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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蹊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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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穿、穿!好吧,她承认现如今世道穿越很流行,三不五时你我他兴之所至都喜欢穿那么一下,以致于大家都习惯到了基本上不穿有罪穿越有理的程度,用所谓时光穿梭机来来去去的也不在少数,并且世人皆知康熙爷他老人家最大的贡献不是削藩平台湾缔结和约,而是生了二十四个儿子给大家穿来穿去,可是,额滴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啊,拜托你可不可以多些职业道德提前打个招呼,不要在她大婚之际就要给她猝不及防地来那么一穿???
好吧,她承认,以她一个民国时期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黄梅戏班小唱戏的身份,她的“大婚”其实要多寒酸就有多寒酸,几盘红枣,数碟花生,推杯换盏间全是劣酒,却仿佛掩不去周围的融融春意。数九寒天,她愣是被闹出了一头薄薄的汗。
她有几分懊恼地低着头。大青衣配小生,朝夕相处,唱戏也常搭在一起,大家都穷得叮当响,好像勉强也算得上日久生情,而且当初介绍人是怎么说服她来着:“你叫钱多多,他姓余,合起来,余钱多多,大吉大利,天作之合啊!”
她抬头看看他,他也正看着她,两人面面相觑。
事情就这么定了。
可是啊可是……
关键当口,她穿了!!
而且,穿得这么狼狈不堪!!
民国时期的婚姻是什么样子?
虽然大城市讲究文明新派,风气闭塞的小镇上却还是一板一眼地遵从古礼:媒娘扶新娘出轿,新郎长袍马褂礼帽,新娘凤冠霞帔绣花袄。夫妻先拜天地,再拜双亲,而后夫妻对拜后,进入洞房。
繁文缛节虽多,偏偏人人都不能免俗。烦死人了!
钱多多是个孤儿,没见过爹娘什么样子,从小便被刻薄的叔叔婶婶五块大洋卖到戏班,浑浑噩噩长到这么大,成日忙于生计也没功夫去伤春悲秋。连肚子都填不饱,想东想西的有什么用?她那个沉默寡言的未来夫婿呢,虽然有老父一枚,但他是半年云游在外的道士,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个天涯海角飘着呢,说不得黄梅戏班班主只好赤手空拳顶着一张大花脸妆还没来得及卸完就亲自披挂上阵充当主婚人。话刚说到一半儿:“你们哪,从今以后要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夫妻双双……”唱词太熟啦,几乎是刹不住地往外冒。好容易摸摸鼻子讪讪打住,蜡烛已经点过好几茬,新人也已经听得肚子空空呵欠连天,碍于面子和饭碗不能拉脸,憋得辛苦之至地准备进入临时备就的洞房,突然间天边轰轰作响,响声几乎天崩地裂。
她这个即将萎靡的好奇宝宝总算精神为之一振,刚想探头往外看,几乎是刹那间,她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不要看!”
她回过头去,那个平时闷声不响,一天跟她也说不上两句话,即便是婚宴上也鲜见笑脸的新郎倌余江南面色陡然一沉,一把抱起她就往身边一口空水缸里丢,她还呆呆地来不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阵令人晕眩之至的庞大力量卷至空中,顿时失去所有知觉。
第一章
“钱朵朵小姐!”
“……”
“朵朵小姐――”
“……”
“钱朵朵!”
“……”
超大室外游泳池旁,名流云集,熙熙攘攘,影视界大腕参与的一次别开生面的时尚芭莎慈善宴会已经快要结束。
从那个同样超大的“砰――”声开始,周遭一片不同寻常的宁静。
终于有一个胆大的男人冲上前来,大声地:“钱朵朵小姐,请问,这是不是你下部戏中的新造型?”
