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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嫁给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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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用人用胸膛支撑了我快要倾斜的身体,安倍晴明的声音缓缓传来:“这位就是曼罗妃宫,死于八年前。”
我惶惑地回过头,看见夜明珠幽暗的绿光在他精致的眼角流淌,仿佛要凝结成一颗泪珠滑落。是,我猜到了,这个女子就是曾给我带来灾难的曼罗,可是,她和我,和安倍晴明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来看?
“曼罗去世后,我将她的尸体保存在这里,靠贺茂神社的灵力培养她的三魂七魄,一个月前,在她的魂魄终于成形之后,我为她实行了泰山府君祭。”
“泰山府君祭?那……那是什么?”
站在一边的宫司突然插嘴:“泰山府君大帝乃神灵界的王者,领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定生死之期,兼注贵贱之分,长短之事。泰山府君祭是以活人生魂入冥界,将被拘的亡魂带回阳间……”看我还是一脸迷茫,他又补充道:“说的简单一点,这是让人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我茫然地重复着,既然可以死而复生,那为什么她依然躺在这里。
宫司皱着眉头道:“可是,晴明的泰山府君祭失败了——因为你。”
“因为我?……”我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闪开一步,避开了身后那个温暖的胸膛。
安倍晴明的声音依然柔和从容:“原不是你的错——泰山府君祭本就是颠倒阴阳、违抗自然的法术。泰山府君会因为人力干扰他的司职而盛怒,其力横贯时空,凡是卷入其中的六道众生都会沦为泰山府君的祭品。我作法之时突然天象大变,陨星乱坠,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冲破了我的法力,我一直疑惑不解,直到遇到了你。”
“可是……我,我什么也没有做啊……”
“你的身上附有六道众生之外的东西,哦,就是怨灵,那不是泰山府君可以带走的东西,我无法用它行祭。”
“行祭。”我慢慢点头,咬牙重复着这两个字,颤声问:“那么,安倍晴明大人,您的意思是说,那些飞机上的人,那些本来和我一起的人,都卷入了您的法术,成了您献给泰山府君的祭品,对吗?”
“是。”
他答的很干脆,他原是法力无边的阴阳师,看淡生死游走阴阳,自然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我的心却重重一颤,我还记得邻座的年轻母亲,用幸福的语气说:我们来看他爸爸……我还记得面容清丽的空姐微笑着问我:需要我的帮助吗……
这些活生生的人,原来,都不过是他献给鬼神的祭品而已。
而我,我本来应该替眼前的女子去死的……
不知是恐惧还是失望,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我的喉头,让我的眼眶发热,似乎轻轻一个触碰就会掉下泪来,我咬着嘴唇望着他,一字一顿问:“安倍晴明大人,您带我来,是想用我的命,来复活她么?”
一股涩然的笑意掠过他的嘴角,他淡淡瞟了我一眼,摇头道:“她的魂魄已散,就算再施行泰山府君祭,也不能复活了。”
我不由怔住了,原来这个女子已经永久的死去……因为我。我看着安倍晴明略带疲倦的眼神,那双秀丽的眼睛落寞空洞,如同一泓悲痛而沉静的湖水,让人只想走到湖边,情不自禁投身进去。我突然感到他心里的疼痛,也许,也许这个女子,不仅仅是皇帝的宠妃……
我苦笑着摇头,很多人因为这个祭祀死了,却又因为我,这个祭祀没有成功,于是那些人的死变得毫无意义。我真不知道是他欠我的还是我欠他的。
“那你带我来干什么?”
安倍晴明走上前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块,像是要隔着寒冰触碰到那女子的脸颊。他漫然道:“曼罗不能复生,会有很多很多的麻烦,只有靠你才能解决。皇帝已经知道你和她长得很像,几天前就下旨要见你,我以你鞭伤未愈拖延了,但终究是要见的。你……”
他突然转过身,双目炯炯地凝视着我:“你愿意嫁给他吗?”
“当然不愿意!”我失声惊叫,连想都没想,天那,到现在想起安子皇后的脸我还骨头打颤,嫁给她的老公,那不是找死吗?
安倍晴明抿嘴轻轻一笑,他红润的嘴唇在幽暗的光线中格外清晰,他点了下头,以一种满意的态度打量我一下,说:“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松得近乎开玩笑,我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踉跄退出去几步,愣愣地问:“你说什么?”
安倍晴明平静地回答:“若要让那个男人死心,只能给你找一个丈夫了,你可以对他说,你是我的妻子。”他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你还可以说贝贝是我们的孩子,这样更可信些。”他的语气依旧平淡,说的极为顺畅,就像我平日上超市买瓶矿泉水。
寒冷的冰窖里,我的脑袋嗡嗡乱响,我知道我该拒绝,为了博雅,为了很多事……可是,我居然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安倍晴明的目光和微笑如何藤蔓,将我的身心牢牢束缚住,我不知该如何反抗。他是那种让世界都无法反抗的男子。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他清泠的目光始终望着窗外,我只知道他不爱我,如果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许下婚姻后整整两个小时都不肯看她一眼,那这个婚姻一定与爱情无关,才让他对她如此厌恶。
车子行到门口的时候,我终于积攒够了怒气而勇气,他先跳下车去,把手伸给我,我却固执地坐着不肯起来。
“哦?”他微微仰眉,似问我还有什么话说。
“你不用这样勉强的!”我第一次忤逆他,眼泪都快浮上来了。
“我没勉强,我们只是要个名分骗人,你不必在意。”
就是他这种无所谓的语气让我气煞,我赌气道:“那为什么一定是你?博雅不行吗?”
