着实太少。

　　对比一下吃货话唠的素玉，再对比一下不沾一点活气的九儿，真是冰火两重天。

　　行了十来天，进了深山老林的地界，马车便没有用了。

　　九儿将车化成了一张折纸，收了起来，只留下了同样由折纸所化的马，驮着我继续在林间行走。

　　这林子，时隔数百年，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一切痕迹，缓入深谷，遍地繁花依旧在，溪边的木屋，居然还保持着几百年前的模样，一尘不变。

　　我有些惊奇，问道：“这地方，还有人住？”

　　九儿答道：“离开桃花岛后，我一直住在这。”

　　我更加惊奇，问道：“就你一个人？一住便是几百年？”

　　九儿道：“曾经，我无意之中，结了一段因缘，了却之后，无处可去，便留在了这里。”

　　我问道：“为何不回桃花岛？”

　　九儿沉默了片刻，说道：“岛上太吵。”

　　我轻叹了一声，说道：“自你走后没多久，岛上，便只有寒飞雪一人了。”

　　九儿脚步一顿，问道：“你……一直独自一人呆在岛上？”

　　我应道：“是啊。孤身一人，打理着一座孤岛，着实不易。你若不愿再一个人守着那一座岛，可以去人间寻你的因果。过了天劫，便为神身，你本就不应该再与我主仆相称了。”

　　九儿道：“每一世轮回，便如一座孤岛，你寻不到岸，便永远无法过多停留。我做不了你的海岸，总能做你得以暂时停靠的港湾，如你当真将桃花岛视作生生世世的家，就让我留在这家里，为你守护这一处永远的净土。”

　　我心有感慨，说道：“九儿，我带外人上岛，你生气吗？”

　　九儿道：“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只会为你高兴，又怎会生气。”

　　我轻叹一声，问道：“你心里，还记挂着云霜吗？”

　　九儿微微的侧过头，说道：“记得或不记得，她都已经不在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虽依旧平淡，无波无澜，低垂的眼里，却有什么，漫溢而出。

　　我觉得自己，或许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不知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只能默默叹息，不再出声。

　　山谷之中，杳无人烟，只有我和他两人，如同许多世之前的那一段时日。

　　我所经历过最绝望的时刻，他总能及时出现，不曾多说什么，却能清楚的抓住我的所思所想，为我解忧。

　　云霜那一世如此。

　　江枫那一世如此。

　　青霜这一生，亦是如此。

　　进了屋，房间里的一切，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便连江枫曾经住过的房间，也依旧原模原样。

　　我整理了一下房间，坐在床上，恍如隔世。

　　九儿拿了一些女子的衣物用品进来，帮我归置妥当，顺序摆设皆与桃花岛上一般模样。

　　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不觉问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你的前世？”

　　九儿拿着胭脂的手，很轻微的颤抖了一下，嘴里却是依旧平静的说道：“我是陆九天，亦是你的九儿，前世是什么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轻笑一声，说道：“你在说谎。”

　　九儿有条不紊的继续摆放物品，淡淡的说道：“我没必要骗你。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去给你烧水洗澡。”

　　他收拾妥当，当真去厨房烧水了。

　　我做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对着眼里那一星妖异的红芒，微微皱眉。

　　这张脸，虽还是曾经的那个青霜，但沾染了妖气，竟生出了无端的妖娆，惊心动魄的惑人。

　　成了妖，便一定连容貌都会更改吗？

　　我摸着自己的脸，看着镜中那个艳丽动人的女人，不觉想起了宫九曾令我心动的微笑。

　　似乎，早在玉门关的那个牛肉面馆里，我就已经对他动心了。

　　妖惑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忽然很想试试，自己目前这幅德行，又能不能达到传说中夺魄勾魂的效果。

　　若是连神仙都扛不住妖的魅惑，我也不必介怀曾对宫九动心的这个事实了。

　　九儿备好了水，自行离开了，我泡在澡盆里，不知不觉间，哼起了曾在京城里听到的那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再无他求，求之不得，弃之不舍。

　　来世他生，来世他生，无尽无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抬起头，眼波过处，妖气暗生，风刮开紧闭的窗，天幕之上一轮明月清冷无暇，而月下的窗边，九儿安静的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背向着我，看起来十分的僵硬。

　　我一笑，说道：“你守在我窗边，是想干嘛？”

　　他的言语之间，终于透出了一股子尴尬，低声说道：“你唱的那首歌，很好听。”

