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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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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这一顿饭,华朝达坚持要请,陈峻也不为己甚,让他付钱,又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饭后请他去喝啤酒吃冷饮,再送他回去。华朝达不胜酒力,喝得有些高,拉拉扯扯跟陈峻说了好多话。他自己喝醉了不觉得尴尬,倒把陈峻听得轻微脸红。
他说陈峻,我就他妈佩服有理想的人,像你这样,像孟盛这样。
他说陈峻,现实太难了,我来这边五个月,花了家里那么多钱交这个费那个费,申请的工作一直被拒,连他妈一个一元微积分助教,都要学纯数的,操。
他说我心里堵得慌,爸妈让我来美国奔个前程,赚大钱,娶洋妞,可是我越来越不知道前程在哪儿。
他说你知道吗,我连修应用数学和精算都要和美国人一个组,好他妈融入他们。结果呢?我做了所有的题,在所有的组会里第一个到场,可他们除了把我当提供答案的人,没一个真把我当朋友。
然后他打一个饱嗝,又把剩下半杯啤酒喝掉。他说陈峻,我讨厌自己无法成为一个主流社会里的人。我讨厌……
华朝达自己说着说着就往陈峻身上靠,陈峻一把拽住他,手心里轻微出汗。他想这实在是有点快了。他把华朝达送回去,跟孟盛说,你看好这个室友啊。
其实华朝达没喝醉,至少没到意识模糊的地步。他只是情绪太亢奋,有点无法自控。第二天一早他就后悔了,但他不太愿意多去回想。
他希望能重新理智,冷静,自律并且严苛。
他只能这样。
然而这样的平静理智只维持了不到半天。傍晚时,华朝达接到父母电话,才知道家里遇到了一件不算急,但确实棘手的事情——一笔较大的款项追不回来了。
电话那头华母不断哽咽,说华父本来不让告诉他,但事已至此,自己已经两个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了,所以不如以诚相告,让华朝达自己为将来的日子想点办法。
华朝达对着电话软语劝慰了自己的母亲,说自己马上就能得到一个工作,之后的事情也不用父母再操心,追不回的钱都当打了水漂,让父母不必挂怀。放下电话自己却懵了半晌回不过神。
从几年前开始,中国便兴起了民间集资的热潮。民间集资利率高、门槛低,多为中小型房地产商行为。在房价蒸蒸日上的时候,自然无需为还款担忧,一旦房子预售,现金流便源源不断,支付得起年化25%以上的高利率。然而一旦政府出台政策唱空房地产,限制炒房囤房二套房,将民间集资的投资额重新挪回银行表内,资金流便迅速断裂。华朝达的家人为了能够顺利支付他一个学期2.4万美金的学费,之前将所有的本钱都拿去集资,还向亲人借了一点。在银行开具了学费保证金证明之后,华朝达的母亲尝到甜头,不肯撤资,于是交完夏秋两季学费的钱,连着借款一起,就放在集资的资金池里。前个月开发商发现势头不对,房市遇冷,预售可能收不回款项,加上一个之前打通关节的官员被查处,于是快速捐款潜逃。华朝达一家所有的积蓄,便落在开发商口袋里,无法追回。
华朝达家里介乎于工薪和中产之间。统计数据上自然比中国大多数人都过得好,不然也不会起意出国,但单薄的家底仍然经不起这样折腾。华朝达母亲情绪几乎崩溃,几度哽咽,泣不成声,说是自己的贪婪连累了全家受苦。而华朝达内心沉痛之外,却又多了更多的负罪感。
早知如此,又为什么坚持学商,而不是热动机电之类能养活自己的工程学位。
华朝达情绪陡然转入阴郁,一周都不怎么说话,也无法让别人分担这份压力,只是看书和学习更玩命了。有时候孟盛半夜做完实验回来,见华朝达屋里亮着灯,叫他出来歇歇,便看见华朝达眼睛红肿,带有血丝,声音也沙哑得听不出原来的音调。孟盛不想多问,只让他多吃点,遇事放宽心。
这周里华朝达给申请的项目负责人打了两次电话,发了一封邮件,都只得到一些敷衍之词。正准备亲自去问一趟,却接到项目老师的电话。
电话的目的很荒谬,是问华朝达有没有政府补贴工作权限。
华朝达一听心里就凉了,他强笑着说,我是国际学生啊,美国的政府补贴工作权限只有美国公民可以申请啊。
那边老师也不好意思,说这样啊,那我们项目经费有限,就不能请你了。还有一个申请人,对,就是那个美国的本科生,他有这个补贴名额,我们只用付他一半的薪水,政府会付剩下一半,这个位置不能给你。
华朝达强压着气,“可是他只是个本科生,背景没有我合适,对项目也没有我了解。”
“我们没有办法……”,那边的老师也遗憾,“只是预算不够,必须聘个有补贴名额的。”
华朝达放下电话。前后申请了近一个月,眼看就要成了的工作,只花了两分钟就把他拒了。换上一个资质远不如他的美国本科生,而这一切的理由都是合情合理和冠冕堂皇的。
华朝达跌坐到腻垢的地毯上,沉重得不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