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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终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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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道:“你一人不行。”
男子停下拨弄筋弦的手,“以逸待劳,我有胜算。”
女子暗喟一声,徐徐而道:“这不是缘由。”
“杀人本身是无趣之事,但若杀一个仇人,自然就万分愉悦,多一人分享可会少掉一分的,师妹。”
女子静立一阵,蓦地调转足步往枝桠另一段行去,她一面走一面道:“我私下出来,若被看破可不好,先去了,师兄保重。”
男子并没有朝她离开的方向投去一线目光,展开的千机匣仍摆在膝盖上,他看起来容色平和,即使很快就要面临一场事关存亡的大战。
没关系,等了四年,最后一点短暂的时间里,他很有耐性。
南疆潮热,草木在这样的季节疯长一气,树干往往矗立十余丈高,冠伞遮蔽阳光之处蕨苔滋生,而踞坐的粗大树干上亦覆盖着厚厚一层。赤手抚摸上去,绵软细腻,蕴含深重水汽,行走其上竟也传不出任何声息。
树丛间偶有野猴荒鸟鸣唳,万载密林中存活的生灵很少看见生人,谈不上惧怕,更多的是好奇而已。那人久坐半日,便有那大胆的一只小猴耐不住窥伺之心,小心攀上枝条朝他慢腾腾探去。
男子仍是不动,林子里没有风,墨蓝的衣摆纹丝不动搭在枝条间。那小猴瞅着他身上那些银亮配饰,大抵是猴儿活泼的性子,竟是悄然伸长了爪子想勾住一件。男子蓦然转头,表情没有变化,但那双眼底幽深如死沉潭水,却又似乎在那浓黑如墨的水面下,正有什么扭动着要窜出。
好似藏着一个可怕的吃人怪物。
小猴尖啸一声,没命似地往远处逃去,树丛里哗哗啦啦枝叶抖索乱响,它失去了踪影。
男子回过头来,唇角骤然一勾,倒似乎觉得蛮有趣一样。
杀气可不该废在这种蠢物上。
接应那个暗桩,原不在这条路上。唐令月自盟中晓得了那人逃亡的路线,抢先告诉了他,于是那路边的暗记便给改去,将人引向这头。当然这甚为冒险,若是被揭穿,自然逃不得被轩辕社及浩气盟乃至唐门惩处,结局无非死地。哪怕成功诱他变道,亦不见得能有十足把握胜过那人。
他宛如行在一条凌驾深渊只有一足宽的独木桥上,自左或自右跌落都是一个结局。
四年间,他从不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一月,其间不断地接获斩逆堂的命令,刺探,杀戮,和吃睡一般寻常。唯有这次行动,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乌革护指再次笼住手掌,男子立起身将千机匣挂在腰上,顺主干摸索着向下滑去,那些湿润厚实的苔藓吸尽了由之而来的一切噪声。
岑寂似乎依旧是无边无际的,但就像脆弱的冰面,一旦有什么击上,顷刻便碎为齑粉。
骤然风声飒飒,一声马嘶,这古林里来了新的客人。藏身树梢的蓝衫男子谨慎地侧耳谛听半晌,却是身形一晃,往更为浓密的丛叶里避去,眼下还不到自己出场的时候
眨眼间十余骑突入林内,一人领先他者,后方几名逐于后方紧紧相随。这些人藤皮为甲当额结髻,又是跣足,一见便晓得是南诏兵,唯有领头那人衣饰均为汉家风尚。后面几人哇哇啦啦吼叫着一串串的蛮语,前头那黑衣男子闷不作声,只管驾驭马匹在障碍重重的林地里或绕或转,游龙入水,千折百回。后头士兵见一时间追不上,拉开弓来,利箭纷纷射去。黑衣男子却背后似长有眼睛一般,又兼骑术精湛,不时高高跃过一棵横倒枯木,或是疾速穿进一篷灌木,每每动作那箭支只差毫厘便能击中他,转瞬却又给避开去。
