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五 出乎意料的爱 ...
-
1928年，日本大阪。
日向文夫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假装在认真听她说话。这些天来，日向菊代时不时就开始在他面前抱怨：
“我们班有几个学生真是可恶！老是欺负新来的中国学生。”
“他们今天又欺负他了，还骂他是□□狗。真是太可恶了！”
“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讨厌中国人，那么讨厌他。他那么善良，那么坚强，还那么漂亮……”
这种时候，日向文夫通常都选择不说话。他对那些中国留学生也没什么好感，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在他的印象里，胆小懦弱、小聪明耍滑头，是那些中国留学生的共同特点。他对于中国人，有种说不出的讨厌和偏见，只是这一点，他并没有告诉自己善良的妹妹。大和民族的女孩子，就应该是善良纯洁的不是么？不像那些中国人。
等等，刚才菊代说了什么？他刚才没有仔细的听，现在才反应过来，她们班的那个留学生善良？坚强？漂亮？漂亮！天！她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日向文夫坚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他亲爱的妹妹，他唯一的妹妹，怎么可以去喜欢一个低贱的中国人？决不可以！他决不允许！
接下来的好几天，菊代都没有再在日向文夫的面前提起那个中国留学生了。这正是日向文夫所期待的，最好，以后都不要提及，最好，妹妹以后都不要和他有任何的来往。
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菊代跑到他跟前：“哥哥……”
“嗯？”
“明天……明天我想请一个同学回家吃饭，可以吗？”
日向兄妹幼年丧母，父亲常年在外经商。平日里，日向文夫便是一家之长，菊代向他做这样的请求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觉得，她要请到家里来的，一定是那个中国学生。
日向文夫的第一反应就是坚决不同意。可是他转念一想，也好，正好有机会当面教训那个小子，警告他一下，让他以后都不要打自己妹妹的主意。
日向文夫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学校休假，妹妹一直在家里做着招待客人的准备，他一点儿也没有插手帮忙的想法，所以早早地出了门，快日落的时候，才开始慢悠悠的往家里走。
转角过后，是一个略微有些弧度的上坡路。日向文夫走过转角，看见那段路上，只有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女孩子正在前行。咦，这是妹妹学校的校服，这里附近有什么妹妹的同学么？他怎么以前不知道？
夕阳从坡顶照下来，洒落的阳光把那个女孩子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影子尖儿，刚巧落在日向文夫的皮鞋上。
女孩子背对着日向文夫，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不紧不慢地在日向文夫前面走着，她的影子尖儿，始终刚刚好的落在日向文夫的皮鞋上。
日向文夫开始加快脚步，因为他突然很想看一看，这个一直把影子落在自己脚面上的人，如果拿脸对着自己，会是什么样。他开始加速，想要在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假装不经意的瞥上一眼。
近了，更近了，女孩子的背影现在离自己只有一米之遥。突然，女孩子的脚步也开始加快，斜坡走完的时候，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始终，都还是一米。
日向文夫有些奇怪，不管自己怎么加速，都没能离那个背影更近一些了。女孩子的背影整个儿地映在日向文夫的眼睛里，好像一伸手就能够抓住她，又好像，他怎么也不能抓住她。奇怪，她怎么就走得那么快了？有什么很要紧的事么？
今日的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时，日向文夫突然明白过来。这样的时间，在有些冷清的小路上，如果自己始终这么跟在一个女子身后……他笑一笑，停下了脚步。刚好，路边有一个小酒店，家里的清酒，似乎剩得不多了。迈步走进酒店的时候，日向文夫又回头看了看那个走得有些远了的女学生的背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走路如此好看的女子，就是走得那么快的时候，都还是那么的好看。
