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澹风清》闲情逸之

9、迷雾

　　常州府郊外，天目湖旁，太公山脚。
　　松院静，竹林深。穿过一片翠绿的竹林，山脚深处出现一座青瓦白墙的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株腊梅，正值盛放，满眼的金黄色把身后的三间瓦房衬托的别有意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小清看着眼前这个简单清净的院子，没有百花盛开的繁荣，只有点点寒梅的点缀，没有雕梁画栋，只有简单的篱笆，宁静的小山，清新的空气，鸟语花香……
　　推开简朴的院门，两旁是几株腊梅，正对面是三间瓦房，中间是堂屋，左边是起居室，右边是书房。院子东边的两件茅屋分别是厨房和柴房，西边有一口井，井边散养着几只鸡，悠闲自得的散着步。

　　王傲竹的尸首被发现在起居室里，旁边还有一具无名女尸，女子面目清秀，身上衣衫的面料虽然不是顶级的绸缎，却也是上等的丝绵，做工精细，绣花雅致。
　　两具尸体并排躺在床上，屋里一尘不染，家具摆设简单大方，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桌上摆着一个简陋的竹筒，打磨的很光滑，里面插着几株盛放的腊梅。

　　此时，尹知府和王通判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王通判的爱子跟一个陌生的女人死在一张床上，且王傲竹是有未婚妻的，此时未来老丈人就黑着脸，在跟前看着他们。虽然人已经死了，但这也算是被人捉奸在床吧。
　　小清见尹知府脸黑的貌似包公，手在微微颤抖，知道他在暗自忍耐，眼下当堂发作，只会更丢人，忍耐不发还能保持自己的涵养。
　　王通判老脸通红，神情悲伤，想扑上去好好看看爱子，又觉得耻辱难当，甚至有一刹那狠起心来，觉得王傲竹还是死了的好。

　　两位大人之前还在为是否是尹小姐杀了王傲竹而争吵，现在事情水露石出，是王傲竹利用尹暮雪假死脱身，和一个不知名的山野女子私奔隐居。王通判丧失爱子虽然痛彻心扉，但是也充满了对尹知府的愧疚，这件事实在是有损两家的颜面。

　　进入屋子的人并不多，只有尹知府、王通判、云澹和小清，还有发现尸体的两个捕快。尹知府和王通判不出声，剩下的人也彼此都默不作声。
　　一阵沉默后，尹知府勉强平复了脸上的怒意，转头对云澹缓缓说道：“云大人，此案关系到我与王大人两家的声誉，还请云大人在此主理此案，以示公正。本府身有不适，先行一步。”说完，向云澹拱了拱手，就此离去。
　　王通判见尹知府这么说，倍感尴尬，通判本就是在知府手下掌管刑事诉讼一类的事。眼下，自己的爱子不知为何，惨死在此地，有心为儿子找出真凶，报仇雪恨，但眼前的这个莫名女尸，逼的自己不适合审理此案，于是和尹知府一样，厚着脸皮将案子拜托给了云澹，自己先行回家报丧。

　　云澹望着先后离去的两位大人，摸摸自己的鼻子，名不正言不顺认命的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回头下意识的唤小清，却发现这个丫头刚才还乖巧的跟在自己身后，这会又不知道溜到哪去了。
　　石富贵被关押在知府大牢里，且他同时也是案子的嫌疑人，不适合再当此案的仵作。仵作这个职业由于它的特殊性，很少有人担当，所以一时间身边也没有仵作来验尸，问过身边的捕快，得知最快也要明天，才有外地的仵作赶赴过来帮忙验尸。

　　云澹硬起头皮，自己充当起了临时仵作，翻了一下王傲竹的眼脸，又观察了下他的口鼻耳内膜，发现粘膜都带血。转身，对旁边的女死者作了同样的检查，发现状况是一样的。两人的尸体背部都已经出现了青色尸斑，且只有背部出现，说明两个死者都是死于床上，且没有被移动过尸体。两个死者神情都很平静，身上没有挣扎搏斗过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服毒自杀，或者有人投毒？

　　床的对面是窗户，窗边靠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把茶壶，茶壶里泡着一壶菊花茶。
　　云澹小心翼翼的拿起茶壶，将菊花茶倒入杯中，仔细观察了一下淡黄色的菊花茶，又细细的问了一下味道，若有所思，心中有疑惑，却不是很确定某事。习惯性的又唤了小清一下，随即发现自己刚才已经喊过了，只是潜意识里认为小清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什么时候自己变得习惯了她的陪伴呢？

