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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心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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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唐攸宁,行十七,唐家堡中人大多喊她十七娘,年岁小的叫她师姐,无字辈之下的,叫她师姑。她曾是斩逆堂里为数不多的女弟子之一,专司暗杀这门活计。平素总是拿半截面具遮着脸,只露出精巧的下巴和抿成一线的红唇。
巴蜀的女子一身侠气,说话办事干脆利落,没有中原女子的拖泥带水。可话虽如此,该有的羞涩婉然,蜀中女子却一点也不少。偏唐攸宁是个例外,说话行事尽是男儿风范,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嫁不出去。
唐攸宁满十七后被唐怀智安排进了恶人谷——加入浩气盟和恶人谷的人并不都是自愿,总有些,是被人安插的棋子,而不少不为人知的东西,就是由这些人获取的。
唐攸宁成了其中一员,她也随着恶人谷出任务,唐十七娘这个名号,也渐渐在江湖中传开。这个女子太过聪慧,却又心狠手辣。被她盯上的人往往活不过三更。一时间人人自危,就怕成了她的目标。
浩气盟对此更为头疼,悬赏榜上的赏金一加再加。但唐门有不杀同门的规矩,所以唐攸宁的人头悬赏加到两千两白银,也没有一个唐门弟子上去揭榜。明教之人知道唐攸宁与自家有些渊源,也不去理会。到最后,揭了榜的,竟是个专修离经易道的万花。
“裴湛?”守在悬赏榜底下的人看了他一眼,“裴三郎,那是个唐门,你是个专修离经的万花,还是别去送死了。”
“有些债,欠了就得还。”裴湛神色淡淡,随即展颜一笑,“我最近缺钱花。”
裴湛就这么揭了榜。刚与他说话的人看了眼同伴,“怕是要准备为他收尸了。”
“世事难料,说不定他就成功了呢。’同伴打个哈欠。
【二】
唐攸宁不知道有人要来取她性命,还是个万花,专修离经的万花。她此刻接了个任务,去升州,暗杀一个恶人谷的叛徒。唐攸宁准备从洛阳出发,走大运河南下,经过扬州到升州。
扬州有座七秀坊,有个姑娘是唐攸宁的好友——再铁血的女子,也是有那么一两个闺中密友的。那姑娘姓贺兰,武则天母家的姑娘,实在是远的不能再远的一门亲戚。唐攸宁到秀坊去访友,裴湛早她一步到了升州。
裴湛和唐攸宁有仇。唐攸宁做任务杀的那个女子,是裴湛的发妻,而且已经身怀六甲。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打击,裴湛发誓要以唐攸宁的人头去祭奠他的妻儿。
“宁娘,不说针线女工,打个络子你总得会吧,难不成一辈子不嫁人?江湖儿女,不在乎荷包之类的,你不如学着打个剑穗什么的,将来也好拿去做个信物啊~”
“锦娘你可饶了我,我最不耐烦学这个了。”唐攸宁急忙摆手,“不嫁便不嫁,免得跟我阿家似的伤心。”
贺兰锦扑哧一笑,“怎么得了,不知多少慕恋你的儿郎会伤心呢。”
唐攸宁只是摇头,借着面具藏起脸上的无奈和些许的期待,“我明日动身去升州,完成了任务,得回蜀中。”
“也是,除夕快到了。”贺兰锦掩唇笑笑,“那你歇着,我去看看新来的那群小姑娘。”
次日唐攸宁动身去升州,路过杭州西湖,隔着老远都能看见藏剑山庄顺着山势而下的女墙。翘得高高的飞檐下挂着铜铃,风吹过,又是一般风景。
剑穗?这是在暗示自己找个藏剑的弟子么?
原是自己糊涂了,这世上用剑的,可不止藏剑一家。
唐攸宁易了容,扮作个粉面书生,乘船进了长江。在渡口换马车,进升州城的大门。
升州染着脂粉气,早都没了还叫建康时的铮铮铁骨。唐攸宁隐没身份进了一家青楼,签了卖身契,化名屠秀儿,暗里不动声色的收集她想知道的一切。
唐攸宁在双燕楼里待了几日,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那人也知道恶人谷里派人来杀他,他一早向浩气盟递了帖子。裴湛站在他后院的亭子里,口吻温和:“在下裴湛,专修离经。来杀你的是个唐门,我打不过,就给你解解毒,疗疗伤。总之你是个叛徒,有朝一日再叛出我们浩气盟,我可怎么办?”
“裴少侠见笑。”
“不客气。”裴湛把玩着白玉笛子,“往后都是同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没我师兄那么多规矩,我只医活人。”
死人不医。所以你要是个死人的话,我也没办法。
【三】
唐攸宁换了夜行衣,摸黑施展轻功跳上叛徒住处西南角的一棵梓树。她没指望在卧房里找到他——以往这个时间,正是这人去喝花酒的时候。唐攸宁极有耐心的坐在树叉上,伸手揪下一片叶子,凑到唇边吹奏起来。
梓树叶不如竹叶有韧性,吹出来的《蜀山高》并不好听。唐攸宁弃了叶子,一枚化血镖打下去,恰好扎进树下那人的脚边。
“浩气盟这么快就派人来保护他了么?竟也不找个靠的住的,还是个万花弟子?”唐攸宁隐身在树冠上,口吻冷淡。
“原来是唐十七娘,在下裴湛,久仰十七娘大名。”裴湛索性靠着树坐下,抬头看向树冠上,“你今日,便是来取那叛徒性命的么?”