他略抬了下头,大概他到这个时候才认真看我一眼,用一种冷冷沉沉的语气问我:“你喜欢博雅?”
我轻轻打了个哆嗦,咬着嘴唇,犹豫道:“我……”我真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我已经很久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了。
没等我回答,他已抢先说:“你最好不要!博雅是个好人,别把他卷进这麻烦里!”然后他一笑道:“下车吧,让玉叶给你沐浴,我们要赶紧举行驱灵的仪式才行,今天咱们出去这一趟,只怕那个男人的旨意也快到了。”
我呆住了,企图弄清他话语里的含义:麻烦?我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麻烦?那么今天的赏花之游,并不是他对我的宠昵,只不过是要先行布置,让很多人知道,他有一个妻子——怪不得他要一路都牵着我的手。可是,究竟有什么麻烦,让我不能和博雅相爱,让无所不能的阴阳师安倍晴明,不得不娶一个他讨厌的女人?
见我不动,他的手又向前递了几寸,我望着他白皙修长的手,他的指尖正对着我的樱花和服,那姿势恰如要摘下上面的一朵樱花。花朵是美丽的,摘花的人是心存情怀的,但摘花的手跟美丽的花朵配在一起,就成了一种摧残。我朦胧中感到,这只手是一个美丽而残酷的陷阱,要攀折的,是我的宿命。可是,我还是把手放在了他手中,任由他牵引我下车,也许,即使前方是黄泉,我也无法退缩。
玉叶服侍我沐浴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沐浴并非寻常的洗澡,它本身就是一种祭祀的仪式。屋子中间放着一个香炉,散发淡淡的宛如梅花的清香。袅袅轻烟中,我褪去上衣,玉叶用蘸着冰凉雨水(她说天上的水比地下的有灵气)的布为我擦拭两臂和胸背,还有些春寒的天气,我咬紧牙关忍受刺骨的寒冷,眼前尽是安倍晴明冷漠的神情。
沐浴完毕已经入夜,玉叶牵引着我来到院中。一轮满月刚刚升上天空,如水的光辉凝聚在树枝花稍,仿佛要滴落下来。安倍晴明一身白衣负手而立,举目望天,院交垂首站着一个童子(和我日间所见又不是一人,无语),捧着一把剑。
我站在他身后,犹豫道:“我……要怎么做呢?”
他转过身,淡淡道:“你什么也不必做,去到回廊上坐下,吃点东西也行,和玉叶聊聊天也行,想点儿高兴的事。不管等会儿发生什么,你都不要问,不要管,更不要走到院子里来。
原来这一场除灵的仪式,竟跟我没多大关系。
安倍晴明问我:“准备好了么?”
我点头,我有什么可准备的。
“那我们开始吧!”
他缓缓举起右手,将两指并在唇间,轻轻地吟哦出一些音符,似诗非诗,似歌非歌,伴着他柔和的声音,庭院里渐渐起了风声,树影凌乱而不安地婆娑而舞。我紧张地抓住了玉叶的手,玉叶微微一笑,安慰道:“小姐不要担心,一切交给晴明大人好了。”我倒是忘了她是阴阳师的侍女,自然见惯了类似的法术。
我深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想点儿高兴的事,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于是我安慰自己:我有幸观赏了一场安倍晴明作法的真人秀,回去告诉小笛,她一定嫉妒死了,如果不是怕扰乱他,我真想用手机拍下来。
风渐渐起了,安倍晴明宽大的白色袍袖被风鼓起来,他硕长的身影如同月下一只优雅轻盈的白鹤,似乎下一刻就要翩翩而起。他开始在院子里走动,每走两步就停下来念一句咒,等到他走完一圈在回到原地的时候,猛得用两指在虚空一划,口中厉喝:“敕!”
蓦地,庭院中一片纯蓝的光芒平地而起,交织成一个五角星的形状,我紧紧咬住冲到口边的一声惊呼。在五角星围成的区域里,一个人影逐渐清晰。
白衣,蓝裙,长发。
再次见到她的我还是有晕眩的感觉,我终于证实了她的真实身份,她是鬼,她是杀了那许多人的凶手。
光圈中的女鬼似乎正忍受烈火焚烧,痛苦地身体都扭曲了,安倍晴明的眼光格外冷,他向小童伸出手,道:“阿涣。”小童立刻走上一步,将剑连鞘递过去。
“铮!”
