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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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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清是安静还是嘈杂。
彷佛有许多人在她身边来来去去,有姑娘家轻声细语,有老者的温厚嗓音,还有……一名男子不停的柔声呼唤。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亦在此时,她才缓缓转醒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正躺在一张床上,身上所盖的锦被柔软芳香、轻若浮云,眼角扫过垂在床沿的纱帐,上头细细密密绣满了春花莳草,抬眼望向床顶,一幅木雕春草图镶嵌其上。
她突然明悟了某件事,原来这是间姑娘的闺房,而且是在一处积富之家。
这样的地方,向来与她是毫无交集的。
她的刀呢?后知后觉的想起,原来昏倒前她正与无命楼的杀手激斗着,现下自己的处境不明,更别提此地究竟是何处了……
猛然坐起,一阵接连而来的剧痛传遍全身,她皱起脸,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这样的感觉,倒和她三年前自昏迷中醒来有点像啊!
伸手揭开床帐,她默默打量房内景况。一盏罩纱灯在桌上大放光明,房里的几个角落也燃起了油灯,昏迷中的人明明不需点灯的,此处却一反常态的亮如白昼,她猜想着此处主人若不是极为富裕,就是有些奢侈成性。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她没有想到,那便是此处主人对她重视非常,以至于时时有人进房查看她的情况。
目光稍一搜寻,她便在床边小几上发现自己的宝刀,连同刀鞘和她怀里放着的一块破裂铁牌、银票等物品。
那半片铁牌是和暗桩联络时使用,只要两人身上铁牌能够相合,便能确认彼此身分。难道……此处会是快活帮在杭州的秘密据点?
手往刀柄一按,她微抽出三分刀刃观看,只见师父赠与她的宝刀丝毫无损,亦有人替她清理了上头的血迹。
房里一切的布置说明了,此处主人应是对她毫无恶意,她简单的随身物品里只少了一样,那便是她的药囊。
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还隐隐作痛。记得药囊里有五花散和一丸回天保命丹的,若此刻药囊仍在,她的伤势应当能在十日内痊愈。
究竟她是在何处遗失了药囊?是在打斗中吗?虽然在寻常人眼中,那丸回天保命丹极为珍贵,但此处主人既然救了她,就不会贪图那点东西吧!
随着推门声响起,门边出现了一名头梳双环的少女。
「姑娘,您终于醒了!」少女甜美的嗓音响起,带着些说不清的兴奋与喜悦。
「这里是什么地方?」望了推门进入的少女一眼,她有些疑惑于那过于兴奋的语气,照来人的装扮猜测,应是此处的婢女无疑,但见她醒来值得如此高兴吗?
「这儿是燕府啊!您不记得了吗?是二少爷抱您回来的。」
「燕府?」在杭州姓燕的人家?不……不会那么巧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晃了一下,突来的消息让她觉得有些发晕。
她想问「二少爷」究竟叫什么名字,但想了半天,口中仍是干涩得挤不出半个字来。或许是渐渐清醒过来,昏迷前的记忆一点一滴的流入脑中,似乎有个极为熟悉的人叫了她的小名,然后,她亦叫了那个人一声……
是燕霏!乏力的靠坐在床边,她望着女子闺房内精巧的每一样摆设,开始觉得有些茫然,要是见到了他该怎么办?
伸手摸了摸额头,待感受到那令人安心的感觉后,她才转向铜镜照看。
这张脸皮,应该……不要紧吧?
「燕儿?」轻柔的叫唤声自门边响起,打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沿,双眼依序往房中每一样摆饰看去,然而怎么看,就是不望向门边。
倏地,一张俊秀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饶是冷静如她,仍是给惊得掀了掀眉头。
「你是什么人?」与那男子相望良久,她语调平淡的开口问道。
「燕儿!」燕霏惊讶的低喊一声,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妳别和我说笑。」
「我不认识你。」她肯定的说道,脸上不带半点表情。
「妳──」他有些急坏了,伸手就往她发间摸去。「妳是不是撞伤头了?」
避开他探往脑后的手臂,她冷漠的说道:「别碰我。」
他无言以对,举在她颊边的手停了许久,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缓缓放下手臂,有些不安的与她相对。
「妳还在生我的气。」他勉强一笑,感到无措又心慌,那或许可称为委屈的感觉,在面对她时却是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
「在下洛阳耿青凤,公子认错人了。」她肯定的说着,不带半分多余的情感,彷佛她一直就叫这个名字,也从不认识眼前这个神色慌乱的男人。
「不会错的……明明是妳……燕儿。」带着一抹虚弱的笑容,燕霏脸色苍白的摇头,抬起了手,却不敢再向她探去。
彷佛不胜其扰般,耿青凤伸手至矮几上一探,将手上物品朝他递去。
「这是……什么意思?」望着她将银票放到自己掌心,他大受打击的瞪着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微微扬起了眉,冷漠又残酷的说道:「不够吗?」
「燕儿!」他声音嘶哑的低吼,一种受伤的感觉自心头蔓延开来。
她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便恢复过来。「在下在京城一带还有些门道,改日公子若是──」她自顾自的说着话,直到房中另外一人摔门而去。
耗费不了多少时间,就在她的一两句话里,燕霏便涨红了脸,不再说话的弃她而去。这样……或许也是件好事情吧!