“这是我们恶人谷的事。”唐攸宁跳下树来,半截银色的面具遮住她的脸,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精巧的下巴和抿紧的红唇。
“他现在是我们浩气盟的人。”裴湛站起身,勾唇一笑。
“我不喜欢杀无关的人。”唐攸宁抬起千机匣,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机括,转身将千机匣对准了月亮门的方向,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一发穿心弩光一般窜了过去。
唐攸宁并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那声惨叫。她转头看向身边站着的万花,手一扬,一枚峨嵋刺正冲着他的喉咙。
“他是我们浩气盟的人。”裴湛抬起手,“十七娘,我单修离经,不是你的对手。”
“我不想杀你。”唐攸宁放下手,转身大踏步离去。
裴湛冷着脸,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唐攸宁不想杀他是因为他是万花子弟。唐攸宁不想因为她使唐门和万花反目。
“裴少侠……”
“滚回去。”裴湛回头看他一眼,“她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那人强自压下怒气,冷哼一声甩袖,几步跨出院子。他不能得罪裴湛,如果他还想活着。
唐攸宁的确不会善罢甘休。她从来没有失败过。这个人,知道的太多,总是要死的。
她销毁了那所谓的卖身契,离开了双燕楼,住进临近目标住处的客栈里。距那次失败三日后,唐攸宁摸进了叛徒的卧房,小心翼翼的布下机关,把一根极细的蚕丝缠在门栓上。只要有人推门进来,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暗器就会把他扎成刺猬。
要是误伤了那个叫裴湛的人……也只是他命不好。
唐攸宁清除了她来过的痕迹,从窗户翻出去,腰一拧,跃上房顶。
前方的小院里传来似有似无的笛声。唐攸宁凝神听了一会儿,是她三日前吹过的《蜀山高》。
“蜀山高,水悠悠,月挂梢头映翠柳,飞燕绕绣楼……”
唐攸宁脚下一点,借力跳起,打开纸鸢滑出去。
【四】
那人终究还是死了。实际上裴湛并没有认真的去保护他……或者说,他就是去等他死的。
不然,还剩一口气的那人,也不会这么死了。
唐攸宁在巷口看着奠仪被抬出宅院,家眷们一个个或真或假的哭号,吹鼓手奏着哀乐,后面跟着雇来的挽歌郎唱丧歌。
让一个人死这样容易。
不过,那个万花弟子,会不会一同死了?若是如此,便不好向万花谷交代了。但话说回来,死不死,这是命。
唐攸宁这么想,也就安了心。打听了渡口的方向,坐船回渝州。
唐攸宁在升州渡乘船,沿长江,回渝州。唐家堡地处渝州,是巴蜀下辖之地。
裴湛在唐攸宁离开升州之前坐上了船。唐攸宁转头看他,神色冷淡,“裴郎君这是作甚。”
“同行而已。”裴湛脱去之前那副轻浮样子,身着黑紫相间的长长的袍服。手里拈着雪凤冰王笛,笛尾挂着个翠玉坠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一路跟到这里,拦着我杀了那人……同行?”唐攸宁抬头看他。她易了容,是一张稍显清秀的脸,人皮面具依然掩盖不掉她精致的下巴。
“唐十七娘。”裴湛摇摇头,“他是我们浩气盟的人,死了我很难交代。”
“可他还是死了。”
“我不可能一直跟着他。”裴湛狡黠一笑,“你这是……回渝州?”
“你是该回万花谷的。”唐攸宁手腕一翻,捏出一枚梅花针,丢进水里。不一会儿,一条鱼翻了肚皮浮上来,身边浮着血,丝丝缕缕的随着水波荡漾开。“从渝州回长安,很远。赶不上除夕的。”
“我早已家破人亡。”裴湛的声音有些冷硬,似乎在强压着什么,“回不回去,一个样子。”
唐攸宁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那便随你。”
裴湛收起笛子,正想说什么,却听得唐攸宁低低的一声:“家破人亡,乱世之下,谁还有家。”
唐攸宁低下头,像普通女子一样向他福了福身,轻声道一句:“郎君万福,奴失陪了。”
【五】
走水路一个月,渝州近在眼前。一个月里能与唐攸宁说得上话的只有裴湛。在裴湛有意无意的影响下,两人也熟络了些。到了靠岸的时辰,唐攸宁收拾了东西准备下船,突然门口传来三声轻响,裴湛推门进来,“十七娘是要走了?”
“渝州到了。”唐攸宁系好包袱,站起身来,“裴郎君待怎的?”
“蜀中有种草药,我只在图谱上见过。”裴湛思索了一下,“十七娘可介意多带一个人?”