日向文夫提着清酒拉开房门的时候，榻榻米上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人面朝着房门，正是自己的妹妹。另一个穿着和妹妹一样的校服，正背对着自己，这个背影……他敢肯定，就是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个女孩子。
听见门响，菊代和她的同学同时站了起来。当那个女孩儿转过身来的时候，日向文夫有一种错觉——自己是不是已经认识她很久了？
菊代殷勤的作着介绍：“哥哥，您回来啦？”她对着自己的同学引荐，“这就是我的哥哥——日向文夫。”又向她的哥哥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同学——秋颖。”
秋，颖，一个中国名字，妹妹带回来的，果然是一个中国人。自己刚才看见她的时候，还真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一个中国人。而且，他一直以为，妹妹口中那个坚强、善良、漂亮的中国留学生是一个男子，可是……怎么是一个女生？
菊代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自从第一次邀请秋颖来家里作客之后，这样的请求便经常出现在日向文夫面前，后来更是连请求都免了，直接就把人往家里领，俨然秋颖已经成了他们家的一分子了。日向文夫也没有责备过她，平时家里就只有他们兄妹两个人，太冷清了，多一个人，热闹一点，也不错。
日向文夫去学校找菊代的时候，正看见一群日本学生在校门口围成一团，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地上一个蜷成一团的女学生身上踢去，仿佛踢着一个麻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到“□□猪”、“下贱的□□人”什么的。日向文夫从不会像他们这么做，但他也从不反感他们这么做，在他看来，那些中学生虽然没有做什么好事，但也没有做错，那些低贱的中国人，最好能因此都滚回中国去。更何况，即使路过这里的是中国人，也早就跑开得远远的，不敢管这种事，他倒是敢管，可是他不是中国人，他是不会管的。他再也没有多看那群学生一眼，径直地走进了校门。
下了课，秋颖出了校门，回自己寄住的民居。走到学校围墙尽头的转弯处，远远见到几个日本青年围住了一名女学生，有个青年，还穿着自己学校的校服。
那女学生她认出来了，是和她一起合租的范青蔚，一名来自广东的中国留学生，个子不高，白净秀气，很文静。
此时，范青蔚平日一丝不苟的齐耳短发已有些凌乱，当中那个同校的男学生猛地推了范青蔚一把，本就娇小的她吃不住那力道，向后踉跄几步，教早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手袋绊倒，摔了一跤。
那几名日本青年看到这个情景，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尽是嘲讽。
秋颖从原先隐藏的角落猛冲出来，将一个青年撞向一边，同时迅速拉起地上的范青蔚。范青蔚也反应迅速，起身的同时便拾了装书的手袋，两人一齐向巷口跑去。
谁知没冲几步，秋颖却突然头皮一痛，眼前一花，她暗叫不妙，却仍旧退了范青蔚的后背一把，“快！要不然我们谁都跑不了！”这句却是用中国话说的。
秋颖被一名日本青年扯住头发拖了回来，而范青蔚，听了她的话，逃开了。
“又是一个□□女人。小野君，你们学校的□□猪还真是多啊！”
被唤作小野君的那个青年学生朝秋颖身上啐了一口，道：“是啊，我们的川端校长也是傻子一个，不知道招那么多□□人进来干什么，真是……影响校容！”
虽然刚才扯秋颖头发那人已经松了手，但秋颖的头皮仍吃痛着。然而当她听到这些青年的对话的时候，心里却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怒火，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被钳制的手腕猛然挣脱，径直给了那钳住她、也就是提了“□□猪”的人的鼻梁一拳。
那人猝不及防，连退了两步，摸向鼻下，感觉到有黏糊糊的液体流出，狠狠地骂了一声：“八格！”便一把抓住想要躲开的秋颖，啪啪两个耳光扇了过去。
秋颖跌倒在地上。那几个日本青年立刻扑上前来，他们的鞋印，落在秋颖的肩上，背上，腿上，几乎身体每一处都被那硬邦邦的方头皮鞋肆虐到。秋颖咬紧下唇，承受着一下又一下的痛楚，不叫痛，不求饶，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流出，直到贴在地上的耳朵模模糊糊地听见巡警的靴子声音。
日向文夫在学校没有找到菊代，出了校门，打算按原路回家。快到校门的时候他又碰见了刚才的那几个青年中的三个，其中一个的鼻子已经青肿，还不停地往外冒着血，那个青年不住地擦着血，嘴里继续骂着些不干不净的话，看样子，他是在那个中国女生那里吃到亏了，想不到，这个中国女生还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软弱。
