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天下攻受，本为同源之水 ...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三生路上泪两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卷首题诗
这特么也叫诗？！
——百里青羊
……
“……呵。”
“影大人，您看上去相当不快呢。”
六月，巴陵县。
天璇影踏足之地乃是镇子东北面一座富丽宽广的庄园，其名为“左丘园”。左丘园之主左丘燎原名满两湖，颇有豪侠之誉，园中聚有诸多慕名而来的江湖侠客。左丘园中花石飞瀑一应俱全，亭台楼阁无不精美，但影置身此间却是浑身不自在，倒似受了莫大的煎熬一般。
“我虽也习惯了虚与委蛇，但要同那等奸邪小人推杯换盏，果真还是叫人胸中烦恶。走罢，莫要多沾染此地的浊气。”
影说罢便径自飞身上了坐骑，一刻不停地匆匆打马而去。
属下驱马赶上，倾身询问道：
“影大人既已查明那左丘燎原实乃十二连环坞手下，何不借此机会将他和山贼一举铲除？”
影回首向那逐渐远去的庄园眺望一眼，淡然断言：
“左丘园在巴陵根基甚深，而此地山贼为患已久，声势壮大，不可一蹴而就。要根除毒草，需先剪其枝叶。”
“也就是说……要先从聚仙寨和八角寨下手？若说左丘园乃十二连环坞在巴陵的根基，这两个寨子便是其枝叶了。”
“不错，先稳住左丘园，花些功夫打发了聚仙寨。假以时日，八角寨自有人替我们摆平。”
“……影大人此言何意？”
“江湖旧事，你不知也情有可原。”
眼见左丘园已被远远抛在视野之外，影终于长吐出闷在胸腔的一口恶气，放松了缰绳任坐骑缓步而行。
“八角寨二当家董龙，正是昔日血洗中原稻香村的罪魁。稻香村有几位幼儿幸免于难，其姓名想来你也熟悉得很。”
“可是指穆少侠和恶人谷的‘小疯子’莫雨？”
“不错。据我所知，莫雨亦已获知仇人消息，不日便将动身从恶人谷向巴陵赶来。由他清剿八角寨、手刃董龙，也可为我们省下不少功夫。”
属下点头称是，但眉宇间仍凝着几分忧色：
“只是……那‘小疯子’莫雨时而清醒时而疯癫，行事间已有王遗风当年疏狂之态。若要利用他除去董龙，在下只怕会节外生枝。”
“利用？”
影蓦地勒马止步，扬鞭朝南面八角寨方向遥遥一指，摇头道：
“我不过是成全他罢了。莫雨久受血脉遗毒所苦，偶尔发狂伤人并非本意，其人既无恶心，本不该位列十大恶人之中。我原有心替他澄清，无奈为时已晚，莫雨对黑白混淆的世间绝心绝望，自甘随王遗风遁入万恶之地，却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
属下悚然动容，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嗓门：
“这样说来，影大人留下八角寨，莫不是为了助小疯子亲手报仇？”
此言无异于直指他存了亲敌之心，影却仍是淡淡的不置可否：
“你若如此作想，亦无不妥。”
“影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那人犹豫再三，终是谨慎地从喉咙中绞出字句：“同您的身份相比，您的心性实在是太过慈悲了。”
“你这不都已讲了么？既然开了口，说下去便是。”
影冷彻的语声宁定如初，丝毫不为他人论断所动。
“小疯子也好，上回的百里青羊也好，您多方设计不过是为了将仇人交予他们亲手处置，明面上却总引人误解您一片苦心。在下斗胆妄测一回，影大人可是怕自己用意暴露，会伤了他们自尊？”