“唐家堡养得起一个客人。”唐攸宁把碎发拨到耳后,“你要跟着,也无妨。”
裴湛没有修花间的师兄弟的身手,他凭着一手医术立世,对于唐攸宁这样刺客出身的人,他不可能一击必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临近年关,渝州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青砖黛瓦被清扫一新,小路两旁小贩的叫卖声也带着活力和喜气。唐攸宁从腰间拿出一个蓝色的绣囊,摸出几个铜子,递给面前的小贩,“包上一斤饴糖。”
“你爱吃这个?”裴湛站在她身旁,嗅着饴糖甜蜜的香气。
“堡里总有几个小的,你是当师兄的,万花谷里就没几个爱缠着你的师弟妹?”唐攸宁接过小贩递来的包裹,转头看了看街角斜对面的玉器铺子,思索了一下,抬脚走过去。
“十九娘年下出嫁,我做阿姐的,没什么好送她,买两件玉器,权作添妆。”唐攸宁低声解释道。
“唐十九娘……要嫁往天策府的那姑娘?”裴湛的目光在百宝格上流转。玉器雕刻的很精致:大到玉佛上清晰可见的衣带褶皱;小到雕在簪扣上的栩栩如生的梅花。渝州不是个大市镇,却有着自己的精巧风致,从细节上透露出来
“就那尊送子观音吧。”唐攸宁挑完了礼物,正欲付钱,却被裴湛拦住。
“捎上这个玉佩。”裴湛拿出钱袋,“我来吧。”
玉佩是红玉髓的。浅浅的红色,蒙了烟一般朦朦胧胧,上头雕琢有怒放的杜鹃,流着淡淡的光彩。杜鹃雕地极生动,似乎只要低头嗅嗅,便能闻到花香。
“郎君这是何意?”唐攸宁按住他的手,“买给我妹子添妆的物件,
自是要我自己出钱。”
“裴某初次做客唐家堡,不得带点东西?”裴湛付过钱,“不必挂心。”
“尊驾夫妻两个,还分什么你我?”掌柜憨厚的笑笑,“年关出嫁的姑娘有喜气,恭喜啊。”
“谢过。”裴湛作个揖,转身出去。唐攸宁解释不得,只得跟上。
“谁跟你是夫妻。”唐攸宁面色不变,只是面具下的脸,怕是已经红了。
“我原是有妻子的。”裴湛拎起玉佩,递到唐攸宁手里,“可是死了。连同腹中的孩子。”
“……抱歉。”唐攸宁愣愣的接下玉佩。
裴湛的口气里带了些压迫感,“十七娘不必挂心……早晚,那人是要还回来的。”
唐攸宁不太明白什么意思。她没嫁过人,,自然不懂失亲失子的痛苦。她胡乱应了一声,只当这是他不愿回万花的理由。
裴湛低头看她的反应。见她只是懵懂的应了一声,稍稍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
该欠的帐,总是得还。
【六】
谁都有情窦初开的时候。唐攸宁活了十八年,终于遇上一个使她动心的男人。
唐攸宁把手缩在袖子里,轻轻地摩挲着玉佩,面上不动声色,带着裴湛走进唐家堡的大门。
“十七。”唐攸宁掀开面具,另一只手拿出自己的腰牌来,“这位是万花的裴湛。”
“请。”守门的人尊敬的低头,做个请的手势。
唐攸宁便走进门侧的耳室里,把自己的腰牌挂在第四行的架子上。顺手拿出一个竹牌,拈起柳叶刀,刻上裴湛的门派姓名。
“带着它,可别丢了。不然被当作闯堡的人抓起来,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唐攸宁把牌子塞进裴湛手里,却又立即收回手去。像碰到了炭火一样。
“自然。”裴湛收好竹牌,“唐门的人,都喊你作十七娘么?”
“不。同辈姐妹们叫我宁娘。”唐攸宁走出门去,“我名唐攸宁。行十七。”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攸宁,原是安宁的意思。”
“我只知是出自小雅……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缘故。”唐攸宁回眸看他,“不跟上吗?”
“确得你带路。”裴湛看她明眸皓齿的样子,微微颔首。
唐攸宁心情有些舒畅,转过身去,步子也轻盈了起来。她早在渝州的客栈里换上了唐门弟子该有的装束,一头似水长发拿两头坠了铁镖的深蓝绸带束起来,峨嵋刺绾个低髻。蓝黑色的劲装贴身,千机匣挂在后腰上,后背肋下乃至手臂上的护腕里都嵌着凹槽,插着各式各样的飞刀和扁刃。裴湛叫不出这些暗器的名字,只能看看。
“千机匣是我自己做的。”唐攸宁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背后,索性取下千机匣,几下摆弄开,举到他眼前,“这东西你也只能看看,碰是碰不得的。”
“很精巧。”裴湛打量着它,“毫不输我天工万花。”
“你们万花谷的东西,和唐门如何比得?”唐攸宁收起千机匣,“唐门做的,是杀人的东西。”
话音未落,两个梳着丫髻的小姑娘便跑了过来,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好奇的对着两人打转。其中一个个子矮些的,挥舞着小手扑到唐攸宁怀里,“十七师叔,你说给我们带饴糖的!”
“青筱你就知道吃!师父说要给师姑行礼的!”另一个小丫头气呼呼的拽了她一下,规规矩矩的给唐攸宁行了礼:“见过十七师叔!”
青筱扁扁嘴,敷衍的跟着行了个礼,然后又把注意力放在饴糖上。唐攸宁抿唇笑笑,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拿去和他们分了,不准抢啊。”
青筱脆生生的答应了,而另一个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她疑惑的看了看唐攸宁和裴湛,随即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十七师叔~你把情郎带回来给老祖宗相看吗?“
“小孩子家家别乱说!当心我叫你师父收拾你!”唐攸宁脸色有些不自然,捏了捏拳头作势威胁到。小姑娘似乎是看惯了她这副样子,嘴巴一撇,撂下一句“十七师叔才不会呢”,转身拉着拆油纸包的青筱的手,蹦蹦跳跳的走了。
唐攸宁有点尴尬的向裴湛道歉。裴湛摇摇头,示意她不必挂怀。
他和仇人计较什么呢。早晚,是要死的。
裴湛有些恶毒的想。
【七】
新年来得快,过去的也快。初三之后裴湛启程回万花谷,和同门一起过十五。唐攸宁连同几个姐妹,到唐十九娘房里帮忙绣嫁妆。说是绣嫁妆,也只是两三个手巧的动手,诸如唐攸宁之类在刺绣上没一点天分的,只能干个递针捻线的活儿。
自家姐妹在一起,又无父兄在旁,说话就无所顾忌起来。众人打趣完了满脸通红的十九,又把目光对准了年节里带了男子回来的唐攸宁,一会儿这个说“是不是又要帮着宁娘绣嫁妆”,一会儿那个说“宁娘想要什么作添妆尽管跟姐姐开口”,只把唐攸宁逗得满脸绯红。话说完了,几人发觉唐攸宁并未同以往一样冷声冷语的反驳,不免有些意外。此番回来省亲的十三看她这副样子,一颗心沉下去,皱着眉开口:“十七,你不是真看上裴湛了吧?”
