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到达与等候 ...
-
当塔拉庄园和“十二橡树”两家的人正埋头赶路的时候,梅兰妮已经挺直脊背在报馆门前坐了一整个上午了。彼得大叔驾车,带着佩蒂帕特和梅兰妮两位小姐一大早就来了。她们打着阳伞坐在车里,马车的顶篷折到背后,佩蒂帕特姑妈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头上的阳伞也随着摇晃,圆圆的胖脸上,通红的鼻子像家兔一样不停地抽动。和她呈现绝对对比的是梅兰妮的面无表情,她像一尊石雕像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一双黑眼睛越瞪越大。她们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她才说过一句话,那是她从手提包里找出嗅盐瓶递给姑妈时说的,而且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样毫不客气的口气对姑妈说话:“姑妈,拿着这个,要是犯晕你就闻一闻。如果你真的晕倒,老实告诉你,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让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为我不会离开这里,直到我听到有关——直至我听到消息为止。”
佩蒂帕特姑妈抽噎一声,瑟瑟发抖的看了梅兰妮一眼,没敢再昏倒。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坏消息终于传来了。但不是从里士满而是从西边传来的——维克斯堡沦陷。在经受长期而残酷的围攻之后,维克斯堡终于抵抗不住陷落了。这个消息带给南方的震惊太大了,听上去只是一个不大的小地方,可是加上之前失守的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实际上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都已沦于北佬之手,南部联盟已经被北佬的铁蹄狠狠切成了两半。这个灾难如果放在昨天,那么一定会给所有亚特兰大人带来恐怖和悲伤。但是现在,他们已来不及考虑维克斯堡。他们考虑的是在宾夕法尼亚进行强攻的李将军。只要李将军在东边打了胜仗,维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灾难了。还有宾夕法尼亚,纽约,华盛顿呢。一旦把它们打下来,整个北方便会陷于瘫痪状态,这可以抵消密西西比河流域的败绩还绰绰有余。
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沉闷地过去,灾难的阴影笼罩着全城,使炎热的太阳都显得昏暗了,直到人们突然抬起头来,吃惊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蓝的,而是乌云遍布,一片昏沉。
城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上前线,无论他是儿子、兄弟、父亲,还是情人、丈夫。人们都在等候着可能宣布他们家已经有人牺牲的消息。他们预期有死讯到来,但不想收到失败的消息。他们把那种失败的想法打消了。他们的人可能正在牺牲,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在宾夕法尼亚山地太阳烤着的荒草上,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纷纷倒下,象冰雹下的谷物一般,但是他们为之战斗的主义永远不会倒。他们可能在成千上万地死亡,但是像龙牙似的,会有成千上万的新人、穿着灰军服,喊着造反的口号的新人,会从地里冒出来接替他们。至于这些人将从哪里来,还没人知道。他们只是像确信天上有个公正而要求绝对忠实的上帝那样,确信李将军是非凡的,弗吉尼亚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这时候,人群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站着的人都让开路来,左顾右盼的佩蒂帕特姑妈循声望去,只见瑞德巴特勒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在四处张望着什么。他铮亮的靴子和雪白笔挺的亚麻布衬衣都显得风尘仆仆,不像往日那般洁净整齐,也没有叼着雪茄斜眼看人,脸上还带着倦容。这副形象很好的安抚住了大家的情绪,要不然就冲着他那个快烂到地上去的名声和没穿军服的样子,搞不好会被情绪激动的亚特兰大居民撕成碎片呢。佩蒂帕特姑妈一见有认识的男人出现就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不管不顾嚷嚷起来:“巴特勒船长,巴特勒船长,我们在这里。在这里啊!”
梅兰妮听到佩蒂帕特姑妈的话,猛然扭过脖子,她的动作是那么激烈,几乎可以肯定扭伤了哪里,可是她全不在意,她的眼睛里盈着一汪清泪,死死的朝瑞特的身后眺望,想看到斯嘉丽或是埃伦夫人的出现。她现在害怕极了,急需要有一个想斯嘉丽那样勇敢坚强的嫂子或是像埃伦夫人那样镇定温柔的长辈来陪伴她度过这一刻的难熬,可是偏偏她身边只有一个还需要她去照顾安慰的佩蒂帕特姑妈。梅兰妮又是慌张又是难过,不禁也升起了佩蒂帕特姑妈那样的希望——有一个认识的男人陪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可是她亲爱的阿希礼,却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光着脚、冒着大汗、饿着肚子、患着胃溃疡的同北佬作战呢!
瑞特听到了佩蒂帕特姑妈雾角般响亮的大叫,拨转马头小心翼翼的朝汉密尔顿家的马车靠过去。他慢慢穿过人群,不少人向他投来恼恨的目光。老头们吹着胡子发出咆哮,个性强硬爱憎分明的梅里韦特太太在马车里微微欠起身来清清楚楚地低吼道:“投机商!”她的那声调使这个本就不堪入耳的字眼显得更加肮脏了。可是瑞特对谁都不理睬,也没像平时那样讽刺回去,只是一味提着缰绳朝梅兰妮靠拢。
“巴特勒船长,斯嘉丽她……”梅兰妮一下子扑到马车边上,泪眼汪汪的看着瑞特。“汉密尔顿太太和奥哈拉小姐都来了,还有威尔克斯老先生和两位小姐,以及塔尔顿先生,他们还在外面,人太多了,挤不进来,我先过来告诉你一声。”梅兰妮松了口气,瘫在座椅里,喃喃低语:“威尔克斯先生和霍妮、印蒂亚都来了?太好了,太好了!”瑞特的礼貌只有在梅兰妮面前才会百分之百发挥,他把梅兰妮耷拉在车厢外的胳膊轻轻托回去,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道:“我这就过去接他们进来。”
斯嘉丽是第一个扑进来的,动作比塔尔顿先生都矫健。梅兰妮一见她这么关心自己的哥哥和自己的阿希礼,顿时又感动不已:“哦,斯嘉丽,你真好,谢谢你能来,有你陪着我,我可以信心百倍了。”她这话被印蒂亚听了个正着,顿时黑了脸。印蒂亚一直就不喜欢斯嘉丽,“十二橡树”那件事之后更是新增了厌恶和不齿,可是梅兰妮,这个未来的嫂子,居然这么亲近她!饶是知道斯嘉丽也是梅兰妮的亲嫂子,印蒂亚仍是愤愤难平。梅兰妮这个只会看人最好一面的傻瓜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难道她就看不出来斯嘉丽那个贱人的脑子里只想着阿希礼,半点儿也不记挂查尔斯吗?
