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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子非常赐颜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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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个月,翰林院上至内阁大学士,下至六品编修,都知道小苏学士圣眷隆重。短短一个月内,除了必要的上朝和当值,皇帝赐了一座宅子,召见了苏云晚五次,五次都不是什么大事,叫过去陪着赏个花,作首诗,要么就是陪着用个膳,赏鉴某幅古画,当然了,每次都还有旁人作陪,比如太子殿下,比如凤台令,再比如兰台令,总之,既教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传不出什么闲话,又明白告诉大家,小苏学士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松竹书院门下已有太子与凤台令身膺重任,不宜再有身居要职者,像这样做个词臣,陪着皇帝谈诗论词,附庸附庸风雅也挺好,苏云晚原不是有什么雄心壮志的人,对此十分满意。尤其翰林院的差事,拾遗补缺,搜求珍本、善本、孤本加以收藏,使之流传后世,十分合她脾胃,盛世治典,若能将《宝文阁总目》中的书全部搜集出来,刊本刻印,流于天下,实在是功在千秋的一件大事。
每日黄昏,苏云晚必要到富春坊的书肆中转一转,一来看一看几大有名的书坊有没有新来的善本孤本,二来么,看一看新出的话本传奇,消遣一番。云晚看看天色,已到散衙十分,写完最后一笔,将有正斋版印的《周礼正义》收置书架上,慢慢踱出去,莲叶跟在后头问:“小姐今日可还去今古堂么?”
云晚回头吩咐:“叫燕草把今日注完的送回家去,叫家里不必摆饭了,我在外边吃。”如今的苏学士出门,虽说不上仆从如蚁,华盖如云,却也是前呼后拥,四个小厮,四个丫鬟,全是皇帝赏赐的,一派清贵气象。一到今古堂,掌柜的孙青宜早迎上来:“小苏学士您来了,里边请。早备好了茶等您呢!”云晚边走便问:“可是找着了?”
孙青宜一面陪着往里走,一面笑:“半个月前找着的,旧的不成样,简直没法看,这不,修好了才敢跟你打招呼。”走到里面,亲自踩了椅子,从高高的架子上拿下一个朱漆点花的四方盒子,云晚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笑道:“藏这么严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孙掌柜的传家宝呢!”孙青宜仔细开了锁,也笑:“说是传家宝也不为过,汤梅若的绝笔之作,三卷《增补辑要》,乃是多少性命换得,字字皆是血泪啊。”
云晚默然,关于太宗皇帝得位不正的流言由来已久,太祖驾崩前一年,汤梅若任起居舍人,太宗即位后,奉旨修撰《锦华皇鉴通要》,三定三改,才有了现行版本。
然而,汤梅若曾著私史《增补辑要》,其中涉及了太宗得位因由,藏于家中,被人偷偷告发,太宗皇帝以在《皇鉴通要》中有对太祖不敬言语,将她下狱,家中女眷,籍没为奴,家中男子流放平远关,三代不得出仕。汤梅若所著《弘明集》、《尚书·今古文注疏》、《惜抱轩诗选》皆被定为禁书,时至今日,存于世者,不过一二卷。
而苏云晚在看书一事上有个毛病,好奇心一起,要不能一探究竟,心里总跟猫抓似的,久久不能淡定,汤梅若的事,属于本朝初年第一大案,苏云晚想不知道都难,她自幼年起,每年都会来上京小住,必到今古堂寻书,年深月久,与孙青宜遂成为莫逆之交。
孙青宜虽为商贾,却是古籍修补的大行家,爱书成痴,故此也愿担这天大的干系为她寻书,外人面前,仍是卖卖关系。这也是老规矩了,这些大的书坊难免同朝中的翰林、学士搭上关系,宦海浮沉,谁没个翻船的时候,为免受连累,私交再好,外人跟前也还是淡漠如水。
云晚怅然一叹:“青宜,你我二人不过是各尽绵力罢了。”从袖中掏出一卷书,书脊上有“江湖百晓生”五个字,孙青宜眼睛一亮,喜道:“《仗剑一笑走天涯》的结尾出来了?”云晚的话本戏文独授今古堂刊印,两人三七分成,孙青宜赚个盆满钵满。
苏云晚笑:“孙掌柜,还要你赶快刊印,我正等着买米下锅呢!”