“十三姐……这是何意?”唐攸宁有些怔愣的看着唐十三娘。
“听姐姐一句,裴湛绝非良人。”十三娘严肃的看着她,“他曾有过妻子……”
唐攸宁打断了十三娘的话,“可她已经死了。”
“但是她死在你手里。”十三娘扶住唐攸宁的肩,“若是日后他知晓了……或者他已经知晓了……”
“死在我手里?”唐攸宁手里的线掉了下去,砸在趴在她脚边的猫熊幼崽身上。
“灞陵那桩生意你可还记得?”十三娘提醒到。
“他许是不知的。”唐攸宁垂下眼帘,捡起线团,“这么深的仇,若是换做我,定会先杀了他。”
“你还是太率真了。”十三娘失望的叹了口气,“罢了,吃一次亏,你也就晓事了。”
大概没人觉得,身手出众的唐十七娘会出什么意外。
唐攸宁心中还是有些惶恐的,只是看平常裴湛对她的样子,并不像有血海深仇一般。
唐攸宁带人回唐门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也有人带了唐攸宁父亲的命令下去查,查上来的结果令人大惊。但是唐攸宁固执的让人意外。十三娘之后,梁老夫人也劝过她,可没什么作用。
偏偏是万花的人。动不得。毕竟裴湛未曾对唐攸宁做什么。
“年轻人总要吃些苦头……婉娘和叶凡不也是?”老太太转着手上的扳指,“要是那个万花弟子舍得放下仇怨,对十七好,也是美谈。”
既然老太太放了话,便没人再去阻拦了。唐攸宁把那红玉髓的玉佩放进妆奁里——她那妆奁里空荡得很:一盒因长久不用已经干结的胭脂,两三枚从南边回来的师兄带给她的螺黛,几根十五岁行笄礼时用的簪子,然后就是这枚只有她小半个手掌大的杜鹃玉佩。
唐攸宁对着妆奁上的铜镜愣了半天,才发觉,她的长相,也是极美的。
他会喜欢吗。
唐攸宁抿唇笑了。
她曾问过十九,当初看到天策那个傻小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十九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说。而现在她也明白了,这种心情,的确是只能在自己心里藏着的呀。
【八】
正月里,唐攸宁又接到了一个任务,来自唐怀智的指示:去长安,有眼线发现了唐小婉的踪迹。
“你去把婉娘带回来。”梁老太太和蔼的摸摸唐攸宁的头发,“至于那个叶凡,也带回来,祖母相看相看,合适了,就成人之美。”
“祖母不是要……”唐攸宁不解。
“祖母活了一辈子,没什么接受不了的。藏剑叶家也出人才,两厢情愿的姻缘,才是好姻缘不是?”
唐攸宁呐呐的答应了,收拾行装走官道去长安。在阳城驿稍作休整,再过几日过了青云驿,往前便是长安。
已经过去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唐小婉在不在长安还两说。唐攸宁有些着急,便没有听店家的劝,执意上马赶路。马是好马,脚程块,不一会儿就只能看见远处马蹄扬起的雪尘。
“这大雪封山的,一个姑娘家家,赶着去长安做什么。秦岭六月还飘雪呢。”年迈的老妇人叹了口气,“这雪还有的下。”
唐攸宁在漠北长到七岁,之后就和母亲到了中原,认祖归宗后就一直长在渝州,及笄后出任务也只是在南方这一带。雪,她是见过的,可是山里的雪,她不知道有多可怕。
白花花的地面刺地她眼睛生疼,手冻得握不紧缰绳,到最后,只是凭着意识任马跑。再后来马也跑不动了,一人一马就倒在雪地里,大朵大朵的雪花飘下来,像是要给她盖床锦被。
然而雪做的被子,没有棉花的暖和。唐攸宁迷迷糊糊的醒过来,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她最初以为是在夜里,没人点灯。可稍后门外传来的风声,鸟鸣声和孩子的笑闹声改变了她的想法——这是白天,但她看不见了。
“醒了?不到四月,你怎么敢往秦岭里来。”
唐攸宁抬起手摸摸索索,有些不确定:“三郎?”
“不是。”那人语调温和,“三郎给你开方子抓药去了。”
唐攸宁张了张口不知道怎么说话,旁边一个娇嗔的女声帮她解了围。“大师兄你别戏弄师嫂了,当心一会儿五师兄回来跟你急。”
“你再败坏十七娘的清誉,我就给你试试新针法。”另一个清朗的声音说。
这个才是裴湛。刚刚那个,既然是大师兄,大概是裴元吧。
“嗤,十七娘都叫上了,还不准我说说。”小姑娘有些不开心,回了句嘴,甩手跑了,“懒得和你们在一起,我去找小师妹去。”
裴元笑了一声,“我去看看,别让这小家伙再给药里搁黄连,药性是冲的。”
唐攸宁听得衣袍悉悉索索的声音渐远,伸出手去停了一会儿,又搭下去摸摸被子。裴湛始终站在那里,也不近前来。不知在干什么。
“三郎……”唐攸宁有点犹豫,“我……我的眼睛……”
“被雪刺了,过些时日就好。”裴湛声音淡淡的。
“是吧。”唐攸宁咬咬唇,冲着方才他说话时她辨别出的方位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我以为就这么瞎了。”
裴湛走上前去,在床头坐下,“不出四月,你敢往秦岭里来,不要命了?”
“有消息说二娘和叶五郎在长安,叔父叫我来看看,好把姐姐劝回去。”唐攸宁偷偷伸手拉住他的衣角,“我怕耽搁了时日。”
裴湛看她有些单纯的笑容,心里一动,放下了悬在她颈后的长针。
罢了。她就这么死在万花谷里,不好处理。
“三郎,你刚……”唐攸宁感觉到有什么锐利的东西自她颈后一滑而过。
“没什么。收针罢了。怕你一会儿翻身,再扎肉里进去。”裴湛把三寸长的钢针收回针囊。
唐攸宁不再说话。裴湛的口气有些冷淡,她没经历过这些,不明白为什么。
他可是厌了?还是喜欢我沉默寡言一些?