“…………”
这一回影迟迟未答，再开口时却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话题：
“你未免将我看得太高。都是受先天血缘摆弄的可悲之人，同病相怜罢了。”
“您说……血缘？”
“些微私事而已，不必介怀。倒是剿灭聚仙寨一事，还需先回镇上稍作休整，细细从长计议。”
“影大人说的是。不过，说起百里青羊……百里大侠执意带她同去清剿邪教妖孽，龙门荒漠是进出恶人谷必经之路，但愿他们别同小疯子撞个正着才好。”
“不错，但愿如此。”
影敷衍般地将头潦草一点，随即偏过脸以无人可闻的轻微语声喃喃叹道：
“……你不知青羊从小到大惹上了多少‘但愿别’的祸事，若她这次没有‘恰好’在龙门撞上莫雨，我就活吃了潇湘岛上那头残豹。”
……
与此同时，龙门荒漠——
“莫～少～侠～～要杀要剐你倒是给个准话儿呀，就算你架着刀不嫌胳膊酸，我还觉得脖子酸呢。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彼此体谅嘛，你说对不对？”
“…………”
“少、少主人，您别同这丫头一般见识。我听烟大人说了，她曾经为保护毛毛磕了一下脑袋，头部可能受过创伤。而且她智商本来就低，真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
“对对，毛毛的头可真硬，我到现在还记得那股疼劲儿呢。不过少爷你也挺硬的哈。”
“…………？！”
“少少少主人您息怒！她不是那个意思！她的确是磕了毛毛的头但她没把人家弄伤，真的，青羊一向是不害别人只坑自己的！！”
风沙肆虐的大漠之上，我正与包括鸡腿姑娘在内的恶人谷众人一同前往龙门客栈稍事休憩，欲待沙暴停歇后再作打算——当然，我一直处在手腕上捆着绳索、脖颈上架着利刃的阶下囚状态。
至于我为何会沦落到此种境地，还要从三日前我与大哥在浩气盟的偶遇说起。
当日大哥彻头彻尾中了影大人的激将法，盛怒之下向我提了个赌约：若我能先于他踏破龙门红衣教据点、捉拿或格杀罪首沈轻霜，他便从此放我逍遥自在，决不再言押我回纯阳领罪之事。如若不然，我也不必回浩气盟了，直接随他上华山清修苦行一辈子就是。
——逗我呢？傻逼才跟他打这种稳赔不赚的赌。
沈轻霜虽与我素昧平生，如今又不知怎地信了阿萨辛的邪，但她毕竟是师父唯一的骨血。无论是要我亲手捉她伏法，还是放过她再随大哥回山清修，对我来说都没半点好处。
说实话，我并不讨厌纯阳宫或昆仑派，但我天生就是这么一副放浪散漫的根骨，收不了心定不了性，更受不了高处苦寒。大哥一心一意从他洁净如雪的袍子上拂去红尘，我却是绞尽了脑汁要一头扎入红尘中去。我也曾想过，将来若有一日我在红尘里玩得倦了，看得厌了，或许会回华山之巅寻个僻静角落安度余生，但决非现在。
所以现在，面对杀了轻霜或从了大哥的两难抉择，我果断撕毁考卷逃出了人生的考场。
只可惜我低估了土地沙漠化的威力，这才中途被势头凶猛的沙尘暴迎面直击，犹如被铁扇公主吹飞的猴子一样腾空十来米后呈抛物线坠落，最终与顶风前行的莫雨一行人发生惨烈碰撞，当场被俘。
若我留得性命回到浩气盟，一定会向盟主提出全面的环境绿化方案，鼓励浩气同仁少养马多走路，节约纸张多种树。
不过与眼下严苛的处境相比，我的心态倒是如烈风中乱舞的黄沙一般悠闲畅快。一来我早就厌倦了大哥一路喋喋不休的说教与叱责，二来得以与多月不见的鸡腿姑娘重逢，三来么……
“我终于理解你了鸡腿姑娘，你家少爷真是个美人胚子，超养眼的！是我的菜！”
“够了，我真想变成个鸡腿堵住你的嘴！少主人您稳住、手别抖啊！！”
