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残稿合集》小雨如酥

13、野凤（1）

　　凰羽渐醒来了，他的头脑很空，就像是被挖掉了一块似的，但是他从小到大的记忆却清醒的演示着，残忍暴虐，雷厉风行，不择手段......一幅幅的画面简直让他畏惧了。

　　“我竟然是那样的人吗？”真的让他很没有真实感。

　　起身下床，打量着这个豪华却没有人气的房间，他这才想起来，皇权的争夺中，他是最后的胜利者，但是就在他登基的那天，却有死士行刺，他撑着完成了仪式，然后便昏迷了。凰羽渐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明明就是自己的经历，但是他想来却几分不可思议。

　　“精神分裂？”想到这个词语，他又是一阵的意外，凰国似乎没有这种说法。

　　这时一个小太监推开门进来，看见自家昏迷的几天的主子只穿着单衣站在镜子的前面，只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跪倒在他的面前：“皇上，皇上饶命，奴才不是有意怠慢，奴才只是......”

　　凰羽渐兴味索然的摆摆手，示意他起来给自己更衣。

　　“这几天，谁在主掌朝政？”

　　“回皇上，是六王爷。”

　　“嗯。”他的六弟，出身比他还要不如，一直是支持他的，这点倒是不用担心。

　　凰羽渐在宫里随意的走动着，可是宫里的宫人们却是像故意的在躲他。也好，正好让他静一静。他的脑袋现在有些混乱。凰国人分为三类：阳子，阴子和双子，除了繁育的能力以外，差别不是太大。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凰羽渐不知怎么总是觉得很怪异。

　　不知不觉中，凰羽渐转到一个小院子。这件房子只是借着宫墙建造，破败的样子比深宫处的冷宫还要不如。就是这么间破房子，却让凰羽渐的心跳加速了。

　　“是什么让我如此的不安？”顺着心境，凰羽渐走进了那件破败的小屋，每走进一步，他心里的不安便有多几分。才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小宫人的声音：“公子，奴婢求你就喝了这碗药吧，您还有小皇子要照顾呢！”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只听得一个气虚的声音响起：“为了讨这些药，你也受了不少的委屈吧。宝宝，要是没有我这样的爹爹，只怕能够过的更好一点。”声音虽然微弱，但是却如玉石相击，虽略显冷了一点，但是却是极为好听 。

　　听到这个声音，凰羽渐迈出的脚步停住了，泠风，他忘记的人。

　　同样是家族里不受宠爱的人，凰羽渐和泠风几乎是相互挣扎依靠着长大的。和凰羽渐不一样，沐泠风他只对自己最狠，狠到，就算是在青莲苑带了大半年的时间，也不曾挣扎过，只是因为，那是凰羽渐亲手送他进去的。

　　他的玩伴，他的兄弟，他一早定下来的伴侣，因为他的过失，而沦落到那种风月场所。

　　凰羽渐的指甲渐渐的嵌进手掌心里。他想起来了，那时.......

　　一切都布置好了，只要再半年，等待机缘成熟，他就可以登上这世间最高的位置，那时就没有人能够再左右他的人生了。凰羽渐在阆苑的屋宇，端着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的青色的玉杯，欣赏着代表着团圆的满月。辛苦的挣扎了这么多年，自己真的只是想要那个位置吗？为什么现在唾手可得了，他反而觉得畏惧了呢？难道真的是泠风说过的，“高处不胜寒”？

　　二月的风，显得很温柔。那时他和泠风在被困在阆苑的时候，亲手种上的桃花如今已经开了几茬了，风中月下飘飞的花瓣也比不上他亲手刺在泠风眉间的那朵鲜艳——绝望而决绝的凄艳。

　　“讲。”暗卫的出现，让凰羽渐微微诧异。

　　“泠公子今天又妄图逃出青莲苑被抓，辉奴正在处理。”刻意想要遗忘的人，终究还是忘不了的。泠风，他真的吃了很多苦，也完全没有名节可言了。

　　凰羽渐其实是相信一报还一报的，跟着他，泠风也做不成好人，他做过的事情总是折磨着他。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在莲苑任那些人玩弄吧。

　　再赶去青莲苑的路上，凰羽渐想着，给泠风一个封地，让他再没有流言的地方好好的生活吧。

　　“滚开，滚开！”未入房门，凰羽渐便听见沐泠风的叫骂声。即使受着最羞辱的折磨的时候，泠风也没有失态过，未及多想，凰羽渐便冲了进去。

　　沐泠风修长却瘦弱的身体被架在两个身强体壮的男子中间，几乎就要被淹没了。他在挣扎着，不断的躲避着身前辉奴想要给他灌进去的药碗。褐色的汤汁已经浸湿了他月白色的衣襟，拿着药碗的人却还是不为所动：“泠风，花魁怎么能够生孩子呢？”