孙大掌柜挥挥手:“谁不知小苏学士最得陛下青眼,宫里的东西流水样赏下来,不说这些,单说你的俸禄每月就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哪会连买米下锅的钱都没有!”
云晚苦笑:“陛下赏的,不过是几幅古画,几盒点心,即便赏了金银玉器,谁还敢拿出去卖不成,都不要脑袋了么?如今家里上下十几口人,小苏学士也要为生计发愁哪!”最后一句话显见是玩笑了,孙青宜拿了手稿,问:“这一卷刊出去就封笔了?”
苏云晚从美人斛中拈了朵梅花在手,做高深莫测状:“少年子弟江湖老,百晓生早年历过情伤,暮年看破红尘,入山访道去了。”自打“江湖百晓生”出道以来,神秘莫测,关于此人的传闻也层出不穷,有人说江湖百晓生乃是一介落第举子,为糊口计,鬻文为生,也有人说此人乃是辞官告老的翰林,为文有浩然之气,这样的大手笔决非区区举子可比,更离奇的是,竟有人说江湖百晓生原是江湖中有名的一代大侠,早年历过情伤,不然怎能将情之一字掰扯地如此透彻,这透彻之中又不乏豁达,如此胸襟,岂是落第文人、当世腐儒能比的?如今埋剑归隐,著文记述,只为怀念多年前的爱过的女子。
孙青宜是知道底细的,见云晚如此装模作样,不禁莞然。又切切嘱咐:“这残卷切不可传出去叫人看见……”太宗一脉做一日皇帝,汤梅若一日不能平反,时隔百余年,私藏此物,虽说已不是掉脑袋的罪过,叫人知道了,怕也得贬为庶民,终生不得出仕。苏云晚笑:“我比你还怕它传出去。”
苏云晚自得了三卷《增补辑要》,无限痴迷,除却在翰林院里值班,日日在家研读。这日休沐,读了半日《辑要》,觉得有些倦,将书放好,站起身来舒舒筋骨。信步走到廊下,瞧见几丛醉芙蓉开得明媚热烈,这花极好养活,有水的地方随处可见,花色朝白暮红,又名木莲,早晨清冽脱俗,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黄昏妩媚柔美,如美人薄醉微醺般摇曳生姿。云晚喜欢得不得了,因此靠近水边的廊下栽了好些。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晚风柔柔拂过,这几丛醉芙蓉犹如正在舞蹈的美人一般,红裳烈烈,明媚鲜妍。云晚随手摘下一枚发钗,轻轻敲打曲栏,吟道:
“朝时浅淡暮时浓,
溪边陌上常相逢。
愿抱香枝怜秋色,
不向明年嫁东风。”
她声音宛转柔和,尾音隐含了几分清越,随风遥遥送出去,越发动听。忽听有人轻轻鼓掌,赞道:“云晚下笔愈加从容疏落了。”云晚吃了一惊,忙转过身去,屈身行礼:“臣见过陛下,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皇帝笑道:“无需请罪,朕也是一时兴起,出来走走,走到恩荣坊这边,想起你住在此处,便过来搅扰一顿晚饭。幸好事先不许通报,不然哪里能听到如此好诗。”
云晚起身,又见一位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站在皇帝身后,青衫磊落,体格魁梧,不似寻常的朝中官员,一双剑眉斜飞入鬓,极是英武不凡。皇帝见她颇带几分好奇神色,于是笑着介绍:“这位是平远关的武威将军易枫,一年也不过进京两次,你在朝中时日短,还不曾见过。”云晚微笑:“易将军好,久仰了。”她说这话绝非客套,原先平远关的守将是老将军曾远之,三年前病亡,而西戎则趁曾老将军病重时大举进攻,时任参将的易枫临危受命,大破西戎,从此一战扬名,云晚说久仰,确是实言。
易枫方才随着皇帝在门口听她吟诗时,只觉漫天落霞,亭台水榭,天地万物无一不做了苏云晚的陪衬,这女子轻叩玉钗,低吟浅唱的样子仿若远在云端的天人,遗世而独立。而后看清了她的容颜,这感觉更加明显,似乎世间万物生来便是陪衬她的一般,至其莞尔一笑,说道:“易将军好,久仰了。”易枫顿时呼吸一窒,眼中便只剩下苏云晚微笑的容颜,嘴里却是习惯性地答道:“小苏学士好。”可怜的易大将军,成年累月地跟一帮粗人打交道,他自己幼时读过几年书,已然算是武将中最有学问的了,然而哪里近距离见过苏云晚这样的风雅人物,脑中只是想到八个字:“芝兰玉树,诗礼簪缨”,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陈正夫出身定江陈氏,那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自身又是文坛泰斗,做学问严谨挑剔,做人亦精致风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饮茶必用梅花上的雪水,鸡汤不用文火炖足三个时辰不许上桌,饮酒必用不同酒杯来配。云晚自幼不知父母,被师父抱回松竹书院,视若亲生,受了松竹门下十七年教导,说是诗礼簪缨一点也不为过。
就在易大将军走神的空隙,皇帝又问:“近来在读些什么书?”