唐攸宁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可是觉得我烦了?”
裴湛有些怔忪,当初那个女子也是这般问他:“可是觉得我烦了?那我不说了便是。”
“那我不说了。”唐攸宁道,恢复以前她惯有的漠然神色。
“没有。”裴湛还没反应过来,口中已经蹦出了这两个字。
不是他当初敷衍了事的一句:“别多想,好好养身体。”
唐攸宁便笑了。像破冰的春水般温柔。她轻声唤,“三郎。”
裴湛这才发现她改换了称呼,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我记得……你有支笛子。”唐攸宁说,“上面是个翠玉坠子的那个。”
“你说雪凤冰王么。”裴湛有些警惕。
“嗯。你上次送了我一枚玉佩,我想……打个络子给你。”唐攸宁小心翼翼的拉了拉手中的衣角,“可好?”
裴湛面色有些复杂,他把衣角从唐攸宁手中抽出来,“你眼睛还没好。”
“我是说痊愈了之后。”唐攸宁有些急,“只是回礼罢了。我没什么好回送的……”
唐攸宁空长十八年,没人告诉她,怎么含蓄地送心悦的男子一份礼物,她便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她听了贺兰锦的话,只以为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信物,你送我一枚玉佩,我还你个络子,就这样,如何?
裴湛没有回答她。打开门出去。
唐攸宁听着门关上的声音,有几许失落。
裴湛推了门出去,门口站着裴元。裴元朝他颔首,“师父寻你。”
裴湛便跟他走了一段路,突然他发现不对,这条路是去落星湖的。他停下脚步,前方的裴元似有所感,也停下步子,转身看他:“她就是杀了你妻子的唐十七娘?”
“是。”裴湛的目光落在远处隐藏在树后的星湖冰封的湖面上,眼里也冷的如同冻手的冰。
“那个女子,对你动心了。”裴元皱了皱眉,随即一笑,“三郎啊,你何德何能,惹得这么多女子垂青。”
“师兄,你最好别拿这个顽笑。”裴湛看着他,“纵然黛眉有错,但稚子何辜?”
“阿湛,族兄劝你,好好想想当下。柳黛眉是霸刀柳家的女儿,她向柳家传递消息本无可厚非,”裴元悠悠的说,“但是,她不该惹了藏剑之后再去得罪唐门。唐家堡最重家族声望,柳黛眉给唐家堡抹了黑,唐门不派出唐十七娘,也会派别人。”
“可——”
“说到底,你无非是为人父的愿望落空了罢了。”裴元打断他的话,“当初你和柳黛眉结亲,师父就不赞成。现在,你仔细思量。唐十七娘是个有情有义的,你别把她伤了。不好对唐门交代。”
“交代。”裴湛话里带出三分阴冷来,“我给唐门交代,谁给我交代?”
“霸刀柳家可没追究……”
“那是他们的事。”裴湛一意孤行道,“唐攸宁,是必须偿命的。”
“来日你被唐门追杀的时候,可别说师兄我没劝过你。”裴元见他如此,也不想再费口舌,“阿湛,以往我怎么没看出你这般固执。”
裴湛不答话,裴元便拂袖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路边站着。
裴湛也有些茫然。此刻他并没觉得,唐攸宁死不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与柳黛眉的婚姻,也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不上两情相悦琴瑟和鸣,顶多算个相敬如宾。说到底他坚持的最初是报仇,最后是要唐攸宁死。
而唐攸宁今日对他说:“我给你打个络子可好?”
柳黛眉没说过这样的话。她不问,做好了送给你。也不管适不适合。
后来裴湛发觉,那一刻,他其实想应个“好”字的。
【九】
唐攸宁的眼睛在半个月之后复明,大小的冻伤并未好利索,可她惦记着唐门派给她的任务,急着要走。万花谷就没留下她,倒是这十几天里和她投缘的几个女弟子对她依依不舍。然而再依依不舍,也没有办法。
“过青云驿,向北走官道,就能到长安。”裴元依旧是温文尔雅的样子,“保重。”
“多谢。”唐攸宁干脆利落的还礼,飞身上马,轻叱一声,马儿便小颠着步子朝着青云驿的方向跑去。
裴元站在谷口,也不回头,“不去相送,后悔么?”
“不。”裴湛答的笃定。
“是么……你和阿岚那丫头,真是……”裴元叹了口气,转身看了裴元一眼,“希望你真的别后悔。”
裴湛低头看了看笛子。雪凤冰王末尾的翠玉坠子,是柳黛眉系上的。和玉笛本身并不相配。依着裴湛的喜好,若是配个青莲色的穗子,比配翠玉要好看得多。
不后悔?大概吧。
【十】
唐攸宁扑了个空。唐小婉和叶凡一发现行踪暴露就立即换了去处。唐门在长安的留守的人告诉唐攸宁,唐小婉曾在估衣铺里定制过几身颜色素净的秋装。现下春寒料峭,长安甚至洛阳,都穿不成秋装,唯一能着秋裳的,便是江南地方了。
他们是要回藏剑山庄。
唐攸宁追去了扬州。此时运河北段冰封,她走陆路去,便慢了许多。
自从唐简把唐门的生意送向江湖,唐门弟子再也不必徒步追杀目标了。该骑马骑马该乘车乘车,也花不了多少银钱。
扬州到余杭很近,隔着条水道。唐攸宁在藏剑附近蹲守时得到消息说藏剑五庄主已经带着夫人住回了藏剑山庄。唐攸宁无奈,只得到藏剑去报了身份,请人带着见到唐小婉。其时唐小婉正在观赏叶凡练剑,眼神痴迷,连唐攸宁在她身边站了一炷香的时间都不知道。还是叶凡收了剑提醒她,她才反应过来。
唐攸宁和这个姐姐不怎么亲厚,说话的语气就生疏许多:“老祖宗说,婉姐若有空,就带着叶五郎回去唐家堡给她相看相看。”
“不是拆散我们?”唐小婉有点惊讶。
“除了无乐师兄。”唐攸宁犹豫了一下,如实道。
“难怪。”唐小婉笑了,接过叶凡递来的茶水,“五郎觉得呢?”