　　我一边慢悠悠的擦洗着自己，一边慢悠悠的说道：“那是我在京城的时候，无意之中听到的，妓馆青楼，靡靡之音，你也会感兴趣？”

　　他没有做声，一挥手，又将窗户关上了，我觉得有趣，轻笑出声，再度打开窗，他已经消失无踪了。

　　妖惑人，果然厉害。

　　天幕低沉，圆月西沉，我睡不着，九儿也同样没有睡。

　　我坐在房顶上看着天，发呆，听到不远处的溪边，九儿在弹琴，琴声清静而悠扬，跟他的人一样沉稳清冷。

　　这样的曲调，与我曾经的心境，到是如出一辙，但现在听在耳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身在红尘，焉能不染红尘，没有喜怒哀乐，又怎算得上活了一遭。

　　我看着圆月，不觉想起百鸟朝凤的壮观，漫天灵光，热闹非凡，心念及处，竟也有灵光自身周，渐渐散开。

　　妖气凝结，并非易事，我能做的，仅仅只是将它凝聚成形，想要操纵妖气化成各种绚丽的图案，以我目前的本事，远远不够。

　　其实，宫九若想骗我饮下那杯霓梦，有的是机会，我不过是一个落在他手里无法挣扎的凡人，又怎用他费心布置出那等看似精心策划许久的迷梦之景？

　　一杯霓梦，我彻底倾心于宫九，而他饮下了那杯酒之后，又是如何一个心境？

　　我不知该上哪去弄到那种酒，东海龙宫，并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随意的在酒窖里翻出了一坛酒，来到九儿身边，抛给他一只碗，说道：“我们已有多少年，没在一起喝过酒了？”

　　他接过碗，看着我给他倒满了酒，说道：“不知道，只记得，最后一次一次喝酒，你说要离开这里，去帮你儿子带孙子。”

　　我一笑，说道：“前世的事，很多我都记不清楚了，难得你却还记得。为了这份好记性，该与你干一杯。”

　　这一杯酒喝完，他低头问道：“为何忽然想起来要找我喝酒？”

　　我掂着酒坛，偏过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我觉得，自从变了妖之后，我好像，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

　　九儿道：“既为妖，自然会与人不同，容貌的改变只是开始，等你与他的内丹完全融合，便连人形都会有所变化。”

　　我笑道：“宫九是只长着九个龙头的九凤，我总不会也变成那样可怖的尊容吧。”

　　九儿看了我一眼，说道：“你由人成妖，比不了他生来为妖，九凤，你只怕是做不成了。”

　　我喝了一大口酒，叹道：“其实，我还挺想看看，等我变丑了之后，忽然的跑到他面前把他吓一大跳，他会不会后悔对我施下这牵魂之术。”

　　九儿道：“只怕那时，他已不在人世了。”

　　我垂下眼，问道：“你说，像他那样的妖，想要女人，随随便便的一眼，便能勾引一大群，环肥燕瘦，左拥右抱。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又为何非要如此认真的一头扎进去，害了人，也害了己？只是单纯的玩玩，不好吗？”

　　九儿抿了一酒，说道：“对妖来说，爱了，就是爱了，没什么理由，也没什么顾虑。喜欢，就要握在手心，完全的控制，这是他们的兽性使然。妖的能力，虽远远强过人，但他们对欲望却基本是无法控制。想做，那便去做，做过之后有什么后果，他们永远都不会考虑。妖若想成仙，必须先要修成人，成人只是为了控制自己的欲望，待撇清了兽性之后，才有晋升仙身的资格。亘古之时，妖强而人弱，人们便将妖视为神灵，所有的祭祀牺牲，皆为满足妖的欲望。待到人修成的仙与神渐渐多了起来，妖才渐渐销声匿迹，隐于人群之外。人惧妖，天性使然，人为妖所惑，亦是天性使然。妖有人向往的力量，人有妖向往的人性。碰撞之后相互吸引，并没有什么不对。宫九想做人，他爱上了你。你想得到能够对抗天地的力量，亦对宫九动心。所谓妖善惑人，便就是如此了。”

　　“哦。”我偏着头看着他，笑道：“那仙与妖相爱，又是怎样一个解释？”

　　九儿道：“传说，女娲造人，用同样的一把泥土，分成两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他们本为一体，即便分开了，也还是会相互吸引，再度合为一体。不论人，妖，仙，神，只要动心，便就是找到了自己失落的另外一半，不限于能力身份地位，只看对方身上，有没有让你一眼便被迷惑的气息。”