「姑娘……」
耳边传来一阵轻声呼喊,耿青凤转头望去,只见那名婢女仍在屋内。想起方才自己和燕霏的对话,她不禁楞了一下,说道:「妳还在吗?」
那婢女怯生生的看了她一眼,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您为什么要对二少爷那么坏呢?」
「我对他很坏吗?」将目光落到刀上,她发起怔来。
「是啊……」方才少爷脸色涨得通红,好像连眼睛都蓄了些水气,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不过少爷该不会是快哭了吧?
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一道低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妳听过相濡以沫吗?」
婢女看向那依然没有表情的姑娘,奇怪的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庄子里的一个故事。」好像也曾有人对她说过这么个故事?她的话一停顿,让回忆分去几分心神。「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什么意思?」婢女奇怪的眨了眨眼,不明白这段话的意思为何。
「意思是……泉水干涸了,鱼一同困在陆地上,用潮湿的口气互相吹吸,用口沫滋润对方,与其这样,倒不如在江湖里忘却彼此的好。」啊!是师父,原来在许久以前,和她说过这番话的人是师父吗?
「是这样没错,可这和妳和少爷有什么关系?」
「人若在危难中相亲相爱,还不如在大道之世互相忘却。」将目光投向半掩的房门,她虚弱的笑了。
她和燕霏总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与其在急难中恩爱相依,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遇见彼此得好……
「姑娘!」突然地,那婢女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让那婢女激动的叫声惊醒,她疑惑的转头看去。
「现在是大道之世吗?」
「不是。」
「妳和少爷是两条鱼吗?」
不是。但望见了眼前婢女的激动神情,她选择了沉默以对。
「不是!不是对吧?你们是活生生的两个人啊!」
她没有表情的静静听着,心底涌上一种模糊痛楚,太多的回忆浮现心头,她几乎都忘了的……她以为忘了的……尽管,那一日的记忆其实早已模糊不清。
「过去的事情,永远,都是过去了。」而过去,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可是无论如何,你们已经遇上了。」
啊!用手按住喉头,她以为自己叫了出来,可是没有,她终究没有喊出声。
「姑娘。」
将目光移至那婢女脸上,她发觉到,眼前女子的表情看来竟有几分怜悯。
「如果妳真的不想承认妳是妳,又怎么会和我说这么多呢?」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先下去了,妳好好休息吧!」
原来她承认了吗?恍惚中,她听见婢女离去的脚步声渐远,然而这一刻却模模糊糊地,让她再无法思考任何一件事情。
□
突然地,屋角最后一盏灯灭了,房内陷入一片全然黑暗。
不知自己发楞了多久,但这样的黑暗让人有些不自在,她站起身子,静静往房门走去,即使是一丝光明也好,只要能让她远离这样窒人的黑暗……
伸手拉开房门,一道黑影闪动,她感觉自己的心跳瞬间停了停,握着门框的手一紧,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燕霏……他在这里做什么?僵着身子,她微仰起头静静与他相望。
月华洒落,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在黑暗中隐隐反光的,也只有他明亮的眼。她望着,感觉自己彷佛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一个大雨的夜里,她背着一名男子放步狂奔。
她曾经很想看看这双眼睛。那个在树林里昏倒的锦衣公子紧闭双眼,在昏黄火光的照耀下,她伸手轻轻碰了他的鼻梁,他的鼻子漂亮,嘴巴也漂亮。
濒死的男人说,他若睁开眼,他的眼睛也一样漂亮。
是啊……他的眼宛如黑水晶一般透亮,他的唇总是透着淡淡粉红,看起来就像时时含笑般。
原来,她把他记得这么清楚吗?