刚从游泳池里爬上来,一张呆滞的惊魂未定的脸,那套全身上下湿得不能再湿的厚重不堪的衣服土气到了极点,在这个澳热的大夏天,显得分外突兀而让人侧目。
被一干众人围堵的可怜女孩塌着肩缩着背,徒劳地想要穿过闻声而来越来越厚的人墙,她明媚的大眼睛里闪着浓浓的惊恐跟不解。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一转眼,那些熟悉的戏班里的人全都不见了?余师哥呢?他除了必要的练功之外,总是不多说话,可是,他偶尔也会给她一个笑脸,笑得她有点脸红,晚上偶尔想起来还是要脸红。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样一种情绪的时候,已经嫁给了他。
可是现在,为什么这些人尤其是女人穿得这么奇怪,一个个又露肩膀又露腿的,手上身上还叮叮当当挂满了她从来没见过的可怕玩意儿?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围着她,还拿那些亮得刺眼的东西横七竖八地对着她晃来晃去?
还有那些古里古怪高耸入云的房子,那些翻来覆去不知道唱的什么的声音,那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到底来到了哪里?
她低头,双手交握,水珠从额上落下,一滴一滴,瞬间隐没。
突然间,一个不紧不慢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包围圈外响起:“诸位,钱朵朵最近排戏辛苦,可否放她一马?”众人先是一阵静默,迅即骚动起来,几乎是立刻,人群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道,一个人走了过来。
钱多多抬头一看,忍不住心咚地跳了一下。从小在戏班长大,她自然知道脸面的重要,事实上,不仅仅她们这些青衣花旦们至少五官周正,小生们也多是翩翩人才,就连素来沉默寡言的余江南,只要一出场,无不引起一阵又一阵骚动。
可跟眼前这个男人相比起来,他们仿佛连一个小指头也比不上。
他眼眸深邃,他的肤色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他的笑容仿佛天上的星星般灿烂,泳池边的他只是随便的休闲服,却挺拔傲立,光彩照人到几乎晕眩了她的眼。
几乎是立刻,人群中一阵低呼:“风傲天――”
钱多多一呆,谁?然后,她听到无数个声音,无数次闪光,无数双手伸了过来,在问同一个问题:“风先生,您上个礼拜刚说过跟钱小姐之间纯属同事关系,现在又这么关心她,是不是您上次的说辞不打自招呢?”
风傲天镇定地微笑,游刃有余地环视一下四周,再将目光移到眼前这位钱小姐身上,失魂落魄的一张脸,游移不定的眼神,狼狈不堪的乱发,还有脏兮兮的衣服……
他皱皱眉,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如果他没记错,这位无时无刻不琢磨着怎么才能引起他注意力的钱朵朵小姐今天的确是尾随着他来的,而且似乎穿着一件凉快之至的金色吊带连衣裙,反正,绝对不是眼前这件做工蹩脚滑稽之至的大红新娘绣服。
原本跟风傲天一同躺在泳池边休息的邱佳妮摘下墨镜,毫无表情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明知道依钱朵朵的虚荣个性只是在博宣传博出位,明明风傲天对这样的事情向来明哲保身不理不睬,明明他向来极其讨厌眼前这只肤浅的花蝴蝶,除了工作从来没有任何兴趣搭理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竟然会管起她的闲事来?
她不屑地摇了摇头,戴上墨镜,继续闭目养神。
面对众人,风傲天也摇摇头,微笑着模棱两可:“反正我说不说都没什么区别对不对?”
钱多多战战兢兢坐在车的后排,心里的惶惑益发加深。她看看自己身上V领低胸的半透明薄纱连衣裙,服务生说是她存在那里备用的,可是……她们围在她身边兴奋地叽叽喳喳地叫她什么――“钱朵朵小姐,给我签个名好不好?好不好?”“钱朵朵小姐,你是不是要拍那部什么战国时期苦情大戏?是不是风傲天做男主角?”“钱朵朵小姐,您最近跟风先生的绯闻是真的么?你们好像从来没有出来否认过,那你们真的在谈恋爱么?”“钱小姐……”
钱朵朵?她看向后视镜中那张脸,唇不点而艳,眉不画而黛,素面朝天,依然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惊人的美丽。
这不是她!