“别拿着千机匣追杀我就行。”叶凡爽朗的笑笑。
唐攸宁点点头,“婉姐这算应下了?”
唐小婉笑而不语,叶凡替她点点头,“还劳烦唐十七娘美言几句……至少,到时别拿着千机匣把叶某轰出去。”
唐攸宁心想,叶凡这江湖浪子的名头果真不是白来的。一张好嘴。
这桩任务就算了了。唐攸宁在余杭的信局里写了信,付钱快马送往唐门。这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江湖上的人,早晚会知道——况且,藏剑的消息会更早的递过去。
唐攸宁想不通为何大家并不十分看好他们。事实上,她不觉得与藏剑姻亲和与霸刀姻亲有什么分别。
唐攸宁照例到七秀坊去,她的冻伤没好全,于是她又回到扬州,扬州温暖的气候对她的冻伤有好处。她去时贺兰锦正教师妹们跳舞。一群矮墩墩的小丫头梳着丫髻,笨手笨脚的跟着贺兰锦学动作,神态稚拙可爱。唐攸宁坐在一旁看,不一会儿便有分心的小姑娘眼神飘过来,瞄上一两眼,再赶紧把注意力放回舞蹈上。贺兰锦不胜其烦,终于挥挥手让她们各自散去玩耍,自己过来招待好友:“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
“锦娘,你教我打络子吧。”唐攸宁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为了之前说过的话。
“怎么。看上哪家的啦?”贺兰锦把唐攸宁引到卧房里去,在立柜里找出针线笸箩,分出几股彩线来,“跟我说说?”
“是个万花的弟子。”唐攸宁声音很小,“年前他赠我一枚玉佩,我没什么好送的,给他的笛子打个络子……”
“那……你看这个如何?你也不必说出心思,看到这个,想必他就明白了。”贺兰锦掩口一笑,“很简单的,我教你……”
贺兰锦整日里手把手的教唐攸宁打络子。起初唐攸宁笨手笨脚,那线不是缠住就是断掉。贺兰锦便嘲笑她的笨拙,而后又一点点纠正。渐渐地,那彩线也在唐攸宁手中听话起来,能慢慢变成一个完整的形状,倒也有模有样。
等到她启程返回唐家堡,已经是六月了。
六月渝州,湿气重,天气火热。唐家堡周围的竹子也蔫蔫的,是一种黏湿而厚重的浓绿,越发让人提不起精神。猫熊带着幼崽儿在唐家堡附近出没,悠悠搭搭地,眉目慈善,神态安详。跟小辈们混熟了,就躺平在地上,懒洋洋的等着人来挠痒痒,挠地不得意了,就开始撒赖抱腿,缠人的紧。偏这憨态可掬的模样惹人怜爱,也没人觉得烦。唐攸宁时常能看到穿着短打的小师妹怀里抱着一个小的,后面跟着个半大的,老远还有个成年的看着,生怕小丫头不注意把自己孩子摔了似的。
唐攸宁远远看着,会心一笑,推了门进去自己的屋里。打开蒙了薄灰的妆奁,看看里面的玉佩,想了想,把它佩到了身上。
【十一】
七月初七是唐攸宁的生辰。也是众女儿乞巧的节日。江湖儿女不太看重这个,唐攸宁便没跟姐妹们准备彩线月下穿针。她六月下旬接了任务,来自长安的,保护张九龄。
张九龄是周后朝提拔上来的人物。开元二十四年卷进了后宫争斗,被李林甫明里暗里阴了一把,皇帝削相权贬他去荆州。他的家眷怕他路上出意外,想找人一路护送。李承恩和张九龄有些交情,便说不若去唐门请人。江湖上唐门拿钱办事,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
本不该是唐攸宁去。她是个女子,护送男子有碍她风评。可唐攸宁不甚在意,她拿着缀了雕花玉牌的紫色络子,打算去趟万花。
张九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气度不凡。他在官场浸淫多年,一双眼睛看人极准。唐攸宁着一身蓝色襦裙去见他,寒暄过后,张九龄便笑着问她:“十七娘可是犹豫了?”
“相爷何出此言。我们唐门最重信誉。十七必定将您安全送到荆州,不出任何意外。”唐攸宁道。
张九龄的正妻早逝,家中只有两房妾侍,都不常见人。于是唐攸宁梳了高髻,插上金包银的簪子,妆扮成张九龄的妾侍和他一同南下,路上倒也没什么人怀疑。面对不熟的人,唐攸宁从不多话,只安静的跪坐在马车里,偶尔骑马走一阵。张九龄每日拿着棋谱推演,兴致来了邀唐攸宁对弈,收到的总是推辞。
“女儿家琴棋书画,都是要会些的。”张九龄看着唐攸宁举棋不定的样子抚须笑道,“怎的,不知何处落子了?”