那些南诏兵见一击不成,急得一阵咆哮,有人抬起了斑竹矛,运出蛮力悍然抛飞。矛尖直刺那黑衣男子后心。男子蓦地矮身,瞬时挂在马腹一侧,手提漆黑铁枪在竹竿上一格挡,竹矛掠过马首,毫无停滞地继续朝前方飞去。黑衣男子此际骤然翻回马鞍,手中换长枪为弓箭,刹时展臂拉开硬弓,眨眼间一箭离弦,这去势即刁又毒。便听嗖地一声低啸,贯穿最近的一名蛮兵脑袋,这倒霉士兵立刻滚下马去,坐骑兀自空鞍狂奔而走。旋即又一记快如雷电的飞箭,正正插在另一南诏兵咽喉,那人倒下时脚被马具皮条绊住,战马拖着他在地前行,不一会儿已面目全非,想来是活不成了。
黑衣男子且战且走,虽对方人数众多,尚能勉强维护己身不陷危境。然而□□那匹栗色马长途奔波不得休息,又被他方才强行驱使一番激烈动作,早是支撑不住。正要跳过又一个树桩时,那马前腿一软重重跪在地上,把上头骑手竟给摔了下来。
黑衣男子径自在地面翻滚了几转,连兵刃亦摔脱出手,撑起身来便呕出一口血,大约是之前就已受创。他丝毫不敢耽搁,足尖一点便往铁枪落处飞掠,奈何追兵已至,四五名名南诏兵合围过来,手上大刀劈头盖脸砍下。男子手无可仗之器,又遭围困,眼见便要血溅当场。空中骤然沙沙幽声传来,男子猛可地一惊,这声响分明发自细小暗器。他虽修为深厚辨认得出,那些蛮兵却是不行。
黑衣男子霎时伏地一躺避开暗器,那些蛮兵叫也不叫,纷纷落下马。男子目光一瞥,皆是面目漆黑气息早无。他虽有愕然,手上动作不停,脚尖勾起铁枪,又翻上旁边一匹无主战马,迎向来犯敌人。
枪势宛然雷霆惊九天,过处便掠出一朵朵血花,男子自是枪法精湛,然而那些招式不曾涉及之处无声倒地的敌人,分明是他人手笔所为。待将一众追兵杀干净,男子身上亦又添几处新伤,他下马视察一番,又在尸体的围绕中拄枪立起,低低喘息良久。得调理气息平复,方才勉强振声道:“先前哪路英雄相助?裴某……感激不尽……”
他这声音至末尾,不免有些发颤,仍见得内息不稳。只是想到毕竟有轩辕社接应,心下稍安,话语中不觉有几分喜悦洋溢。然而林内唯有他的嗓音荡漾如细微波澜,并没有谁回应。
黑衣男子犹豫一阵,仍吃不准对方用意。助他脱困,好似没有歹念,但为何如今却避而不见?他又问几句,仍无谁作答。
他不知不觉收紧手指,紧得指节发白,莫名的危险之意在心底泛起。
林子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笑,旋即有人漫然道:“一眼并看不出,原来这竟是昔日威风凛凛的裴将军呐,可怜,可怜……”
黑衣男子苍白面容愈发没有血色,口中却镇定道:“原来是你。”
那声音继续不徐不疾道:“想起我了?”
然后戛然而止,零星的叶片似是被声响震动,悠悠荡荡飘落下来。
裴桓倏然握紧了沉重的玄黑铁枪,目光陡然锐薄如刃,环视周遭时迅速而准确,既不漏掉一个角落,也不耽误半分不该消耗的功夫。那人来意他自是十分清楚,必定想取了自己性命一报当年欺辱之仇。
□□坐骑不安地踏蹄,时不时一个响鼻,裴桓虽然感受到它的骚动却无暇抚慰,因为他动作稍有不慎便要沦为敌人的箭下亡魂。这不同于当年那场搏杀,那时他助力强大,以多困寡,而今则全数颠倒过来:他被追杀而亡命荒郊,身心俱疲,唐无琛则以逸待劳,如蛛守网。
他正是被丝网黏附,却仍旧徒劳挣扎的飞蛾。
“你老了,”唐无琛继续说着,声音来处却是在上方换了位置,裴桓面无表情,也无动作。
纵然他的面庞已然英挺,眸光依然犀利,然而鬓角悄悄染上斑斑点点的霜雪,眼角亦扯出细细纹路。四年了,看来他过得并不容易。
裴桓伫立良久,蓦地轻轻一笑,“是啊,那你又是什么样?”