她心乱如麻。
驾驶座上那个人暼了她一眼,淡淡地:“钱朵朵,现在,你满意了么?”他不屑,“一个女一号,值得你这么牺牲??”他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近十年,见惯了世态炎凉。多了去了的或美丽或清纯或有才华的女演员,为了能上戏,拼了命地作践糟蹋自己。眼前的这个钱朵朵,演技平平,做戏本事一流,算得上个中翘楚。
他极其厌恶她。如同厌恶曾经的自己。
钱多多看着他,有点困惑,有点不确定……
他……很讨厌眼前这个其实根本不存在的钱朵朵么?
正在此时,突然间,一个什么声音响了起来,钱多多仍然呆呆坐在那儿,直到驾驶座上的那个人重新蹙起眉头:“你听不到自己手机在响?”
钱多多手忙脚乱地循声找过去,在一个金色的小提包里发现一个小小巧巧的银白色的什么东西。她呆呆地拿在手上,手足无措,手机?什么玩意儿?
驾驶座上那个人终于发现她有点不对劲了,从她手中接过去,按下通话键,重又递给她,略带不屑地:“你不会连脑子也被游泳池里的水淹坏了吧?”钱多多无暇理会他,战战兢兢接过来,就听到话筒里噼里啪啦地:“多多――”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头继续噼里啪啦地,“我是你老爸钱快来啦,你怎么不说话?嗯,我就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嫌土气非要改掉,可是多多呀――”
无限唏嘘,无限感慨。
豪爽的腔调,陌生的声音。
钱多多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素未谋面的那个血缘关系上的生父早在民国不知哪一年就已经化为累累白骨。但是,电话那头还在兴奋地继续鸹噪:“多多啊,爸爸看到《娱乐无限》的现场直播了,好样的女儿,真有眼光呵!风傲天可是现在最红最风光的小生,以后肯定比周润发跟刘德华还要红,不管使什么手段,只要能傍上他,就是死当!只要甭给他脱身,女儿,你这辈子就发达啦!”
“……”
钱多多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猪肝色,尽管对对方说的话似懂非懂,但她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前面那个人的脸上,已经明明白白漾满了浓浓的鄙夷。她低下头,仿佛掩盖不住的尴尬还有隐隐的气愤。
唱戏的时候,明里暗里给她气受,想要占她便宜的人也有,但都好像没有这个人的眼神来得让她觉得如此不堪。
只是,小唱戏的也该有些臭脾气吧?
还没等她想好该说什么,车突然停了。风傲天绕过车门,面无表情打开车门:“下来。”钱多多茫然。刚才好像是他微笑着仿佛很善意:“我有空,送你一程吧。”她举目无亲,在众多长枪短炮夹击下,终于狼狈上车。
现在,他冷冷地:“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一把拽下她,就扬长而去。
荒无人烟的高速公路一隅,寒冷空气中,一个孤零零而立的单薄人影。
邱佳妮拢了拢身上的睡袍,从床上起身,裸露的臂缠上了前面那个男人的腰:“傲天。”
“嗯?”男人抽烟,看向窗外的万家灯火。
邱佳妮的眼珠子转了转:“傲天,我叔叔的书店又来了一批绝版线装书,有没有兴趣去看看?”她的眼神有几分闪烁。叔叔曾经跟她略有几分不屑地说过什么:“佳妮,你一个正当红的玉女明星,犯得着费这么大劲去投他所好么?再说,就一中学都没毕业的演戏的,再喜欢看书都还不是附庸风雅掩人耳目?”演艺圈有多么糜烂,他风傲天有多么风流,世人皆知不是?
有必要么?
邱佳妮嗤之以鼻。管窥之见,他懂个P!
她见他没有反应,甜甜地略带撒娇地:“傲天,去不去?”
“没空。”风傲天依然看着窗外,淡淡地,“最近太忙,下次吧。”
邱佳妮有点失望,片刻之后,她瞄了瞄茶几上那叠报纸,唇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愚蠢的女人!她有些后悔,一年前,她把钱多多引荐给风傲天,是看在她是跟自己同一个演艺学校出来的师妹的份上,而且,毕竟那时的钱多多看上去人小嘴甜也聪明伶俐,时时刻刻不忘将她吹捧得恰到好处,心花怒放。
只不过没想到,转眼她就缠上了风傲天。
是她大意还是钱多多狡猾?农夫与蛇!