　　我惦着他的下巴，笑道：“你对爱看的这么通透，那你的另一半，又是谁？”

　　他偏过头，躲开我，说道：“你喝醉了。”

　　我笑道：“你不是说，妖，从来都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吗？有些话，我憋了许久，以前不愿说，不敢说，现在却真的很想问你一句，你为何不去神界。那里没有轮回，没有因缘，超越命运，跳脱七情六欲，如此合你的性子，却为何要选择守着一座孤岛，一守近千年？”

　　他淡淡的答道：“这话，你问过。”

　　我摇头道：“但你答的不是真心话。”

　　他扭头，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一怔之下，眼里透出微微的迷茫。

　　我微笑着看着他的双眼，离的极近，觉得他一向清冷无波的眼里，竟会有这般局促的迷茫，十分有趣。

　　抬起手，摸上他的脸，我轻声笑道：“你被我迷惑了吗？”

　　他身子一僵，连忙转过脸去，说道：“你真的喝醉了。”

　　我轻笑出声，站起身，说道：“这只是普通的酒，并不是东海龙宫那惑心的霓梦，醉或不醉，都不会对你做出什么奇怪的事，你不必这么紧张。”

　　他低下头，说道：“天快亮了。”

　　我看看天色，说道：“九儿，你老实告诉我一句，黄药师的记忆，你究竟还存着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说道：“也许，我体内，还存着他的魂魄，但我想要如何，皆是我自己的主意，与他没有半分关联。我并不是他，你也并不是云霜，他的记忆，我一分也没有留存，云霜的过往，你也大可不必再扰心了。”

　　他说完，不待我继续问话，身化为鹿，九彩绕身，一个腾跃，沿着小溪奔走出去，片刻便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看着渐渐高声的日头，复又坐下，拿起酒，一言不发的自斟自饮。

　　若真的能够忘却，该有多好。

　　日复一日，便就如此在这山谷之间度过，九儿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再不以人的面目出现，来来去去，总是一只鹿的模样，好像那晚上我对他的试探，让他真的生气了。

　　我一人闲来无事，写写画画，种花养草，有时无聊了，还会真的将九儿当成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鹿，戏弄玩耍。

　　成了妖之后，所思所想，渐渐少了，每日只想着如何玩闹会让自己开心一些，在玩腻了九儿一身的九彩皮毛之后，我溜达出了山谷，变成鸟的模样，戏弄凡人去了。

　　化身万千这个能力，我并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某天晚上喝酒喝高兴了，非要蹦到房顶跳舞给九儿看，这一跳，跳出了一双翅膀，一身羽毛，展翅翱翔于云端，一声长啸，却发出了天籁一般的凤鸣。

　　我并不清楚这白凤的模样，是化身，还是真身，但总之，我成了一只传说中的鸟，这是事实。

　　九儿曾说宫九的内丹与我完全融合之时，他会死去。

　　我也曾为此忧心了一段时间，但一瞧手腕上牵魂的红线依然清晰，便只是淡淡一笑，再不作他想。

　　山谷内外，鲜有凡人出没，我时不时出外转悠，总是趁兴而去，败兴而归。

　　九儿对我越发幼稚的举动，并没有阻拦，一只鸟，一只鹿，语言不通，便只有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

　　我觉得，他一定是知道不会有人闯入我活动的地界，才由着我如此肆无忌怠的乱飞乱闯。

　　我也知道，与凡人牵扯出因缘，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也并不会刻意去扰乱凡人的生活。

　　随缘而至，随缘而走。

　　最多，不过是隔着九儿布下的那层隔绝红尘的结界，叫唤那么两嗓子，听一听结界外的红尘喧嚣，人间传说罢了。

　　恩，林子里闹妖怪，会叼走孩子吃掉这个传言，很有趣。

　　时间，就在无聊的追狐狸淘兔子这些鸡飞狗跳之中，过去了大半，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从冬又到春。

　　第二年的夏天，我飞入山谷尽头的断崖，在小瀑布下的浅潭里，梳理羽毛。当有人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当真是全身炸毛，一展双翅，生生的长大了数丈，罩住了整个清潭。

　　那人砸在我身上，掉落进柔软的绒毛当中，我伸长脖子扭头看看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在惊讶之后，开心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千里来相见啊。

　　小徒弟，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