云晚溜了一眼四周,笑:“臣自然是不怕说与陛下听的,只是请陛下不要在赵阁老面前说走了嘴。”易大将军顿时觉得那个遗世而独立的女子恐怕是自己的幻觉。
皇帝大笑:“鬼灵精似的小东西,说吧,又读些什么闲书了。”
云晚大大觉得冤枉:“臣读得可都是正经书,不过是本《云溪词选》,这也是《宝文阁总目》中有的。”前几日云晚在翰林院里翻着本花间词,多看了一会儿,被赵阁老教育了一番,说诗词本是小道,不可沉迷,经史方是立身之本,且苏云晚年纪太小,看得多了,只怕放纵心思,移了性情云云。云晚惟有称是。
皇帝越发慈祥:“好好,私不忘公,值得嘉赏。”
云晚亦笑:“臣可不敢要赏赐,到时候传到赵阁老耳朵里,臣因一本《云溪词选》得赏,老人家又不晓得该怎样唠叨呢。”又问道:“陛下可要用些什么,臣这便吩咐下人去准备。”
皇帝摆一摆手,道:“不必大费周章,朕今儿想吃几道家常菜,你平日里吃什么,朕就跟着吃什么。”
云晚想一想,恐怕是这皇帝吃腻了宫中菜色,出来想换换口味,于是笑道:“如此岂不是怠慢了陛下?”
皇帝啜了口茶:“什么怠慢,朕用得喜欢,就不算怠慢。你这孩子,跟易卿一样规矩多,朕今日原是想带着小林子转一转,偏半路上碰见易卿,非要跟着朕,为朕护驾。你们哪!”
云晚见易枫一脸无奈的神色,抿嘴一笑:“易将军如此谨慎行事,也是为陛下着想。”走出房门,问跟着来的大太监总管林安:“请问总管,陛下可有什么忌口的?”
林安笑道:“陛下喜甜食,不食酸辣,口味清淡,旁的倒也没了。”又好意安慰:“小苏学士不必忧心,陛下在吃食上不算挑剔,况且恕奴才说句放肆的话,陛下待小苏学士,就连公主也是比不上的,但凡是小苏学士的心意,陛下都会喜欢。”
云晚谢了他的提点,又道:“幸好陛下只有三位皇子,若真有一位公主,恐怕是要吃醋的。”想了一想,又对林安笑道:“还请公公回禀陛下一声,恕云晚失礼,先不能陪着,要上厨房吩咐几句,请陛下不要怪罪。”林安自然满口答应着去了。
皇帝听完林安的汇报,对易枫笑道:“苏卿心思奇绝,咱们且瞧瞧有什么好东西。”易枫陪笑:“臣今日也跟着陛下开开眼界。”不过两盏茶时分,就见云晚带着两个丫鬟进来,将两个荷叶托盘搁在桌上,行了礼,乖觉退下。
琉璃盘子雕成荷叶的形状,青翠欲滴,里头一朵莲花盛放,红香可人,果然皇帝十分有兴致,问:“这是什么?”云晚笑着解释:“因着晚饭有些慢,故此臣叫下人先备了点心,请陛下尝一尝。”林安早已试过无毒,也凑趣:“奴才瞧着跟上林苑里头的荷花似的,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吃食。”
皇帝先夹起一块,慢慢吃了,向易枫道:“味道甚好,只是不知什么做的,易卿也尝尝看。”易枫亦尝了一块,只觉软糯清甜,细品一品,又似乎是三月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时踏青的感觉,十分清新,却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只得摇头,将目光投向苏云晚。
云晚微带了几分得意,口中却从容道:“将三月三这日开的桃花摘下来,每朵只取其靠近花蕊最嫩最红的三瓣,三蒸三晒,捣熟后用汝窑的瓷瓶盛了,埋在桃根地下,用的时候拿出来。又取夏日荷叶上的露珠,新下来的糯米粉一起,兑上蜂蜜蒸熟了,做成莲花的形状。东西器具都不名贵,多用些心思而已,望陛下不要见笑。”