风傲天拍拍她的手,回转身在沙发上坐下。他也看到了那叠报纸,最上头那张――
“风傲天绯闻女友突然失忆,警力出动护送回家”
他同样冷笑。失忆?她炒作的本事真是比大嘴宋祖德还要强!赤裸裸的恶毒!他扔开报纸,又燃起一支烟:“明天跟我一起去见李导,谈谈那份《清箫引》的合约。”号称近年来最豪掷千金的投资,还是不要小觑的好。
纯白色真皮沙发,纯白色家具,纯白色地毯,等离子液晶,钢琴静静矗立在客厅一角。
钱多多浑身狼狈,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一个披着大波浪鬈发,画着深紫色眼影的时髦女郎冲了过来,爽快俐落地:“多多,你疯啦,要博头条也不是用这种办法,偶尔装装晕倒啊被马踹啊的还差不多,失忆?”她嗤之以鼻,“谁信哪?啊??”
一旁那个文静的戴着无框眼镜的女子娴雅地走了过来,温言软语:“多多,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家里现在又不缺钱,你年纪也不小了,企图心不需要这么强。”
一直杵在门口的美少年不甘落后:“三姐!”他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钱多多的手臂摇晃着,“是不是我今天早上跟你要新款跑车你生气了?不过,不给就算了,”他困惑不解地,“三姐,你也不用装失忆吧?”
“滚开!统统给我滚开!!”一个粗嗓门大声响起,“让我的宝贝多多好好休息!”
两天之后。
满屋子的钱家人包括大大咧咧的钱老爹终于发现钱多多有些不对劲了。趁她一推饭碗,又回到屋里闷头大睡,四个人悄悄摸摸蹙到厨房密谋――
“她昨天指着微波炉问我那个是什么?”美艳大姐蹙眉。
“她不会用抽水马桶。”文静二姐忧心。
“她连我们谁都不记得也就算了,又不是第一次,关键问题在于,严重的是她连马柯哥也不记得了!”桀骜小弟不可思议。
其他三人猛地回头,脸上一式一样的莫名惊诧,钱快来抚抚额头,头痛得很:“上一次她不记得马柯那小子――”
三张酷肖的脸凑到一起,极有默契般齐齐吼出:“足足睡足一个月,谁叫也不睬!”
大姐一边掩面退出,一边哀叹:“这个月的安排已经满了呀,多多又在给我添乱!”经纪人真不好当呀,她还幻想着当纪灵灵第二哪,而且啊,好多钱长着翅膀飞走了――
二姐心有戚戚,推推眼镜,叹息一声:“唉,小妹也算是个长情的人。”
小弟悄悄反驳,不肯认同:“什么呀,那次之后,她就一直花痴了呀――”
“钱正好――”三个齐齐的吼声响起。老爸暴起,一顿毛栗!
钱多多整整昏睡了一个月。
等她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她睁开眼,彩霞满天,静静染满她房间的整个窗棂。她坐了起来,默默看了一会儿之后,悄悄寻摸到客厅,看到那个大液晶电视上正放着《清箫引》剧组媒体招待会。她默默坐了下来。
导演滔滔不绝地:“我们要表现的是商业鼻祖白圭的一生,他的财富生涯跟他的感情生活,”他手一扬,“你们都知道了,这次风傲天先生为了提携公司新人,甘当绿叶扮演魏文侯,邱佳妮小姐扮演齐国公主,傅斯怀先生扮演白圭,但是,唯独相当吃重的女一号的角色,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人选……”他暼了一眼一旁的制片人,“所以,我们不排除采用像红楼梦中人那样选秀的方式……”
“邱小姐,听说您这个角色是风先生为您争取来的,是么?”邱佳妮空有美貌,演技平平,如果不是跟风傲天似有若无的那么点暧昧关系,相信对她感兴趣的人不会太多。
邱佳妮毫不在意地捋了捋长发,拉了拉裙角,风情万种地回眸一笑:“好像现在他的绯闻女友不是我哦。”
众人立即会心一笑,有反应快的记者已经连珠炮般发问:“风先生,据说此次这个吹箫女戏子的角色原来内定给钱朵朵小姐的,为什么……”
风傲天脸一沉:“跟剧情无关的问题我不会回答。”
一边的制片人打圆场般:“怎么,你们这么有兴趣来客串风先生的心理咨询师么?”他朝风傲天暼了一眼,微微一笑,“他的嘴巴比刘德华还要紧,你们什么也问不出,不信试试?”