唐无琛默默一晌,“或许……”
裴桓猛地一转身掌中弓扬,倏尔亮光划空,竟是两箭接连发出,一发正连前一发尾羽,两箭齐齐没入一处不起眼的矮木丛。里头但听闷声一响,是箭簇刺入木质时的摩擦所发,这两箭落空了。
裴桓霎时复弓为枪,扬弓之时空门乍开,此刻动作流转如水,之中间隙毫无破绽可寻。唐无琛又似在高顶冷笑不已,“还是这样,但我再不上当了。”
裴桓沉着道:“彼此彼此,果然用不着叙旧。”
尾音尚在袅袅消散,猝然几道极低极细的破风之声掠过,正朝裴桓背心袭去。裴桓眼角一瞥时那乌光一闪而逝,盖因林间幽暗不甚分明,听音约有七八数之多。枪身侧转,赫然击打得马臀脆响,战马吃痛没命地往前奔去,裴桓目视前方,只将手腕一翻枪尖一转,旋即破风刺出,锐器去处只在格住那几只暗箭。不知道他眼中未见那光景竟是如何因声辨位,枪尖拦搠力道适度,并不硬行直击而显得大开大合显露空门,宛似灵蛇一俟吐信立时收回。那些铁箭纷纷遭挑拨失了准头,往旁侧继续全无伤害地射去。
敌不知其所攻,不动如山,当守,长枪舞出个密不透风。另一头,马匹疾驰不休,裴桓与唐无琛往昔交过手,知道他必不会近身缠斗。既然如此,先行拉开距离,纵有机关也是无用。若唐无琛为追赶而暴露踪迹,正是最好的反击时刻。
利矢接踵而至,每回总差上半分一毫与裴桓擦身错过。裴桓躲过又一波箭雨后,兜头一大篷阴影罩下,却是一张由半透光亮的细索编织的网兜,阡陌交错绳索间暗蓝光芒闪烁不休。裴桓挺枪一搠将网兜以尖刃强挂住,旋即单手挽出一朵虎虎生风的枪花,将那柔韧绳网绕做一团,刹时又做猛然一挥,才把东西彻底甩脱。
裴桓旋即微微屈身伏贴马背,唐无琛虽有机关翼之利,与密林中行动未免也吃亏,一不小心便会撞上树干,只要不被追上便可脱困。前方路径一分为二,左侧宽阔胜前,可见树冠落下的璨亮阳光,右侧更为狭隘,尽是灌木堵塞前路。裴桓自是怕右边路上马奔受阻,缰绳稍往左侧使力拉拽,战马飞速踏上左边小道。
只是方一踏上,顿时觉得连人带马往下一陷,裴桓心叫不好,只得奋力一掌击中马背,借了这势头上冲离鞍。而沉陷地面底下传来一阵阵细小的爆裂声,翻飞的尘土与泥沙中无数白花似的寒芒飞出,密雨般降落十方。裴桓寻边上一株粗壮古木闪身躲避,听那战马哀叫一道,再无声息,嗤嗤声不绝于耳,断叶散飞如乱花。此地不知还被唐无琛藏下何等歹毒的机关,裴桓不敢久留,足下方一动正待离开,倏然腿胫激烈疼痛,登时额头冒出豆大汗珠。垂目一睇,形如鹰爪的事物死死夹在小腿上,裴桓忍痛一手掰住铁爪闭合处,运足十成力气,厉喝一声,生生掰开了齿刃。虽幸而骨骼未损,但那三四个伤口极深,几乎穿透肌理,血流汨汨往外涌出。裴桓亦不敢腾手包扎,只点中穴道暂时止血,强忍疼痛提枪往远处展身掠处。
裴桓此时方省得那些箭矢与刃网并非真为取他性命,只不过故意将他引到这处早布有埋伏的暗道上。此时损失坐骑,折返再寻马匹已是不得,只好在冒险徒步跋涉。他多年磨砺,腿上伤重却忍耐得住,行走速度与寻常无异,一边迅疾前行,一边以铁枪不断扫荡前路草木以为试探。不过一会儿功夫,他竟然走出十余丈远,骤然驻足侧耳聆听周遭动静。
唐无琛居然没有进一步动作,自他中伏之后,那人无丝毫出手之意,这到底是……
裴桓咳了几声,悄悄拭去嘴角血丝,低哑道:“唐无琛,你还等什么?”
