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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东风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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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窗外浮云悄然流逝,五年,似乎只是指缝里的沙粒,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是异常平静的五年,其间最大的波澜是素心和朝云相继怀孕。
我既没有去嘘寒问暖,也没有醋火冲天。胤禩几个月才去她们房里一次,这样都能怀孕,我实在无话可说。
天要下雨,孩子要出生,都是无可奈何之事。
康熙四十三年,素心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弘旺。四十四年,朝云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玲珑。
他们的名字都是胤禩取的,不像小怒和玫瑰,由康熙亲自赐名。康熙四十一年,在他们的周年筵席上,康熙命礼部传召,小怒赐名弘昊,玫瑰赐名从心。
这之间的亲疏离别,显然也是对我的安抚。
最重要的是,由于胤禩已经有四个孩子,康熙对于他不再娶侧福晋也没有什么言语。
渐渐我也接受了这个结果。
幸好弘昊和玫瑰都很为我争气。弘昊不仅相貌酷似他阿玛,而且十分聪明伶俐。三岁熟读《论语》,四岁开始背《孟子》,在各府的小阿哥中算是十分难得的了。行事方面更是颇有父风,对待下人谦和有礼,与堂兄堂弟们相处时落落大方,进退合宜。
然而玫瑰却让我吃惊。我请何倬教她练字和绘画,她学了几天后,居然对我们说:“王羲之并没有练过谁的字,却能成一代宗师,我为何不学其神而要学其形?至于绘画更是学之末流,兴趣所致,即使是简单的涂鸦之笔,也生动有趣,细细学来反而落了俗套。”
她对围棋和琴艺很感兴趣,何倬教了她半年的围棋,已从最开始的让八子发展到现在的严阵以待。
康熙听闻后,面有忧色地对良妃说:“这孩子太美,又太聪明,恐怕非福厚之人。”
我虽不信这种话,可也不由隐隐担心起来。玫瑰确实生得太好,说不上是象我还是象良妃,虽然只有五岁,可是眉眼比我们两人都要美丽。所幸她性格疏略简易,纯真质朴,倒无一般小女儿的多愁善感。我和胤禩观察她一段时间,见她颇有分寸,也渐渐放下心来。
今天是弘昊和玫瑰六岁的生日,胤禩大摆筵席,并请来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听戏的时候,我偶尔回头,忽然发现玫瑰不见踪影,心中一惊,把春香唤到跟前,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我沉吟片刻,见胤禩正低声与太子交谈,也没有声张,只带着小如出了戏园子。
转过两条抄手游廊,小如扯扯我的袖子,朝前面使了个眼色。
前面是一棵海棠花树,现在是早春,枝头只有寥寥几朵粉色的花,映着淡淡的阳光,却是香雾空蒙,崇光袅袅。胤禛坐在树下,玫瑰伏在他的怀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眼珠子都快惊掉了,轻轻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游廊外的一组怪石后,从石间的缝隙看出去。
玫瑰的手伸到胤禛背后,把他辫端的一把穗子抓在手心里,咯咯笑道:“四伯父精通佛法,所以才认为不该食荤腥,玫瑰可不敢苟同。”
我见她这么大胆,顿时吓出满头冷汗,一时又不好出去,只得站在石后干着急。所幸胤禛也没有生气,只是把穗子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嗯了一声,道:“要一个人完全赞同另一个人的说法,本来就是很难的事情。”
海棠树后是一条小溪,泉水叮咚,早日下了一场雪,水涨了不少,声音不似平日那般清脆,倒多了几分暗沉。
胤禛回头看着那小溪,眉间神色变幻,过了半响,突然笑了起来,道:“你这个鬼丫头,该好好读读王维的诗才行。他有诗作证:绕篱生野蕨,空馆发山樱。香饭青菰米,佳蔬绿芋羹。菰米素食之美,可见一斑。”
我微微一笑,胤禛大约不知道,玫瑰背的最多的,就是王维的诗。
果然,玫瑰面露得色,笑道:“王维还说: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四伯父,即使在王摩诘看来,菰米与肉食,二者也并无矛盾。”
胤禛没料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多看了她两眼,正容说道:“你与佛没有缘法,菰米与肉食,正如泾水与渭水,岂不闻诸佛觉悟法,性相皆寂灭。似无矛盾,即有矛盾。”他略停了一下,语气有些低沉,道:“如鸟飞空中,足迹不可得。”言辞中颇有落寞之意。
我暗暗皱起眉头,他这番话如飞鸟投林,瞬时无迹可寻,玫瑰定是无法应答。
谁知玫瑰想也没想,立即接了一句:“我知道,就是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海棠,无非般若。”声音又娇又软,清脆可爱。
这是僧肇之语,原句是: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意思是说,青青翠绿的竹色,都是佛陀清净法身的显化;郁郁繁茂的黄花,都是是佛陀般若智慧的流布。
玫瑰和胤禛身处凌风阁,小溪的尽头是一片翠竹林,他们身畔是几棵海棠树。玫瑰这么一改,既应了景,又回答了胤禛的话,实在是难得的贴切。
胤禛怔了片刻,抬起头,凝视着枝头的几朵花儿,神色忽然温柔起来,“黄花岂可与海棠比,你改得很好。”
玫瑰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见一向严厉的四伯父表扬自己,忍不住得意起来,又抓住他辫尾的穗丝把玩。胤禛这次却没阻止她,由着她放肆,目光向上看去,凝望天空半响,轻轻叹了口气。
我慢慢转过身,忽然瞧见小如的神色,不由吃了一惊,摸了摸面孔,悄悄离开。
小如去年已经嫁给加新,对男女之事懂的比以前多许多,走到西院一个凹地时,她看四下无人,突然说道:“真是没想到,四王爷对玫瑰竟然这么好。”
我眼望碧蓝的天空,并不回答。
虽然已经是春天,可是还是颇为寒冷,几缕纤细的云絮如用笔画上去的,在蓝蓝的天幕上缓缓飘动。凝望久了,仿佛随时会飘落下来,那蔚蓝的天色便被它推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晴朗的天色就这么突然深沉下来。
小如扶着我手臂的几根手指微微一紧,继续道:“这四王爷也怪得很,不在前面听戏,却跑到这里跟玫瑰诌禅。爷如果知道了,只怕又要怪我们这些奴才服侍不周。”
我无法再保持缄默,看她一眼,道:“你要是再这么唠叨,我可不敢把你留在身边了。干脆拨个院子给你,让你去做大奶奶,你意下如何?”
她见我恼了,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