娱乐圈里,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炒过就好,博个头条而已,谁会那么较真?
钱多多站了起来。她厌烦透顶,没有兴趣再听下去。
钱快来一回头便看到她:“多多,干什么去?”
她淡淡地:“随便出去走走。”她朝满屋子面面相觑的人温和地笑笑,“钱正好,明天我带你去选车。”
钱正好傻了片刻,突地跳起:“三姐――”钱多多目光扫了一圈,眨眨眼:“放心,我知道,”她一个一个点过去,“钱快来,因为爸爸那个时候很穷;钱不够,因为那个时候妈妈又生病了,捉襟见肘,然后生我那个时候,家里生活开始好转起来了,所以大家希望钱越多越好,对不对?”她歪歪头,“不过,好像我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名字,至于小弟,”她拍拍他的头,“你小时候身体实在太差,逼得爸爸去求神拜佛地取了这么个名字。瞧,”她浅浅一笑,“我不是火星来的,我还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钱多多。”
她关上门,成功关掉一屋子的呆若木鸡。
黄昏的街头。
一个月的昏睡,无数恍恍惚惚的影子在她面前闪回,前世今生,重叠于她一身。她仿佛看到了那个跟她同名却比她漂亮得多的钱多多,她的无数个从彩色骤然变成黑白的生活片段――
她还是一个漂亮小姑娘的时候,功课不好,偷看前面男生的试卷,男生很不耐烦,但终究还是给她看了。
男生一直很烦她。她一直纠缠他。他打球,她跟着,他吃饭,她跟着……跟来跟去,吵闹不休。
他们逐渐逐渐长大了……
他们大笑,他们打闹,他们争吵,他们亲吻……她几乎能听到那个无限娇媚的声音――“马柯马柯马柯……”那种刻骨的慵懒性感,她想,不要说那个年方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听得面红耳赤,就连她这个同性都会为之深深迷醉。
后来,隐隐约约的水汽中,一方浅浅的坟墓。他在里头,她在外头。
她没有哭,她笑得几乎有些可恶。
她毕了业,找了工作。
夜夜笙歌,酒醉金迷。
她开始刻刻缠着风傲天。
一年前吧,一个庆功宴后,她终于认识风傲天,她跟着他回房间,服务员不拾趣进来送水,她被赶了出来。只是此后,她丝毫没有放弃,在片场,眼睛时时刻刻跟着他,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开始大做文章。紧接着挖出她抛弃热恋男友、堕胎、整容、虚报年龄一连串精彩新闻抑或传闻,真的假的没有人关心,知名度却还真的日日看涨起来。
她似乎如愿了。
又好像没有。
钱多多慢慢走着,直到有人犹犹豫豫地叫她:“三……小姐――”
她疑惑转身,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大老远朝她半信半疑地挥手:“三小姐,你怎么会来,最近没有出去拍戏么?”他跑近,有些局促不已还有些小心翼翼地,“三小姐,呃……我女儿很喜欢你,可不可以要你的签名?”
钱多多笑笑:“好啊。”她看向不远处那个门面颇大的典当行,低头胡乱写了一行看不出什么的字,温和地笑了笑,“胡伯,你还在啊。”
很清晰的倒吸气的声音,中年男人喜出望外地:“三小姐贵人事忙,居然记得我们下面这些做事的!对啦我是胡伯,跟了你爸爸十多年啦,有没有空,进来坐坐吧?”