安倍晴明抽出了剑,我轻轻呻吟一声,好美的剑。剑身是透明的,如水的月光在上面流动荡漾,反射出一抹淡蓝色的光芒。剑抽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种像天籁一般的清吟,掠起微微的香气。我听见玉叶喃喃地自语了一声:“芳月。”
原来这般剑的名字叫芳月,只有这样的名字才配得起这样的剑,只有这样的剑才配得起这样的人。
从安倍晴明拔出长剑的那一刻,女鬼的脸就变了,不再痛苦,而是一种连痛苦都顾不得的惊恐,她更加奋力地扭动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出那美丽的光圈,我听见她的口中溢出绝望的悲鸣。
那不是我熟悉的表情,不是我熟悉的声音。我的心里一震,除灵,不光是把她从我身上驱除,而是要她从这个世上消失……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飞机坠落前,那握着我的一只手,虽然冰冷,却充满安慰与怜悯……
我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来跑下阶去,大声道:“等等——”
“小姐!”玉叶在我身后惊呼,她想抓住我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我看见安倍晴明骤然转过头,他的脸色变了,带着惊惧和怒气厉声喝道:“站住!”
我不禁一怔,他的表情告诉我要出事了,我想站住,可是,我站不住了。我眼前的蓝色光圈猛地炸开,那个女鬼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和狠毒,她一伸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腕,再一拉,我就跌进了那个发光的圈子。
她冰冷而尖细手指扣在我脖子上,向安倍晴明冷笑道:“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她!”
安倍晴明慢慢把剑放了下去,他的脸色带着一种悒郁的寒傲,像冰里的寒火一样,阴骛冷沉无比地说:“如果你伤害了她,即使你是鬼,我也会让你重新再死十二次——不止死,我会将你打落地狱最深处,让你永远在炼狱之火中煎熬!”
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如此冷酷森然的诅咒,与平日里那温雅的安倍晴明判若两人,却不知为什么,我隐隐觉得一丝安慰,或者是安定,我虽然命悬一线,竟然不那么害怕了。
不知是不是被安倍晴明的话吓到,那只手稍稍松了一点,我可以发出声音了:“不要……不要杀她……”
“什么?”
扣着我脖子的手颤抖了一下,女鬼也不可置信地转头望了我一眼,我脖子上的压力减轻了一些,我趁机赶紧说:“请你不要杀她,她救过我和贝贝……”
安倍晴明蹙了一下眉,问道:“你跑下来是想救她?”我知道他一定被我气死了,可是,没办法,我一定要说出来。我不能忘记她在一片火海中握住了我的手。
脖子上的那只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女鬼凄声喝道:“不许说话!我本来就是鬼!我不要你救!”
我抬起眼睛看着她,很美丽的一张脸,她死的时候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我不是滥好人,不会好到不要自己的命去救一只鬼,但是,我真得不想她死(也许对鬼来说比死还可怕),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我轻声哀求她道:“你说过,我们是一起的,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难过的事,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感觉到了,让我帮你好不好?放开我好不好?”
那只手又慢慢地松开了一点,她用恐惧的眼光瞟了一下安倍晴明,也许安倍晴明站在这里,对她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我稍稍松了口气,不知是为我自己还是为这个女鬼,总之我觉得自己是死不了了。可是她依然没有放下那只手,
我鼓起勇气道:“晴明大人,她不会伤害我的,请您让我和她聊一会儿好吗?”
晴明微微摇头,我猜他可能懒得理我了,他一反手,“唰”得一下还剑入鞘。他对女鬼只扔下一句:“你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然后转身上了回廊,玉叶惊疑不定地道:“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已经一拂袖子,简单地命令她:“进去!”
等到他们都进了屋,我轻声向女鬼说:“现在没有人能伤害你,我也跑不了,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那只手缓缓地滑落下去,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转过身面对着她,她低头站在那里,有一种惶惑的脆弱,我看见她白衬衣的胸口处还绣着我们学校的校徽,那一刻,我几乎忘记自己是面对着一只鬼。
夜风有些凉了,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在学校的荷花池边,也是这样的寒夜。从此之后我的生活就如进了梦境,见到许多梦里才有的人,迷茫而身不由己,我恍惚觉得这不是真的,有一天我会从梦境中醒来,于是不再在意身边的爱与恨。
“你叫什么名字?”
“苏萍。”她轻轻地回答,语气中有一丝胆怯,真是的,难道她竟然比我还害怕?
“你……”我舔舔干燥的嘴唇,问了一个明知不该问、却不得不问的问题:“是怎么死的呢?”
她终于抬起头,脸色倏然一变,眼光在我脸上一扫,我吓得微微一缩:“啊……你如果不愿讲,就算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微微笑了一下:“不是,我想告诉你,只是我从来没有说过,活着的时候没有,死了之后也没有,我要想一想该怎样说。”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我听见风拂动我们两人长发,听见自己低低且细细的呼息,我看到水雾在月华下降落,我在等待一个女鬼讲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