林地里只有他的话语回荡,枪式前递斜挑,十足的进攻姿态。矗立如山,巍然不动,虽则感觉腿脚上酸麻,以及身体因失血而不住加剧的冷意,裴桓依然静默等待。
日辉落在眼中,碎开五光十色的晕环,好像一堆多彩的琉璃珠在杂乱滚动。裴桓只觉得有些异样,此时他终于听到唐无琛的第一声回复。
那人缓缓道:“很疼吗?”
裴桓哼一声,“怎么不动手?”
“我要等时机,”唐无琛低低道,“最有利的时机。”
裴桓道:“僵持不会给你时机。”
唐无琛笑出一声,缓缓道:“你错了。你难道没发现,伤口的状况……”
略一顿,低沉而悦耳的笑声再次发出,“血没有止住。”
裴桓动也不动,心知唐无琛所言不虚,铁齿伤及处那血分毫止住的迹象也没有,温暖潮湿的液体灌满了劲靴,滑腻腻地触觉。他蓦地道:“上头你做了什么手脚?”
“铁爪上有些东西,虽不会要你的命,若继续不管,可是说不定了。”
裴桓面色白得如一个幽魂,虽然腿脚因失血而发软,口头上还稳稳道:“你实在不干脆……”
唐无琛截然道:“干脆地杀了你?不行……”
他声调一变,几乎是切齿痛声道:“你当年是如何狠毒,我自是如何回报。”
裴桓合了合眼,开口却是道:“你的手……如何复原的?”
一个从二人遭遇起,他便想知道的答案。震惊之余,另有一种不祥的感受在心间翻腾,只是裴桓不太明白这是何以缘故。
唐无琛没有回应。
林子里树木极高,明亮光柱从叶片的缝隙里投射下来,一点点的金钱在蕨苔上铺叠开。腐叶,泥土,还有草木,各类的气息在渐升的热度里愈发浓重。以及那无法忽视的血腥味,也混搅一道。芬芳的滋味,撩动人心那潜藏的野性勃发。
一片叶落,眼见快飘坠裴桓肩头时,莫名一折改了方向,似乎是撞上了无形屏障。
裴桓原地纹风不动,周身却悄然荡起一股罡气,刚劲如墙,横阻外侵。那叶悠悠飞飞,被罡气形成的涡流携卷,半晌不曾落地。料来若有外敌来袭,必得先行破开这处阻挠,然而裴桓明白自己或许坚持不了太久。
“想杀我,要快,否则你就只能失望了。”
裴桓逃出南诏时被阁罗凤搜罗的一班高手阻击,已是内伤沉重,支撑到此地委实不易。唐无琛为他刺杀那群追击的南诏兵自非出于好心,而是不愿猎物丧命旁人之手。他随即以淬毒暗器再予重创,腿上血流如注,不断耗减裴桓残存的体力。大概要不了太久,说不准便失血而死。
终于背后轻微一阵唰沙声,裴桓回首,□□丈开外的一株杉树后晃出人影。靛蓝劲衣收束简洁,衬着流利身线,唯有领口微微开敞露出一抹白净肌理,可见未配软甲之类护身。虽失去一重保护,也让行动因负担减少而更加敏捷。
裴桓怔怔瞧着他,竟险些忘了眼下敌对的状况,这四年间他偶尔想起总觉唐无琛活着,然而仔细思量又以为不大可能。直至他活生生立在面前,方觉出一丝真实。只是那样远的距离,他望不清唐无琛的神情。那人似是为了让他确认一般,出现瞬间倏然消失,独当一面在阴暗处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随后便失去了踪迹。