钱多多点头,跟了过去。
门口并没有一个大大的“当”字闪着耀眼的光,高高的柜台后也并没有一名戴眼镜的掌柜挑剔地审视着一件珠宝,然后不容讨价还价。一楼房子不算很大,也并不是很宽敞很气派,却到处井然有序,如同任何一家普通的小型百货公司,整个一楼大堂都被用来出售绝当物资,名表、珠宝、高档日用品……一个个陈列着的专柜,客流丝毫不逊于一般的珠宝行、表廊。
胡伯面带笑容地看钱多多。没有人不会为自己的职业受到重视跟赏识而开心。他继续殷勤地:“三小姐,我们上楼看看去?”
钱多多点头,跟着他上楼。
典当客户的接待被安排在了二楼。只是,接待处的三个人看了钱多多一眼,或转头回避,或是低下头去,仿佛刻意回避她。
连个出来跟她打招呼的人也没有。
胡伯轻咳一声,仿佛有点尴尬。
突然间,一个女人高亢的声音:“你们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钱多多一回头,就看到一个全身上下色彩斑斓的胖妇人冲进来,拍着桌子颐指气使地,“把负责人给我叫出来!”
胡伯负手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
临近打烊时候的典当行,生意却依然不错,客流量算得上一天中之最,可是,一个年轻男子从隔间走了出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全部的注意力。
高而瘦,简短的发,薄薄的唇,中式对襟长袍,儒雅然而精明的长相。他略略抬起头,淡淡地:“这项业务一向是我负责的,您有什么事尽可以问我。”
“问你?”胖妇人瞟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问你什么?难道问你是怎么把我的雍正青花瓷盘掉包的么?”她啪地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甩,“你们在外面标榜的什么‘诚信’哪‘薄利经营’哪,都是他妈放屁?!”
她肥胖无比的指头嚣张地点向窗外薄暮中那两个金灿灿的大字。
原本热热闹闹交易的场面立刻鸦雀无声。年轻男子似乎敏感到这一点,他的唇很有些不悦地抿起:“你有什么根据说我们掉包?”跟老北京古玩店卖两次假货就得吊销执照一样,典当行掉包是砸自个儿招牌的大事。“收当是我办的,我记得很清楚,由你派来的委托人亲手封存放在后面仓库里头,今天你来,拆封的事儿也是当面锣对面鼓第三方见证,”他的唇微微一挑,“你说,我是怎么掉包的呢?刘夫人?”他的声音清冷,话到尾音意蕴深长。
“怎么掉包?这还问得着我??!”胖妇人又是冷冷一笑,“干这门手艺十来年,宣阳地区最年轻大当家的,你自个儿最清楚不是吗?”
“我么?”年轻男人淡淡一笑,“我只知道,高6.8CM,径40CM,足24.7公分,青白底釉,回青料砂底,底有墨书,雍正轮花纹,花心留白。这样的瓷盘,本市不会超过两件,价值嘛,就更不用提了,都在百万以上。”他笑得风情云淡,“一件在博物馆,一件私人收藏,轻易从不示人。唔……还要我再说下去么,刘夫人?”尾音益发刻意地加重。
傻子才总把别人当傻子。他不是天生的古董鉴赏家,但是,跟头跌多了,总也会在大坑前处处提防格外留意是不是?
胖妇人脸色一变。
年轻男子轻轻一笑:“您家里那么有钱,自家又是开当铺的,又怎么会多此一举,派一个无名小卒来偷偷摸摸藏着掖着把一件地摊货拿到我们这儿来当呢。”别人他不敢说,但是,想钻他见利忘形的空子,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他拍拍手,一旁有人奉上一张纸,“刘夫人,看看这个如何?”极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极其微小不用心看根本看不见的“仿”字,他留底的当票,她怕是高兴过度没看见?
钱多多冷眼旁观,看着年轻人唇角含笑,朝着一个偃旗息鼓的背影高声叫道,仿佛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慢走呵不送,改天上门切磋,啊?”