　　这时沐泠风看见了凰羽渐，他发了疯似得拼命的挣扎着，尖利的叫道：“凰羽渐!你若是还有一丝一毫的良心，就放过你的孩子！”

　　他的长发散乱着，谪仙般的面容竟然也扭曲了，眼中却满是绝望。他的月份应该还轻，但是他瘦的厉害，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凰羽渐明明知道，最明智的做法是，让沐泠风喝下那药，此后再不相见。可是他却把他接进了宫里，因为他害怕真的跟他失去所有的关系。

　　现在，泠风就在他面前的小屋里。他的冷落，宫人的鄙视，宫里其他人的嫉妒，快让他狠心的仙人离他而去了。

　　沐泠风在皇宫里住了整整一年，凰羽渐，终于走进了他的屋子。

　　等待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凰羽渐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刚才说话的宫人在一旁跪着，不敢说话，而沐泠风，曾经那么惊采绝艳的人物，此时却形销骨立的倒在一团破败的棉絮里。

　　微睁的眼眸，瞟了他一眼，然后又闭上了。即使是这样的狼狈，沐泠风还是惊人的美丽。明明是那么狠心的人，果断狠戾，却拥有神仙一样温润的气质。他的身边躺着一个还不回翻身的小娃娃，他身上的衣服算是这个简陋的地方最好的东西了。

　　那就是他的孩子吗？凰羽渐抱起他，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手抚上了泠风的脸颊。
　　“泠风......”一如情人间的呓语，让沐泠风的睫毛抖了两下。
　　“我们会阆苑好不好？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好好过。”
　　凰羽渐靠在沐泠风的床边，手指紧紧抓着沐泠风的被褥：“我会让御医治好你，我要你好好的，好好的......”说着吻上沐泠风眉间半月形的伤痕。那里曾经是他亲手刺上的桃花，让全城的人趋之若鹜的花魁的钿画，在他带泠风离开青莲苑的那天，被沐泠风亲手剜去，那是鲜血淋漓他的面容。
　　他紧紧的抱着沐泠风，哽咽着胡乱的构想着他们的未来。
　　当我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一切，却发现，最想要的安心依赖的却是你。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本是乱世逆子，不在乎更多的骂名，我也不管从前伤你多深，只要活着，我会慢慢的补偿你。泠风，你的每一份失望，都在我的心上狠狠的划了一刀，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痕。你欠我，一辈子。

　　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是久不入朝堂的沐泠风重新现身，二是刚刚登基的皇帝要封沐泠风为宫里唯一有品阶的侍君。
　　沐泠风的花名之盛，怕是整个朝堂上没有人不知道。但是老一辈的臣子都是亲眼见证过皇帝和沐泠风的纠缠，也畏惧他们这一对的绝决狠戾，便只是私下里发发牢骚，但是新晋的还棱角分明的少年官员们，却没有那么好打发。
　　沐泠风趁着朝堂上大乱，转身进去后殿，接过宫人手里的儿子。经过几天的精心调养，儿子便的越发的可爱。宝宝大体长得像他，但是眼睛和嘴唇却更像凰羽渐一样鲜艳。
　　“臣以为，沐公子坊间的名声太盛，入住后宫恐怕有失体统。”声音严正，语句恭敬却有犀利，但是见识未免太过狭隘了。
　　“这位大人，难道不知道，泠风本来就是皇上的原配吗？”作为家族的牺牲品，被扔给了皇族的弃子。
　　凰羽渐本来低垂着头，并不理会下臣的议论，此时听到沐泠风发话，便略略的抬了头。沐泠风正跨进殿里，身后的阳光照的他的脸有些模糊，额间的伤痕用了最好的药，但还是留下了一抹淡色的月痕，反而更衬托他谪仙般的气质。
　　殿上沉默或者激愤的大臣都往回看。沐泠风没有品级，因此只穿了一身的白衣，赤着脚从外面走进。层叠着的白衣飘飘，间或露出的脚莹白却有力。他的皮肤很白，头发和眼睛却很黑，但是却奇异的给人一种浅淡的错觉，举手投足间既风雅又诱惑，叫人反而忽略了他的相貌。沐泠风的轮廓柔韧，嘴唇有点薄，这样的人最是薄情。他的眼睛略有点棱角，却被修长秀气的眉毛和丰密的睫毛柔化了。沐泠风的神色向来淡漠，生的清冷又有几分的英气，气质更是凌厉逼人，但是他从来掩饰的很好。