嗯，莫雨的手确实抖个不住，大约稍有不慎就会一刀将我后颈肉切落吧。
但这并不妨碍我称赞他的美貌，谁让我一向是个掖不住话的实诚孩子呢。
与身材和五官都尚未长开、眉眼清新而内藏稚气的毛毛相比，年长两岁的莫雨更为长挑结实，举手投足间已有了七八分成人姿态。或许是血脉中狂性使然，又或许是跟随王遗风历经杀伐的缘故，一股与年岁不符的阴狠戾气在他周身萦绕不去，使他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孔上平白笼了一层沉沉暗影，令人望之而遍体生寒。
是的，莫雨是个非常漂亮的少年。
拆开了讲，就是白皮肤、高鼻梁、深眼窝的混血儿轮廓；揉一块儿说，就是那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一笑碎屏幕再笑烧主机，如果凡人皆为泥胎草偶那他就是精工细作的高档SD娃娃，由于太过异样的炫目而让人一眼便联想到“红颜薄命”之类悲剧性词句的漂亮。
我对这种人甚至不敢存一点非分之想，因为我深刻怀疑自己与他是否属于同一物种，会不会存在生殖隔离。
而这个身染戾气的漂亮少年，此时正手握尖刀紧紧抵住我颈边动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盯着我不住打转。我想，他大概正根据自己十五年来的发疯经验推断我是否属于他的同类。
也不知疯病和神经病算不算是同病相怜，反正症状差不离就是了。
“莫墨，你这位朋友。”
少年突然发话，嗓音甚是清冽好听，较之同龄少年又多了一分凌厉与深沉，倒有点儿像年轻十岁的影大人。
“啊？是、是，少主人，青羊适才多有得罪，还请您对她高抬贵手！我说青羊，你也快向少主人道歉！”
“……咦，我干什么了吗？”
“啊呸！”
鸡腿姑娘闪电般地伸过手来掩住我嘴，扭头向莫雨赔笑道：
“少主人别理会她，您说。”
莫雨手中的钢刀纹丝未动，唯有清冷声线中透出一点难掩的躁郁，一如他手背上突突跳动的青筋。
“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论杀不杀她都会沦为笑柄。”
“这话怎么说？”
鸡腿姑娘一手死死按着我嘴不让我出声，低下头恭谨询问。
莫雨眉心微动，面上烦厌不快之色更浓：
“我若杀了她，难免便显得心胸狭小，同个傻子为难；我若放了她，又仿佛连个傻子也处置不了，由着她胡言乱语。我倒不在乎旁人眼光，只是自己总觉得不痛快。”
“那……少主人打算如何处置？”
鸡腿姑娘在莫雨面前活像只乖巧的机关小猪，见他愠色稍减方才小心翼翼地将眼帘抬起一线。
少年默然沉吟片刻，忽然嗖地撤开刀锋，一手提起我衣领就朝鸡腿姑娘怀中掷去。这一下去势又快又急，亏得她伸手及时才免了我皮肉之苦。
鸡腿姑娘手忙脚乱地将我拖上马鞍，又茫然唤住他道：
“少主人，您这是……？”
“放是放不得的。”
莫雨再不看我一眼，只干净爽快地向她丢出结论：
“她此时虽装疯卖傻，但难保不会转头就将百里长笙和浩气盟的人引来，落个节外生枝，误了我们此行大事。我看在你的情面上才暂将她性命寄下，但也得待巴陵事毕之后再作打算。”
这番对答说得有条有理又不失气派，我不禁于心中暗自赞了声好。到底是小小年纪就上阵带攻防的人物，不仅身手矫捷，这副少谷主做派也挺像模像样了。
（同他一比，我们家少盟主还是只未经风霜的雏鸟呢。）
我暗自惦念着毛毛青稚可喜的半大孩童模样，一时倒搞不清自己是否希望他如莫雨一般干练早熟。想到今日追着我喊“百里姐姐”的小男孩儿终有一朝要成为杀伐决断的阵营领袖，心中又不免生出几分萧索。