“相爷取笑,十七不擅手谈。”唐攸宁放下棋子。
“你心思剔透,可是不懂人情世故,直率的紧。”张九龄把樟木棋盘上的棋子收起来,“姑娘家的,还是心思多些好。”
唐攸宁笑了笑,不说话。
裴湛出谷之后被裴元指派到湘鄂一带,游历治病。湘鄂之地,常有小小水患肆虐,裴湛也忙于奔波诊断,这一忙,名气也渐渐的大了起来。张九龄到了此地,不适应气候,得了疟疾。唐攸宁本准备着回去复命,可看他这样,又忙着差人去为他找大夫。小厮活泛,打听到裴湛坐诊,便把人请了来。
裴湛得知是给张九龄看诊,很爽快的提了药箱过来。在廊下遇见梳了妇人髻的唐攸宁。唐攸宁未曾易容,扮演着一个妾侍的身份在廊下等大夫,却没想到来的是裴湛。
裴湛的眼神有些古怪,心里漫上一股郁气来,目光扫过她头上金包银的簪子。
唐攸宁抽下簪子,“相爷情况不好,你先去看诊。’
裴湛便先进屋去给张九龄把脉。唐攸宁回去换了劲装,散下头发拿绸带随手一束,又到张九龄的卧房里来。
“常山,黄连各三两,甘草半两分两服熬,三碗水煎一碗就行。”裴湛在纸上写方子,“相爷年纪大了,所以受不住病,看着凶险。”
“有劳了。”唐攸宁松了一口气。
裴湛停了笔,点点头,“分内之事罢了。”
唐攸宁亲自倒了茶给他:“我没嫁人。”
裴湛不说话,也不接茶杯,低头收拾东西。唐攸宁绕到他面前,“三郎?”
“那与裴某无关。”裴湛抬起头来,“十七娘是否嫁人,与裴某无关。”
唐攸宁看他的冷淡样子,心里有些不安。
“怎会无关呢。”唐攸宁笑笑,“我去向锦娘学了络子的打法……”
“唐十七娘。”裴湛看着她。
唐攸宁脸色突然有些发白,“我不知道她是你妻子……”
裴湛握紧了手里的针囊,想也不想的抽出那根曾经险些要了唐攸宁命的钢针刺向她的命门。唐攸宁也不躲,任那钢针在她太阳穴上停下。
“我没想到你会自己说出来。”裴湛手上微微用力,被磨得锐利的针尖一下刺破了她的肌肤,血顺着她的侧脸滑下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杀了你。”
“我不想和唐门结仇,但是你和我有仇。”裴湛咬牙切齿道,“我想着早晚有一天你得死在我手上。”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唐十七?”唐攸宁收了惊慌的神色,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是。一早便知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跟着你从扬州到升州?你身手太好,我找不到机会。”裴湛冷笑,“师兄说的没错,现在仇算不上仇了,可我只想让你死。”
“那你杀了我。”唐攸宁抬眼看他,神色淡淡,“把面具还回去,他们就知道我是意外身亡。你也不必被追杀了。”
裴湛看她冷静的样子,颓然的放下手,把针揣回针囊。他倒是希望唐攸宁和他打一场,哪怕是他被梅花针扎成刺猬,也好过方才唐攸宁冷静地看他,交代后事。
“裴湛。”唐攸宁突然扔了个物什过来。裴湛下意识的躲开。只听得一声脆响,裴湛低头看去,一枚缀了紫色穗子的小玉牌四分五裂的躺在地上。
裴湛不明所以的看看那穗子,又看看唐攸宁。
“你好。你好的很。”唐攸宁蓦地红了眼圈,冲他喊了一句,尾音里带着哭腔。裴湛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唐攸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裴湛站了一会儿,弯腰把地上的碎片和穗子捡起来。穗子是青莲色的,打着繁复的如意结,还有些歪歪扭扭的,不像是熟手。
她真的打了个络子啊。
【十二】
张九龄服了药,身体渐渐好转起来。唐攸宁便向他辞行。恶人谷最近在召集她们,她在恶人谷有位置,总得回去露个脸。裴湛的事,唐攸宁也不愿再去想,裴湛躲开的身影,始终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我爱的人,原来是一心想要我死的。
“十七娘啊。”张九龄笑容和蔼,“这世上最难渡过去的是阴阳相隔,最容易渡过去的,也是阴阳相隔。”
“谢相爷教诲。”唐攸宁压下心中的涩意,“相爷保重,攸宁告辞。”
唐攸宁太阳穴上的伤结了血痂。伤口很小,但唐攸宁总是三番五次的把血痂揭下来,不住的折腾。
伤口还是渐渐地好了,不再冒出痂壳,唐攸宁摸着平滑的伤处,终于哭出来。
她不怨,也不悔。她不怨裴湛冷情,也不悔杀了柳黛眉。她只是有些难过,难过她一颗心还未送出去,就已经伤了。
贺兰锦不忍她这样,在她伤处纹了一朵杜鹃,照着玉佩描的,栩栩如生,似乎一低头,就能闻到香气。
唐攸宁回到恶人谷,从同门那里得到消息。浩气盟向恶人谷发来战书,称此役之后,两方暂停争端,稳定江湖。
“打吧。”唐攸宁坐在房顶上,看着一轮皓月,“打完了,我回唐家堡,收上个小徒弟。”
如果,如果他能放下心结,就嫁给他。
裴湛,我终究还是舍不下啊。
【十三】
对决的地点被放在了嵩山。少林寺的弟子很少有在两派里的,取个公正。生死不论,最后哪一方活下来的人多,就算哪方赢。恶人谷乌泱泱一群人在嵩山下安营扎寨,也是相当热闹的。唐攸宁撇了枚竹叶,含在唇间,吹起《蜀山高》。
同来的师妹轻轻地哼唱起来,“蜀山高,水悠悠,月挂枝头映翠柳,飞燕绕绣楼;蜀草碧,梦悠悠,江头闻郎踏歌声,谁来采碧螺……”
远处笛声起,隐隐约约,似是在应和。
唐攸宁嚼碎了竹叶,跳下树去。那笛声响了一阵,也渐渐停息下去。
唐门弟子之间的对决没什么悬念。毕竟唐门有不杀同门的规矩。唐攸宁象征性的几发弩箭过去,把那个同门的衣服钉死在树上。那个同门爽快的报了字辈,叫声师姐,“总算结束了,等到时候,我请师姐吃锅子啊。”
“嗯。”唐攸宁点点头,目送那个同门隐入树林。