　　沐泠风微微的抬起头，顺滑的头发依着脸颊散向两边。朝堂那些唯唯诺诺的老臣们，多多少少都去过青莲苑，只是那些曾经窥视过沐泠风的，早就被凰羽渐收拾过了。他转向那个谏言的少年，不由的愣了一下。
　　那少年生的正好与他相反，张的娇俏妩媚，但是眉眼冷厉，咄咄逼人。沐泠风对他有点点似曾相识的熟悉。

　　朝上的大臣们虽然惊艳，也觉得沐泠风实在美的不比花魁的小气，但是都更加的压低了自己的头颅。毕竟公子是皇上的人，而且这可不是什么善良的美人，不少人也是领教过泠风公子的手段的。
　　说到底，沐泠风不过是皇上和当初太子之间相争的牺牲品。沐家倒台，皇上劣势，太子硬要 拉沐泠风下水。不过这泠风公子也够狠，听到要被发配到青莲苑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对自己都决绝的人，敢在他得意的时候招惹的人还真的难找。

　　这厢沐泠风已经走到了殿堂的中央，他只是略略的低了头，傲气不凡。一时朝堂上所有的人都听见这么一句：“我和皇上十二年的恩怨，各位大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也不知道九龙台上的凰羽渐听清楚没有。沐泠风突然跪伏在地上，开口说道：“先皇丧期未过，皇上不宜行婚事。”台上的年轻帝王终于动摇了，猛的抬起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早朝这事自然是不了了之。凰羽渐步入阆苑。沐泠风和孩子已经在这里住下，凰羽渐从未刻意的修饰过这里，因此阆苑还是孩童时依稀的模样。他远远的看着沐泠风坐在树下抱着孩子的样子，想起那天他跟他说道唯一一句话：“凰羽渐，我沐泠风对不起天下人，唯独没有对不起过你。”那个眼神之冷厉，几乎让他的期望落空，然而，他太了解沐泠风了，倘若他真的不在乎，他就不会带着孩子住进了阆苑。
　　那里的沐泠风也已经看见了凰羽渐。早开的桃花依然开满树枝，几片花瓣拂过那人的白衣，让凰羽渐不由的心里一暖，上前环住了他和孩子。沐泠风消瘦的手感让凰羽渐又是心里一疼。沐泠风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看着孩子，那眼神淡漠的让凰羽渐心惊。
　　虽然暗卫回报说沐泠风没有任何异动，而他的一身武艺也在青莲苑被毁了七八，但是凰羽渐却痛苦自己是那么的了解他。
　　沐家，是沐泠风亲手一步步毁掉的，甚至不惜赔上他自己。而这个阴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凰羽渐甚至都不敢去想。
　　十二年前，沐泠风以一个巧合，从芸家的“童养媳”变作他这个皇子的伴读。那时他虽然是不受欢迎的皇子，但是终归在父皇的面前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被惩罚了一顿以后，沐泠风便成了他的人。

　　那之后的一段岁月，可以说是他度过的最温馨最平和的日子了。虽然平日里开始被勒令呆在阆苑这个地方，但是有泠风的陪伴。那是早慧的泠风会细细的指导连他自己也不太熟练的轻功，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御膳房偷吃的，去场院偷听师傅给受宠的皇子们上课。泠风很聪明，往往师傅讲一遍他就记得了，回来以后再仔细的解释给凰羽渐听。两小无猜的日子很快过去，沐泠风也长成了十三岁的少年，乌发雪肌，自成风流。
　　沐家本就以美人闻名，这宫里从来就没有少过沐家的美人，泠风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约好了，等凰羽渐行了冠礼就成婚。

　　想到这里，凰羽渐拈走粘在沐泠风发上的一片花瓣，让它随着风飘落。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日子，他还单纯，沐泠风虽然清冷但是并不阴霾，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不知道现在又是什么光景。

　　阆苑地处偏僻，没有爹爹的凰羽渐只有一个老仆还有泠风的陪伴。后来老仆的身体不行了，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也使唤不动势力的宫人，泠风便接下了洗衣缝补的任务。那时他每天都提醒凰羽渐练好功夫，争取当个镇守疆土的藩王。
　　那天沐泠风一去就是半天，凰羽渐只好自己去找。没走多远，他就听见宫人讨论：“太子殿下又带走了一位啊。”
　　“是啊，可是看他的打扮并不像是宫人。”
　　“唉，有什么办法呢？张的那个样子，被太子看上了也算是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