威尔克斯老先生和塔尔顿先生把斯嘉丽丢在外围的马车赶了进来,他们虽然心里也焦急万分,但是还都维持着南方绅士的翩翩风度,对周遭认识的夫人小姐们一一致敬,大家也向他们回礼,有那能压抑住情绪的,还可以勉强寒暄几句,倒是缓解了不少刚刚因为瑞特出现而越发紧绷的气氛。
苏埃伦不紧不慢的走在最后,瑞特牵着马走在她身旁,似有若无的帮她挡开一些拥挤和摩擦。如果是在平时,苏埃伦一准儿骄傲的把头昂到天上去,可是这会儿她完全没心思注意这求之不得的小殷勤,眼下她最想做的就是马上跑到佩蒂帕特姑妈家把头蒙在被子里,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她不想看到那长长的伤亡名单,不想去听那撕心裂肺的哀伤哭泣,不想知道县里的坟头上又多添了多少她耳熟能详的名字。不想!不想!!不想!!!
苏埃伦猛然止住脚步,一头扑进瑞特怀里,用他宽阔的胸膛遮住了满脸的泪花:“瑞特,带我回去。”
胸口迅速扩大的濡湿让瑞特一愣,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哭,真哭、假哭、柔美的哭、直率的哭喜悦的哭、难过的哭……他见过许多,有对着他的,也有对着别人的,有对着男人的,也有对着女人的。可是唯独没见过苏埃伦这种为了不出声而死死咬着牙、憋得浑身发抖脸都青了的哭法,那一双泪珠滚滚的天蓝色大眼睛中抑制不住的悲伤绝望让他心惊不已,她究竟在哀恸些什么?奥哈拉家没有人上战场,而她,他知道自从认识他以后,就没有过情人,就算是原先那个黄胡子的老情人吧,也没听说上了战场啊,那她到底是在为谁难过?
“你别难过,别哭。”瑞特看到了周遭人皱着眉头几乎要喷火的表情,奥哈拉二小姐在亚特兰大声誉斐然,人见人爱,而他却是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投机商,和她在一起,十个人里准保有十个会暗骂他欺骗纯真小女孩儿的。可是苏埃伦眼下这痛哭流涕的样子实在没法见人,好不好看的另说,单是这人人紧张全程提心的档儿,她莫名其妙的哭成这样怕是要惹人烦的。这一仗赢了还好,要是输了,指不定就会有死了亲人神智大乱的要骂是她哭丧出的坏消息了。
“唔,瑞特,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当初让北佬付钱把黑人都买走——或者我们干脆就把黑人免费交给他们,免得发生这场战争,那不是会好得多吗?”苏埃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她无比简单的头脑里,对这场战争唯一了解的开端就是北佬要解放黑人而南方不干,唯一熟悉的经过就是县里死了很多高大优秀的小伙子,唯一知道的结局就是他们失败了投降了完蛋了。她哪里会明白黑人不过是一个开战的借口呢!
“小姑娘,问题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罢了。战争之所以常常发生,就是因为人们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战争,胜过喜欢女人。”瑞特摸着苏埃伦哭湿的鬓角,声音低沉,可是嘴角却歪翘起来,脸上又显出了平常那玩世不恭的欠揍表情,顿时引来了关注着他们这里的所有人的怒视,可是又有谁能看到他眼底的苦涩和自嘲呢。
“天啊,苏埃伦,你这是怎么了?”印蒂亚在梅兰妮那里等了半天不见他们过来,便在威尔克斯先生的陪同下返回来找,恰好看到了苏埃伦痛哭流涕的一幕,慌得手足无措,她素来和苏埃伦要好,这时候想不到别的,只当她是被那个名声糟透了的男人欺负了,当下看向瑞特的目光自然就带了几分敌意。还是威尔克斯先生老道又圆滑,立刻轻拉了一把面色沉郁的大女儿,扶过苏埃伦温柔的问道:“苏埃伦小姐身体不适吗?真是抱歉,我们太心急了,一路上催得又快,赶得又紧,小姐身体娇弱,想必是受不了了。印蒂亚,你陪苏埃伦小姐先回佩蒂帕特小姐家去吧。”
“我没……”苏埃伦一句推辞没及说完,就听哗啦一声巨响,报社的铁帘门被撞了开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气喘吁吁怀抱一大沓散发油墨清香的窄条长纸踉踉跄跄扑到露台上,扯着带哭腔的嗓音高喊道:“阵亡名单!阵亡名单!阵亡名单!”一晃而过的寂静之后,所有人全都疯了似的一拥而上,尖叫、蹦跳、哭喊……融成一片。苏埃伦和印蒂亚瞬间僵在了原地,脸上是相似的惶恐,然而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印蒂亚是怀抱着侥幸的希望之慌,而苏埃伦,却是全然的死寂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