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这个圈子里她还想混么?胖妇人脚下一个趔趄,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回身,方才的犀利嘲讽完全不见,依旧是那样一个沉静如水的面容,说不上英俊,也不算出色。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没有太多波动。他只是暼了钱多多一眼,便低头看向手中的东西,没有丝毫主动打招呼的意思。
不是正常的,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见她应有的反应。钱多多不动声色地想。她向来不谦虚。
“三小姐,他你一定不认识吧。”胡伯走过来,笑道,“他是我远方侄子,刚来的。别看他年纪不大,做这行可有年头了,别的我不敢讲,但论经验,怕是说句一目十行不忘,”他转身,赞赏地微笑,“也不算过。对了,还不向三小姐自我介绍下?”
年轻男子这才丢下手中的东西,微微一笑:“你好,我是傅斯怀。”即便是那个中年胖太太,他也一直漠然以对。只是现在,他那张略显轮廓刚硬的脸,因为那个微笑,而突然间无比生动,“没错,我跟那个电影演员同名。还有三小姐,很久以前,我看过您演的戏。”
钱多多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思维稍稍停滞了一下。
雨越下越大了。
钱多多站在对面,对突如其来的大雨几乎无计可施。
街的那头,傅斯怀撑了把伞走过来,神色自若地:“三小姐,我顺路,送你回家。”钱多多笑了笑:“你住?”他耸耸肩:“××路。”钱多多偏头:“为什么不跟胡伯一起住?”甥舅么,理当亲近。
他笑笑,慢条斯理地:“那里太大,讲话会有回声。”他也偏头,“能不叫你三小姐么?”他的脸上浅浅的酒窝,“不习惯。”
钱多多盯着他,不客气地:“他们都说我刁蛮,任性,脾气暴躁,都一见我就躲,很明显地,他们都很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三小姐,或是钱多多,而不得不敷衍我,你为什么不,或者装着不?”
他不看她,注视着雨伞边缘缓缓滑下的雨滴:“不一样。”他转过眼来,很久很久之后,“因为你跟我在电视上的不一样。”
她的心怦地跳了一下,她强自镇定:“有什么不一样?”
他静静地,“他们说你没有演技,光知道卖弄风骚,”他眼中的某处光亮晃了晃,“可是……”他把伞索性全部挪到她这边,纷纷洒洒的雨一点一点濡湿了他的肩,他的声音很安静:“六年前,我看过你演的第一部戏,那时候你还没有毕业吧?很小的样子,梳着马尾。我住在一个潮湿阴暗的地方,屋里到处漏水,唯一的财产就是一台14寸小电视,我一打开电视就看到你,演的是一个得了癌症的小女孩……”他顿了顿,“你不记得了吧?”
无数个小角色中的一个,她又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那个时候的她,老土,没见过世面,精力交瘁,后来的急于脱胎换骨,正是迫不及待要挥别过去。
后来才知道,那也需要代价。
不过,她很不喜欢他这样研判地对待自己,仿佛一个血淋淋的标本等待他的解剖。而且,她的影迷虽然不算很多,可是也不少,恭维夸奖示好的话她听多了,这种不痛不痒故作神秘的话她本能反感。她的眉轻轻一挑,正色地:“傅先生,第一,你好像跟我并不熟,第二,你的话题已经逾界,第三……”她抬起头,跳了开去,“雨停了!”
连句再见也欠奉,她直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身后一个声音:“你接近风傲天,只有一个原因。”
她脚下黑色高跟鞋猛地一顿,差点跌倒。她转身,看到一张薄薄的唇,缓缓地一开一合:“他跟马柯很像不假,可是,你忘了,他薄情,滥情,绝情,”他举着伞走近她,黑黑的眼眸看着她,“他不是马柯。”
钱多多的心猛然一沉,是的,现在的她,身体里住着两个人,民国的钱多多,演员钱朵朵,双重记忆压得她心底原本已经沉甸甸。她已经不堪重负。
她直直盯着他,更加反感地:“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想知道?”他更靠近她一步,微微俯身,声音陡然间变得轻柔,“钱多多?”
钱多多的脸突如其来地热了一下,她往后轻轻一跳,转身便走,只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地:“我们会常常见面,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