裴桓目光一凛,感触出周围的变化,沉重杀意推挤而来,这场真正的战斗又开始了。
唐无琛隐藏行迹的一瞬间,从相反方位猝然射出数道乌芒,裴桓听声辨位,风驰电掣般一□□出,那弩箭来势凶狠,叮当一声撞在枪头,顿时引发一道道剧烈震颤。裴桓自晓得那是唐无琛事先布下的弩机所发,而他本人必然还有留手。铁枪快速划出一道弧线,沉腰稳住下盘半转,再借了枪棱挡开剩余箭矢,枪尖凶狠地朝空无一物的左侧击去。好似无色水精屏碎裂万片,冰雪纷扬的景色中,潜伏已久的唐门刺客现身了。
唐无琛纵身一跃,正躲开了咽喉被锐器穿透的结局,鹘落时足底踏中枪头,铁枪纹丝不动,竟如其上所附轻若绒羽。唐无琛闪避一击落地后,一掌刹时以缠手式拨低枪头,借力使力反制对方攻势。一手翻出短匕,贴着枪身削过一片刺耳的金石磨砺之音,作势要割掉裴桓手指。裴桓手退反压,破了缠手式,掩刺唐无琛心口,一手并指为刀斜劈敌人腕骨。唐无琛当即收招,展身往后快速退去,飞星之疾,遁影无痕,裴桓又扑了个空。
千机匣展开身前,唐无琛断然扣动机簧,弩匣出口寒星接连,随后数枚弹丸飞来,枪身带出风割如刀,弹丸碎裂炸出绿液泼落。蚀肌腐骨,毛皮纷离,便是裴桓有护身气劲也不敢不躲,正自挪移时右腿伤处扯出一阵剧痛,下盘一晃露出空门。唐无琛瞧中时机,右手指尖控弦陡转,左手回揽,泥土中骤然翻出一条接一条荆棘似的物件,宛如灵蛇似缠住裴桓脚腕。裴桓受它们阻碍,一时动弹不得,右肩刹那间一阵火燎般的疼痛再提不动玄铁枪。侧首一视,一支墨黑的长羽铁箭透肩而过,他既未听闻动静,亦未见其行迹。
“追命无声……”裴桓面色灰白,却冷冷一哼似是自语一般道:
“终于领教了……”
唐无琛目光紧随于他,裴桓右臂受创,招式顿时停滞,他手中捻着一枚指顶大小的浑圆事物,快如闪电般弹射向对方颈项。
晶莹瑰丽如珍珠似的光芒,触及肌肤登时消泯,裴桓只觉得似乎有一小滴冰凉的水珠落在颈侧。不一会儿怪异的暖流自丹田升起,徐徐周流四肢百骸,如沐浴和煦柔媚的春风般舒适。但随着暖流的扩散,全身运转的真气开始一步步地……
停滞,消弭。
好似全身力气被抽走了一般,裴桓站立不住,不由跪倒在地面。明明是如此惬意的觉知,却让森然寒意不断在心头扩散。暖流渐次吞噬着全部力量,一分不剩,他曾有仿佛的经历,虽然有些不同……
裴桓抬起头,唐无琛伫立在不远处,千机匣架于手臂正指住自己。再发一箭,他决然无力回避,必死无疑。
他感受到那人周身弥漫的恨意,如火舌般舔舐着自己,炙烤着自己。唐无琛仿佛犹豫了很久,忽然收起千机匣,裴桓终究哑声问道:“这是……什么……”
唐无琛看着他,但那目光透过他的躯体落入了不知名的空间,“观音有泪,泪中生苦……”
裴桓周身一震,愕然盯了他,“观音泪!”