　　云澹大步走出屋子，外面站了五六个常州府的捕快。由于知府大人的吩咐，众人都不敢擅自进入屋内，只在门外等候云澹。云澹找来报信的那个捕快，吩咐他安排人手，轮流封锁现场，直到外地赶来的仵作完成验尸后，收敛好尸体，再解除封锁。

　　院子里除了三间瓦屋，在左边还有两间茅屋，分别是厨房和柴房。进入厨房后，正对面是一扇窗户，窗边靠着一口水缸，水缸右边是灶台。
　　小清走到水缸边，用灶台上拿的碗，盛了一小碗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小心的倒出一点粉末溶在水里，没多久水呈淡蓝色。小清见了，面露喜色，小心翼翼的端着那碗，转身出厨房。

　　此时，云澹在外面没找到小清，就来厨房看看，推门进来，两人一进一出，差点撞一块。小清碗里的水由于惯性，飞溅了出来，眼见有几滴要飞入云澹嘴里，小清情急之下，忙伸手捂住了云澹的嘴。
　　红稣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小清的手细腻白皙，唇边温温的感觉，惹得云澹一瞬间心神恍惚。
　　小清收回自己的手，拍拍胸口，说道：“吓死我了。这可是鹤顶红，几滴就能要人命。”
　　“鹤顶红？哪里来的。”云澹收回自己渐远的心神，问道。
　　“水缸里啊，这么一大水缸，居然都是鹤顶红。太吓人了。”小清用手指了指窗边的水缸说道。

　　云澹闻言，满脸疑惑，走近水缸查看。厨房里有一扇窗，水缸就放在临窗口，还有大半缸水，如果这些水都有剧毒的话，那要投入多少鹤顶红呢？
　　“云大人，这人可真有钱，鹤顶红虽然极少就能毒死人，但是要让这大半缸水中的鹤顶红浓度达到毒死人的程度，最起码要放一两鹤顶红。”心意相通似的，小清解释了云澹心中的疑问。
　　“所以，这个凶手很有钱。”云澹同意小清的看法。鹤顶红价格不菲，甚至是有价难寻，寻常人等能获得半钱就很厉害了，这个凶手可是一两一扔，大手笔啊。这也证明了此案不可能是自杀，如果自杀的话，只要把毒下在茶壶中就可以了，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不惜血本的下在水缸里。

　　云澹走到窗边，窗是关着的，上面粘着平常可见的竹篾纸。这扇窗户是由内而外，由下而上推开的，只是不见了开窗时用到的窗栓。
　　云澹用手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发现墙角边遗落着一根尺余长的细木头，看那尺寸，正是不见了的窗栓。
　　厨房的窗户离院子里用来做围墙的篱笆很近，大概只有一米远，篱笆约一人高，扎的又密又牢固，篱笆上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云澹和小清走出院子，来到篱笆外面，发现院子后面有条隐蔽的小路，在茂密的树林中若隐若现，不知通向何处。
　　云澹和小清对望一眼，见彼此眼中透着好奇，立马一拍即合，两人顺着山路，蜿蜒前行，走了估摸有一盏茶的时间，直到眼前出现了一片自留地，大概有一亩左右，里面种了各式的蔬菜和瓜果。
　　此时，两人已经身处半山腰，俯身往下看，山势并不陡，田边有两条行人日经月累踩出来的小路。远远望去，隐隐约约能看到山脚下，山脚下过去没多远就是一条小河流。

　　田边的右前方是一块突出来的平台，云澹想走过去，靠近一点看看，走到半路，不想踩到了一个竹竿，差点滑到，一个踉跄，手脚乱舞一番后，好不容易平稳住了身体。
　　云澹转身捡起竹竿，发现它居然是空心的，长约一米多。“这个可以做洞箫了。”云澹看着小清腰间的洞箫，调侃道，完全忘了刚才的狼狈不堪。
　　“太长了，可以做两根了。”小清接过云澹手中的竹竿，比划道。
　　“不过，这里怎么会有一根竹竿？”云澹看着这根即不像用来晾东西的又不像鱼竿的空心竹竿说道。
　　“空心的……一米多长……”云澹望着眼前的竹竿，若有所思，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了。”云澹露出一副谜题解开的样子，得意非凡。小清看了，恨的牙痒痒，知道了就说啊，在一边神神叨叨的故弄玄虚，太可恶了。