两方把人马散布在密林里,时限一日,生死不论,只看最后人数。万花七秀等司治疗之职的,总会被保护的很好。裴湛一路上,几乎没受什么伤。他忙着收集些有用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他本身也是有武功底子的,只是内息柔和,不擅攻击。
唐攸宁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棵树上,看他动作利落的采下一把覆盆子,递给身边的师妹。样子悠闲的像是在游玩。唐攸宁便有些不舒服,拈了一枚榆钱丢下去,惊吓了那小姑娘,也惊动了不远处的明教弟子。
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她是唐攸宁。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好心的不对医者出手。那人隐身在树后,突然之间一招焚影圣诀。裴湛在师妹背后拍了一掌将她送出战圈,自己再躲却也来不及了。
然而那杀招终究没有落到裴湛身上。在那个明教出招的同时,唐攸宁脚尖轻轻一点树枝,借力弹起,一发雷震子直直的冲着明教而去。趁着他僵立的时机又一发暴雨梨花针撒下去,随即放出子母爪把裴湛抓到近前。未等她落到地上,又续上追命箭。而那明教也不是等闲之辈,早在唐攸宁撒下暴雨梨花针的时候就闪了出去,只在衣袍上扎了几根,并不多深。唐攸宁放下裴湛,正要再给那明教送一发穿心弩,突然发现那人已无影无踪。
唐攸宁警惕的看着四周,浮光掠影消失在原地,裴湛示意师妹躲好,自己也就近藏身,以免给唐攸宁拖后腿。
树林里静寂了有一盏茶的时间。突然一声爆响,唐攸宁率先闪身出来,肩上挂着血。那人的情况也不见得多好,被蚀肌弹打个正着,手臂上的皮肤血肉一点点的掉下去,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明教弟子啐了一口,抽出弯刀干脆利落的砍下自己的手臂。唐攸宁似是伤了经脉,拿着千机匣的手微微发颤,如此好的时机,连补上一个夺魄箭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烈日斩的味道如何?”明教弟子忍着疼,声音有些扭曲。
唐攸宁不接话,突然抬起千机匣,连环弩裹挟着风声射向对面。伤口被大幅度动作撕裂,裴湛似乎能听到那裂帛一般的声音。
裴湛的小师妹似是才回过神来,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她只在营地里救过受伤的人,却从未看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唐攸宁无暇顾及她,那个明教弟子不知是死是活,人虽是倒了下去,可若是诈死,她现在的状况禁不住再一次那样的打斗。
唐攸宁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毫无动作,一口气也松了下去,身体一软栽倒下去。裴湛略略一怔,奔上前去扶起她,才发现唐攸宁背后已经被血浸透,只因衣服是黑的,不大看得出来。
“三郎……”唐攸宁的声音有些虚,“我不知他是死是活……你们赶紧离开这儿。”
“别说话。”裴湛撕开她的衣服,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布巾抹去血污。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头划到后腰,血不住的往出涌。裴湛的手在颤,洒下的止血药转眼被温热的鲜血融化,随着血流出去。裴湛又打开一瓶新的,继续洒上去。
唐攸宁分不清背后令人麻木的痛感究竟是什么带来的。可是此刻裴湛这般情状,的确令她欢喜。唐攸宁沾着血的手捏住裴湛的衣角,轻轻牵动,“三郎……”
“一会儿就好……我带你出去……”裴湛声音嘶哑,动作机械的给唐攸宁包扎。一层层的绷带缠上去,一层层的血渗上来。裴湛终是忍不住,泪漫上眼眶,“宁娘,我带你出去。”
“我信的。”唐攸宁轻轻地笑。目光所及远处吓呆了的不过十五岁的小女孩,“她是第一次出来吗?”
裴湛抽针,照着几处大穴扎下去,顾不上回答唐攸宁的话。唐攸宁也不恼,轻轻柔柔的笑了,右手扣紧了袖口。
“趴下!”
金石撞击声突如其来,被吓呆了的女孩下意识的趴了下去。裴湛看到唐攸宁的身体往前猛地倾了一下,有什么从她袖口飞了出去,飞到草丛那边,而他师妹的面前,散落着淡红色的碎片。
唐攸宁粗喘着撑直身体,抬起头来。裴湛这才发觉她胸口插着一只匕首,短短的,明教弟子惯用的那种。
这伤,在这种环境下,是治不了了的。
裴湛揽住唐攸宁的肩,颤抖着唇不知道说什么。
“三郎啊……”
唐攸宁费力的从怀里摸出一个被血染成殷红的绳结,这次上面缀着的是一个雕成双鱼样子的红玉髓坠子,小小的,只有半个拇指长。
“第一次打……不好看……别嫌弃。”
唐攸宁把绳结举起来给他看。裴湛把绳结攥在手里,“宁娘你撑住,我带你出去。出去治好你……”
“三郎。”唐攸宁摇摇头,示意他低下头来。
“山有……有木兮……木……有枝,心……心悦……悦君兮——”
“我知道。”裴湛低头轻轻地在唐攸宁耳边说。
【注
①十七娘,三郎——唐朝人物的称呼(然而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叫)
②升州——今南京;渝州——今重庆(就是资料里说的恭州……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但是恭州是北宋之后的叫法无误,而剑三的背景是在唐朝)
③猫熊——古代滚滚的叫法哼唧~
④那乱七八糟剑穗络子穗子如意结之类——饰品,也是信物。同心结永结同心啦~(虽然没有明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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