——不过这原也没什么要紧。我既已认了毛毛做朋友，无论他日后何等身份，要嫁要娶，我只管做他一生一世的朋友便是了。
我正兀自思忖，忽见眼前漫天黄沙间徐徐浮出一点黑影，似有人烟。鸡腿姑娘大大松了口气，欢叫出声道：
“龙门客栈到啦！少主人，咱们在这儿歇一歇脚吧？”
莫雨并不答话，只点一点头算是允准。看得出来，他全然不想在此处耽搁时刻，只是顾虑下属疲态才勉强克制下心中焦灼。
眼见恶人谷一行鱼贯步入客栈，我也在鸡腿姑娘的搀扶下滚落马鞍，维持着反绑姿势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鸡腿姑娘连忙将我拽了个趔趄，急迫道：
“算我谢谢你，别再拿少主人磨你的嘴皮子了！你缺了半条胳膊一条命倒不打紧，可别连累少主人对我的印象都变坏了。”
“一条命……我跟少爷一比，简直就像吃残半边的鸡骨架呢。”
我无奈而了然地干笑一声，贴向她耳边嘀咕道：
“鸡腿花你想，我的登场方式已够不正常了，这会儿再装腔作态也只显得虚伪矫情。与其让你家少爷怀疑我心藏鬼胎，倒不如按平日模样坦诚相待了。”
“你当你这副坦诚模样是人人都吃得消么？我连你八代祖宗一同谢谢了，浩气盟随你怎样祸害，只求你放过少主人纤细的神经吧。自从得知董龙所在以来，他一心牵挂报仇，发病倒比往日更频繁了……”
“知道了，我自有分寸。我这不是在给小伙伴的终身大事投石问路嘛。”
我到底不愿招惹六亲不认的狂暴化莫雨，也只好讪讪答应下来，又试探着拱一拱她道：
“那我和他聊聊毛毛的近况，这总没大碍吧？”
鸡腿姑娘半信半疑地朝我瞥过一眼，沉声道：
“旁的随你胡扯，别勾起少主人什么糟糕的回忆就好。否则，即便是青羊的羊舌我也照拔不误！”
“这太困难了。”我一本正经地扬起眉毛，“你家少爷的人生，根本百分之九十都是由糟糕回忆构成的吧？这中枪几率得多高啊。”
“那你还是闭嘴吧谢谢。……对了！”
“怎么？”
我见她突然话尾一扬，只当她回心转意要放我同莫雨搭话，却听她凑在我耳边狰狞咬牙道：
“你若提起毛毛，记得要按羽毛配对的套路来讲，我们少主人决不能做下面那个知道吗！！”
“…………天下攻受本为同源之水，何必呢。”
“这是原则问题，我大恶人谷怎能屈居人下……”
“那边浩气盟的狗崽子，还磨蹭什么！东张西望的，想要瞅机会逃跑吗？！”
客栈中冷不防传来一声粗哑的大喝，当场打断了我与鸡腿姑娘无休止且无意义的愚蠢争执。
我扭头只见呼喊者是个精赤着上半身、肤色黝黑的粗野汉子，心知这等莽夫最好对付，当下也不回嘴，只温顺地缩一缩脖子便迈着东瀛女人似的小碎步走近前去。经过他身边时，我亦不忘抬头为自己正名：
“你看你，见个人就骂狗，误伤自己人怎么办？骂浩气就该说耗子嘛。而且我个人也不是狗，是吃肉长大的羊。”
说罢我便不再理会他痴愣的表情，径直朝客栈中莫雨那一桌小跑过去。彼时老板娘正殷勤地布置酒菜，见了我双手被缚也只挪开眼视若无睹，想来是早已对大漠中穿梭往来的江湖豪客司空见惯，无心招惹这一目了然的麻烦。
我更不认生，大喇喇地往莫雨身后一杵，两眼眨也不眨直盯着桌上肉盘大放异彩，露骨地吞了口馋涎道：
“莫公子，贱妾素日喜食鸡肉，如今身处不毛之地，要得些荤腥可真真是不容易得紧。这沙狐肉虽嫌粗陋了些，但自有天然去雕饰的荒野风味，若能拿来一润口舌亦是极好的。”
“说人话。”
莫雨头也不抬地冷冷道。
“少爷，给口肉吃吧。”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天下攻受，本为同源之水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