　　知府大牢中，一间单人牢房里，地上铺着潮湿的稻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霉味。石富贵身穿囚衣，无精打采的坐在墙角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躯，内心忐忑不安。
　　纸是包不住火的，经过知府衙门这番有心的大肆宣传，王傲竹肯定会知道自己被关起来了。以他的为人，必会现身相救，只希望他身边的淑娘能冷静点，并能劝住他，暗自查证后再考虑是否现身。

　　可恶，本来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没想到如此的不堪一击。想到这里，石富贵脑海里就浮现出云澹那似笑非笑洞察一切的神情，还有小清那看着不通世事却又狡黠的笑容。这两人真是太可恶了，如果他们没有出现，傲竹和表妹应该已经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了吧。
　　想起那青山绿水，青翠的竹林，雅致的小院，善良贤惠的淑娘在房间里刺绣，潇洒不羁的好友傲竹在一旁泼墨挥毫，那是何等的恩爱和谐……
　　沉思中，走廊外传来一片脚步声，石富贵感觉到有人走近，抬起头来，看清是某人，随即露出怨愤的神情。来者正是破坏他们好事的云澹和小清。

　　“王傲竹死了，他遇害的现场还有一个女死者，大约十七八岁，容貌秀丽，两人都是死于毒杀。”云澹的语气很平和，但这番话在石富贵听来，不亚于晴天霹雳，劈的他脑中一片空白，恍若整个世界变得安静无比，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么的冷，那么的孤单，那么的绝望。
　　傲竹死了！淑娘死了！怎么会？他们怎么会死了？
　　人在遭遇重大打击的时候，会有一段情绪空窗期，此时的石富贵就处于这个阶段，整个人傻傻的，愣在一边，根本不相信这个消息。

　　忽然，石富贵双目圆瞪，两眼充满血丝，恶狠狠的扑向云澹，双手死死的掐住他的脖子，狰狞的表情把云澹吓的忘了躲闪，就这样被他制服了。
　　小清一看情况不妙，连忙抽出腰间的洞箫，敲向石富贵身上几个大穴。石富贵穴道被制，手脚无力，慢慢松开了云澹的脖子，自己脱力倒地。
　　云澹摸摸自己被解救出来的喉咙，还是火烧火燎的疼，差点被这个疯子活活掐死，幸亏自己带有保镖，不然就因公殉职在这里了，望了小清一眼，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云澹坐在一边喘着粗气，对刚才的一幕心有余悸。

　　过了半响，云澹慢慢缓过神来，轻轻的问道：“女死者于你是何关系？”
　　云澹见石富贵抵触的不回答，放柔口气，好言劝道：“难度你不想抓到凶手吗？不想为死者讨回公道吗？要知道，我们是在帮你，不是害你。”看石富贵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就知道他不是凶手，他只是王傲竹假死脱身的帮手，却不想哪里出了意外，王傲竹居然死了。
　　石富贵藐了云澹一眼，有气无力的说道：“她是我表妹李淑仁。”

　　石富贵和他的表妹李淑仁都是贱民出身，他们的祖上是跟随张士诚的部下。张士诚与朱元璋争夺天下失败后，朱元璋将这些人都贬为贱民，且他们的子子孙孙永为贱籍。身为贱民，连农夫都做不了，只能从事下九流的职业，比如说仵作。

　　石富贵和李淑仁都是孤儿，两人的父母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双双过世了。他俩从小相依为命，靠乞讨为生。所幸，后来石富贵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一个贵人，被一个老仵作收为关门弟子，这才有了一份生计。

　　石富贵本人很争气，非常珍惜这对他来说极为不易的机会，跟着老仵作不畏辛苦孜孜不倦的学习，最后还继承了老仵作的衣钵，成为了常州府的仵作，虽然还是贱籍，但是可以养活自己和表妹了，他还是很开心。
　　于此同时，他也因为工作关系，无意中认识了常州府通判之子王傲竹，两人虽然地位相差悬殊，但是却意外的志趣相投，竟然成为了知己。王傲竹也因此认识了他的表妹李淑仁。