他听闻过这暗器的霸道可怕之处,此际终于明白唐无琛先前为何不曾以杀招阻击,甚至冒险近身攻击牵制,原来一切只是障眼法,这才是他最后的杀手锏。之所以循序渐进,不急于除掉对手,一来当时把握不够,二来便是要将四年前自己遭受的一切尽数原样返还给他。
“当初在九陇教你的,倒是全记住了。想来南诏也得到了唐门秘术,可惜你没把缺陷告诉他们,而轩辕社这方却清楚,那可让南诏王吃了大亏。”
“你……”
一个字后,裴桓再出不了声,剩下满心的震惊、懊悔,还有不知由来的恐惧。因为他已经看清了唐无琛的面容。
唐无琛肤色白皙,此时却笼罩了一层死灰的色彩,连双唇也泛出了深紫。这等诡谲状况下,他倒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我怎样了?你该想想,等会儿你又会怎么了……”
裴桓喘息着道:“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你问我?”唐无琛慢慢摇头,“我日后如何,早与你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不是吗?”
裴桓倏然收口,四目交错间良久无声,久而久之唐无琛不徐不疾地再次开口,嗓音里听不出分毫波动:
“观音泪专破人修为,不过没关系……将军心性坚韧,再去练上三五十年又是神功盖世之辈。况且此物虽废除功力,却又能令受者延年益寿,只是不知真假,大概是真的吧……”
裴桓凝注他,一字一字道:“那你呢?”
一件事物被抛到裴桓膝前,唐无琛低声道:“你的东西,还你。”
裴桓看看那半枚白玉佩,蓦地双目一合,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唐无琛道:“后悔当初留我一命吗?”
裴桓垂首不言,唐无琛叹息一声,“虽然这样,有些事情终归得偿清。”
他倏尔自腰间掣出一柄匕首,眼底森寒毕现,“你当初废我双手,我该一样讨回来才是。幸而现今痊愈,仅要你一条手臂,不算多吧?”
唐无琛抬起一足,猛地将裴桓踹倒,后者直直后倒下去。唐无琛旋即一撩前摆半跪下,膝头压在他心口,握刀的手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
然而很快,他又平静了下来,眼里是杀手该有的冷淡与镇定,倏然一刀挥落!
裴桓并没感觉出太多痛楚,或许是过程太迅速,或许是痛到极致反而□□麻木。哪怕遭人截断的手臂横在目力所及的草丛间,哪怕半个身子满是被伤口流出的血液浸透的濡湿感,他仍旧是静静地躺卧着,头脑空空如也,不知该做什么。
唐无琛完成他的复仇后,似乎走开很久了,也许他不用再动手,自己也会……
邻近有马蹄声,裴桓从恍惚的缠缚中挣脱,吃力地翻了个身伏在地上,抬首一看却是唐无琛。
唐无琛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匹走失的马,遥遥望着他一阵,倏然弃开缰绳,头也不回地朝林木森森处走去。行至僻静地,他蓦地捂住口唇,过了半晌摊开手,手心一滩污血。
今日催动内力太甚,不防蛊毒潜入心脉以致有此局面。唐无琛指尖发着颤,好不容易在衣褶缝隙里取出那颗早就备好的药丸,赶紧一口吞下。同样是剧毒之物,长时服用无异于饮鸩止渴,可他已没有别的路。
唐无琛不由回望后方,而那是给裴桓的选择,死在这里,成为豺狼鹰鹫的食料,活着离开,不能恢复往昔的荣耀,至少获得寻常人应有的尊严。
一切交予天意罢……
“我不能死……”仍在原地的裴桓喃喃道。离大唐戍边军队的营地应该不远了,他不该在此倒下。
猛地拉起衣摆,叼住一角甩头撕下一绺,接着又如法炮制几回。就着这些残破布料勉强包扎了肩头和小腿的伤口,裴桓再次伸手探向遗落近旁的玄铁枪,依靠着它支撑起身。身体虽因失血带来的虚弱和创口摩擦布料的疼痛而微微颤抖,他仍强迫自己挪动步伐,朝那马匹逐渐靠拢。
丛林恢复了寂静,那断损的肢体将等待着兽物的吞噬,或者自然赋予它的腐朽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