「什么事?」有些艰难的开了口,她紧紧皱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种想向他探出手的冲动。
「大夫说妳的伤得静养三个月,这段时间妳就放心住下来吧。」
暗影中,燕霏的脸有些模糊不清,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语音里的微微颤抖,听出了他的不安。
她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应答,这样的一句话,不是好或不好能回答的。
「银票……」燕霏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无力的强笑道:「妳拿回去吧!」
「不够吗?」她沉冷的声音响起,此刻却带了些不安稳的起伏。
「什么?」他的手颤抖,朝她递出的动作缓了缓。
「你收下吧。」她说道,平直的语调似乎藏了点深意。
「这──」怎么燕儿的语气和前半夜不太一样?这次她的语意似乎少了些冰冷刺人,这样的说话方式,反倒像她从前隐藏情绪时那样。
「不收吗?」冷漠的声音扬起,瞬间似乎又变得讥诮难亲。「也好……」
燕霏一惊,发觉她已飞快探出手来,一个念头电闪而过,他突然明了她话中隐藏的意思,只是此刻已经由不得他反悔──他疾翻手腕,感觉到燕儿的手指擦过手背,下一刻又朝他掌心抓来,他一揉银票,姆指向上弹出,正巧打在她的掌心。
「我收。」连忙将那团银票塞入怀中,他相信燕儿绝对不会因为赌气伸手往他怀里掏。可是为什么,不过收个银票罢了,他们却弄得像在比擒拿功夫?
「好。」她缓缓点了点头。
这样,事情应该不会出错了吧?略感安心的摸上胸膛,那团银票仍安稳的躺在那儿,方才在燕儿探出手时,他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她不回答要不要住下来,只是要他收下银票。她把今日之事当成一笔银货两讫的买卖,如果他不收下,明日她就会离开!
他像站在一块薄冰上头,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如果走错一步──后果是不言可喻的。
「燕儿……」他轻声呢喃,全然忘记自己尚站在她面前。
「你认错人了。」她再次说道,转身推开房门。
我姓耿,娘都叫我燕儿。
突然地,深藏在脑海里的一句话浮现,他一惊,想到了她确实没说她的名字就叫燕儿,其实……她从来没有向他隐瞒过任何一件事。
「耿姑娘。」
她背着他,没有回首,却停下了脚步。
「我是个凡人,我只想相濡以沫。」很轻的语调,却是那么样的坚定。
他说了什么啊?手一松,房门猛然向内荡去,她听见咿呀声响,那扇门在她眼前晃荡、晃荡。
分不清是冷还是热的,她坠入了一团黑暗之中。
□
日近午,耿青凤靠坐在床边,看着丁香将膳食一样样摆放到桌上。昨日伺候她的婢女就叫丁香,听说是燕霏的贴身婢女。
「姑娘,妳昨晚昏过去了?」
「妳从哪儿听说的?」耿青凤一怔,看向笑容满面的丁香。
「嗯,不就是大夫嘛!」甜甜一笑,丁香将矛头指向才离开没多久的大夫。
「大夫有说这句话吗?」就算老大夫医术高超,知道她昨晚气血翻涌,导致内伤加剧,但他真能确定她「昨晚昏过去」吗?
「哈。」丁香干笑一声,笑容僵硬的说道:「用膳用膳……」
没有在方才的话题上多做纠缠,她默默移至桌前坐下。才舀起一匙粥,丁香的声音又自一旁传来。
「姑娘……您到底是什么人呢?」少爷找了耿姑娘这么久,但她的身分直至此刻依然是个谜,想起昨夜耿姑娘出手阔绰,竟然毫不考虑的递给少爷几千两银票,若说她出身一般门派,未免让人难以信服。
「妳希望我怎么回答?」低下头,她沉默了。丁香的问题不会是燕霏问的,她知道,经过了那一日,如果燕霏想知道,那么他会亲自来问她。
「您真的是洛阳人氏吗?」想了一会儿,丁香这么问道。
「这几年,我确实住在洛阳。」
「啊!」丁香叫了一声,突然静了下来。
「怎么?」
「您一定不知道吧……这几年少爷在京城附近找了多少次,从西到东,洛阳、开封、应天,一个也没少了!谁知道您就在那里,少爷却怎么也没找到。」
「那又,怎么样呢?」思绪有些混乱,她知道自己不该为此动摇,可是听说了他的举动,心头那股莫名的翻搅又该怎么解释?
「妳难道不能原谅少爷吗?」
「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她不想责备丁香,那一日的事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就连她在其中所处的位置,也非是她能选择。「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姑娘?」
「终究是要分道扬镳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分别呢?」
如果当时──
没有如果!一开始,她和燕霏走的就是相异的两条路,这样,哪有可能携手并行呢?分开的方法亦不重要,反正他们终究是分开了。
那便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