易大将军只听得暗暗赞叹,想到军中的情况,心中不免叹息。只见皇帝笑道:“果然心思妙绝,真不知是怎么想出来的。”易枫也好奇这位小苏学士怎么会有如此心思。只见意态悠闲的小苏学士顿时红了脸,又迅速装作老成道:“有一年师父做寿,臣想的新鲜法子,略表孝心而已。”她闲闲几句,将话题绕开去,易枫心里不免暗笑。
又听皇帝感叹:“只可惜朕膝下没有公主。”易枫忙陪笑:“三位殿下都是极孝顺的。”云晚亦笑:“可不是,若大师兄知道陛下这样讲,恐怕要吃醋了。”皇帝果然转笑:“太子哪里就这么小心眼。”又问:“苏卿,这道点心可有名字?”
云晚笑答:“映红糕。”易枫一怔,脱口而出:“人面桃花相映红?”云晚亦是诧异,没想到这位易将军竟也如此风雅?易枫见她惊讶,解释道:“下官幼时曾随母亲认字,后来母亲去世,就没再学过。”云晚温然一笑,道:“还有另一句,映日荷花别样红。这道点心里头既有桃花,又有荷露,且做成莲花的形状,取名映红,两全其美。”
正说着,就见燕草和莲叶带了四个丫鬟,一人端了一个托盘:“启禀陛下,晚膳好了。”一时间香气诱人,引得诸人食指大动。当中是一道竹筒蒸饭,连器具都是一节楠竹,里头的蒸饭全用竹膜裹住,掺了火腿,豌豆、新鲜的嫩笋,上头用芭蕉叶盖住扎紧,一揭开来清香宜人。云晚解释:“这是豫章郡有名的小吃,一应食具、材料全是当地所产,无论贫富,都喜食此物,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将糯米和水放在竹筒中,用芭蕉叶扎紧,放在火灰堆里烤熟,打开可食。稍富裕些的人家,会在里头另加食材。”说着,亲自盛了进给皇帝,果然得到赞赏:“清香可口。”
紧挨着竹筒蒸饭便是一道荷叶豆腐,将豆腐中间挖空,再将用文火煨了四个时辰的鸡汤填进四分满,樱桃剔去核,装进小块火腿,最后用荷叶将豆腐包好,放入笼屉中小火蒸半个时辰,云晚一边解释一边观察皇帝是否满意,果然见皇帝大赞:“这里头的火腿跟方才的又不一样,香味更加绵长,豆腐也入味,荷叶的清香隐隐约约,叫人回味,鸡汤的火候也正好。”
说着又往桌上看,一个绘了水点桃花的海碗上头盖得严严实实,燕草离得近,见皇帝注意这道菜,忙揭了盖子,是道清蒸鳜鱼,细瓷如玉,边上点缀着红色的桃花,红白相间,格外好看。皇帝先笑道:“桃花流水鳜鱼肥,十分应景,”又见易枫只听不说,道:“易卿觉得如何?”易枫微微笑道:“小苏学士如此风雅,臣都想‘斜风细雨不须归’了呢。”
皇帝更加欢悦:“连易卿也如此风雅起来。”林安在一旁凑趣:“就连奴才也觉得自己都跟着有学问了,只怕回到宫里要吃不下饭了。”皇帝笑骂:“朕吃了一辈子宫里的膳食,银子流水样的花出去,瞧瞧都给朕吃的是些什么,可见你不会当差。”林安陪笑:“奴才哪里能跟小苏学士比呢,陛下这不是难为奴才了么。”
莲叶端上三个缠枝莲花的骨瓷盘,梅花、荷叶等形状不一而足,里头挨次是菱白虾仁,龙井鸡丁,藕粉蒸饺,最后一道是樱桃汤,鱼虾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十分好看。皇帝吃得心满意足,终于打道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