等他出了校门的时候，校门口围攻中国学生的学生们已经不在了，刚才很热闹的场地上，如今只剩下两个衣着狼狈的女学生。其中一个正是自己刚才看见的被围困的那个，她好像倒没有受什么伤，倒是另外一个，似忽都快爬不起来了。
“你等等我，我坐这儿歇会儿。”坐在地上的女生说。听到这声音的日向文夫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仔细地看起地上那个面目全非的女生来，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的确是秋颖。
“颖，你真的没关系么？我背你回去……”
秋颖仍旧是一惯的微笑：“青蔚，你背得动我么？”
“我……”范青蔚不说话了，因为她确实做不到。
“好了……”秋颖伸出手，范青蔚会意，拖住她的手。秋颖借着她的力道，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来，同时，也看到了离她们不远的日向文夫。
“青蔚，帮我拍一下背后的灰好么？”
“嗯。”范青蔚转到秋颖身后，轻轻地帮秋颖扑着校服背后的污尘，而秋颖，则是慢慢地拍着校服前襟、袖子和裙摆。那动作看似悠然，实际上，每动一分，浑身的剧痛就加重一分。
饭桌上，菊代第五十五次对着秋颖询问自己的手艺：“颖，怎么样？好吃吧？”
“很好吃呀，菊代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秋颖诚恳地回答。
“真的？那你要不要学？我教你做寿司。”菊代马上建议。
日向文夫也看向秋颖，等着她的答案。他很希望能听到肯定的回答，这意味着秋颖以后就会有更多的理由经常来他们家了。
秋颖笑一笑：“菊代的手艺那么好，我怎么学都不会有你做的好吃的。你做，我吃好了。我的中国菜都还做的很差，还是不要了。”
“颖，不许骗人。”菊代一副死也不信的样子，“我还想着以后和哥哥去中国的时候，让你好好招待我们呢。”她说话的时候自作主张的把自己的哥哥加了进去，她却不知道，她的哥哥可一点儿也不想去中国，他不喜欢中国，也不喜欢大部分的中国人，虽然秋颖，是属于那小部分的。
“好啊。”秋颖一口答应，“你不要嫌我做得难吃就好。”想一想，她又问：“你喜欢吃什么？我先学习准备一下。”
这一问可把菊代难住了，中国菜在她的脑子里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她从来没吃过，更不知道中国菜和日本菜有什么区别。
“炒罗汉豆怎么样？”一直没有说话的日向文夫提议。这是他从中国作家鲁迅的小说里看到的。认识秋颖这一年来，她最喜欢的中国作家的所有作品，他都偷偷地看了个遍，而对于《朝花夕拾》里关于罗汉豆的情节，他刚刚在前不久看过，印象深刻。
秋颖有些惊喜：“罗汉豆？我的家乡正好有，如果你们去我的家乡，我一定请你们吃。”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日向文夫突然问秋颖：“颖，你有没有想过留在日本？”
秋颖愣了一下，笑着问菊代：“菊代，你一直说，中国有很多地方你都想去，那你有没有想过留在中国，把整个中国看个遍？”菊代摇摇头，秋颖又笑了，笑的时候也冲着日向文夫摇摇头。
日向文夫不再劝她，她是一个很有自己主张的女子，他知道自己劝不了她。他只希望秋颖能在日本待得久一点，然后慢慢喜欢上日本，最后自己改变主意，留在了日本。要是他知道，这一餐，竟然会成为他们三个人今生最后的一次相聚，他一定会恳切地劝她，虽然明知道劝过以后的结果。
不久，秋颖的父亲病重，她回了中国。后来，日向文夫一直在等着她回来的消息。1931年，九一八事变，从那时起，日向文夫明白，她大概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其实，秋颖不是没有想过留在日本，她甚至想象过自己穿着一身和服，像一个传统的日本妇女一样站在日向家门口，接送日向文夫上班下班的情形。以前，菊代老是在自己的面前夸她的哥哥多么多么的好，自己总是一笑了之，这个家伙，一定有着不小的恋兄情节。可是她总是这样的说总是这样的说，秋颖自己，竟然也渐渐的好奇起来。
后来，那一天，当他在自己的身后停下，拐进了酒店，后来又提着清酒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感觉，也许，菊代并没有夸大其词。之后，和他们兄妹相处得久了，她觉得，菊代所说的，的确是实话。只是，不知道菊代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假不知道，她的哥哥，似乎并不喜欢中国人。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 出乎意料的爱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