　　李淑仁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对绘画极有天赋。石富贵当了仵作，解决了两人的温饱问题后，给李淑仁买过几本画帖。谁料，李淑仁临摹后，居然能达到青出于蓝的效果。
　　于是，李淑仁化名为青石老人，不时替一些画铺临摹一些名画，以换取银两，补贴家计。

　　王傲竹本就是惜才之人，不然也不会赏识石富贵的才华，两人成为知己。看见他的表妹有如此的绘画天赋，深深为她折服。李淑仁长相秀美，为人文静，虽然出身贱民，但是举手抬足间温婉可人，甚有修养，王傲竹对她一往情深，非卿不娶。
　　两人相知相守，只愿天荒地老。可是，残酷的现实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一个是正六品常州府通判之子，一个是任人践踏的贱民，两人的身份地位有着云泥之别。
　　别说是上门提亲，就是偷偷抬入通判府做妾都不行。如果让人知道王傲竹恋上一个贱民，整个王家必定想尽一切办法拆散他们，甚至李淑仁会有生命危险。

　　没多久，王傲竹的父母给他订了亲，对方正是知府大人的千金尹暮雪。尹慕雪正是官宦世家里标准的名门闺秀，琴棋诗画无所不通，待人接物大方得体。
　　这门亲事，论门第是王家高攀了尹家，但是王傲竹本人在本地颇有才子之名，且年纪轻轻就已是举人之身。若论日后发展，王傲竹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且王家是当地的大户，有一个堂叔是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两家人也算门当户对，于是不久前，两家选择好了日子，准备下聘。
　　但是这门亲事对于王傲竹来说却是苦不堪言。如果娶了尹家小姐，像这样的人家，李淑仁就算想做个通房都是不可能的。王傲竹深知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就想搅黄了这桩亲事，奈何始终找不到机会。
　　眼看着好事将近，王傲竹走投无路，把心一狠，想出了假死脱身这一招，抛弃家族，抛弃功名，抛弃所有，只愿与李淑仁永结同心。

　　王傲竹的诚意打动了石富贵，于是他答应帮王傲竹在义庄找来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冒充他，放火，李代桃僵。
　　本来一切都在计划内，却不知在何处出了纰漏，事情的发展更是出于他的意料，王傲竹和表妹居然死了。人生难得的知己和相依为命的表妹就这样死了，这对于石富贵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打击。此时愤怒、绝望充满了他的心扉，让他不再相信天理，不再相信因果报应。

　　云澹静静的听完这一切，深深的望了石富贵一眼，缓缓站起身来，轻轻的说道：“我会还他们一个公道。”难得认真的样子，诚恳的语气，跟平时漫不经心的作风相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小清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走出阴沉的知府大牢，云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神情看上去颇为颓废。小清眨了眨眼睛，见他心情不好，随便找了个话题：“接下来，我们去哪？”
　　云澹沉默了一会，忽然轻声问道：“小清，你觉得我能破这个案子吗？”
　　小清愣了一下，没想到云澹会问她这个问题，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是古代，可没有指纹DNA检验什么的，要排查找线索比较困难。现在最大的线索就是那一大包价格不菲的毒药了。接下来嘛，按照以往看的刑侦局，是不是要找杀人动机？

　　一旁的云澹见小清良久不答，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傻了，居然问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这个问题。
　　“嗯，我觉得，是不是可以调查下王傲竹身边的人，看谁有杀人动机？”小清认真考虑良久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云澹闻言，吃惊的望着小清，这个小姑娘思维还是很缜密的。价格不菲的毒药，凶手非富则贵，李淑仁如果不是和王傲竹有那种关系，是不会有人花大价钱来杀一个贱民的。那就是说，凶手是王傲竹身边的人。到底是谁，知道了王傲竹和李淑仁的关系后会愤怒无比，杀人泄愤？
　　云澹心中快速闪过几个人选，心中有了一番计较。
　　小清被云澹看的毛毛的，有点心虚的问道：“云大人，我是不是出馊主意了？”照理不会啊，这个建议很靠谱的嘛，又不是自己随口乱说的。
　　云澹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柔声说道：“没有，你的建议很好。我只是觉得……”
　　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捡到了一个宝。
　　一旁的小清听得茫然无比，觉得什么啊？说话又说一半，古人真是太含蓄了，太让人费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