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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灯火阑珊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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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桨打在水里，一下、一下，激起哗啦啦的水声。千江中一叶扁舟一上一下轻轻向千江城中渡去。
千江岸，早已是杨柳依依。岸泥里长得茂茂盛盛的绿草映在清凌凌的水波里，一发清新可人，若隐若现的，还送出那淡淡的草香。
“啪”的一声，老船夫的浆重重顿住，这叶舟便在城门外的玉带桥下稳停着。
“小爷，你也知道，千江城里，外头的船不是好随便进的，下面的路，还得劳驾您自己走。”老翁一手扇着手里的草帽，一手拨弄着浆，准备船里的人一离开就调转船头。
船篷下躬身走出一人，简单的侠客常做的短衣打扮，褐色短发，初看便知是个江湖子弟。然则细细看去，这人又比一般人不同，较之同龄之人，又多了几分沧桑之感。
那人温文一笑，将一锭银子交到老翁手中：“谢谢。”
这船资，却是比从京城临安划到千江应给的钱多出许多。老翁不禁心下暗喜。方要道谢，可抬起头，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这个人，这一路也不见他说多少话，只对着船外张望。果然这会子就这样走了。”老翁哝哝道。
艾俄洛斯经过城门的时候，守城门的人往他身上好生看了两眼，虽然看得出这是个跑江湖的人，却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也未加阻拦。
艾俄洛斯笑了笑：当初他来千江城之频繁，恐怕是守门人所共见，见了他来，少不得要去通报的。只这五年过去，竟没有一个还认识他的人留在这里。
若是在几年前，这个独行的人怕是要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只是苍狗白云变幻，当年的圣教教主艾俄洛斯，现在也成了茶馆里说书人口中的传奇，竟是连原来的行迹都编派得神乎玄乎，无怪这样走在街上，都没有人认出他来。
他此次来千江城，也不要别人认出他，皆因他只为来找当年高居于云梦阁上的一个故人。
斜阳投在千江城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说不得黄也道不得绿的奇异的颜色。这座城存在了多少年，这青石板上就映了多少年这样的光，从来没有变过。艾俄洛斯对着这石板路呆看了良久，似是微叹一声，沿着城中大道向云梦阁走去。
路边小店不少，大多卖的是是妇女的胭脂水粉、市井常有的传奇小说，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寻常人家必备的东西。然而，这个时候大家通通收了摊，也不做其他事情，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去。
艾俄罗斯先是不解，继而想起，今日是六月廿四，是江南的荷花生日。
千江城里，每到这一日，便是全城的人聚集千江边，将那一只只做工精美的荷花灯放下水，随波流去。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旧俗了。据说，这荷花灯都是放给久别的故人的，或是为已死之人祭奠，或是祈祷故人早回。自然，这是千江城中谁都不会轻慢对待的事，除非他没有要为之放灯的人。
城里顿时就空了，艾俄洛斯心下有一股怅然。今日这个放灯的日子，自己却疏忽了。
天边的云渐渐从散成绮般的红暗成古铜色，最后从灰蓝色深入了无边无际的墨黑。万家灯火淡黄，抵挡不住黑色的蔓延，城中只有一处天色鲜红，直如火烧破般。那正是千江城旁放灯人点起的篝火染成的艳色。
艾俄洛斯禁不住向千江走去。
千江上千百只悠悠飘在水面上的荷花灯，映得江水如火。两岸点起的几十处篝火烈焰摇摇，也映得天际如火。
五年前艾俄洛斯在千江城的日子里，六月廿四的荷花灯便是这样的妖娆。那个时候，在云梦阁上，还有一个人在自己身边，两坛子青霜酒让两个人沉醉了整整一夜，只觉着眼前一切皆是火灼一般，从窗外望见的千江城人头攒动，也不过是浮生一梦化入火里。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有去放灯。他们不需要，因为这灯只是放给已经离别的人的。他们还没有离别，所以不需要。
灯火阑珊处，是一片落寞无言。
艾俄洛斯为自己莫名其妙走到这里感到好笑。他本不该走到这里，走到这里也不该想起这一切。这一城的荷花灯中，有几多是能唤回离人的？在这灯中寄予太大希望的人，从来就没有获得他们想要获得的。
虽然这样想着，他却是一步也不曾挪动，只看着一盏又一盏灯从眼前慢慢地漂过。
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肩：“你这个人怎么连灯也没有？”
艾俄洛斯回头，看见的是一个脸上隐有戾气的男子，年纪看起来比他要小不少。这样一个人蓦然和他搭话，也不知所为何来。
那人只是一手托着一盏灯，一手摸着鼻子，若有所思良久，一个挑眉，却是把灯塞到艾俄洛斯手里。“今年多做了一个，这个给你。”
“为什么送灯给我？”艾俄洛斯终于把话问了出来。
“为什么？”那男子短促一笑，“你要别人看你一个人傻站在这里？你来江边不放灯，那来这里干什么？”
艾俄洛斯行走江湖许多年，有出生入死的兄弟，有找他一结前帐的江湖人，更有瞅着他这副良善面孔敲他竹杠的，而今碰到这样一个人，倒有几分惊讶。
“我……”艾俄洛斯忧郁着。自己怎好平白接受别人的东西，然而推却的话，看那人的样子，也是不会把灯拿回去的。
他却没想到那人说出这样一句话：“其实这灯，谁放都一样，该回来的人会回来，回不来的永远也回不来。”
艾俄洛斯心下一惊，这句话，他却似在何处听到过。
“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该放灯就放灯去。”那人见艾俄洛斯问他姓名，别转头就走，把艾俄洛斯扔在江边。
…… ……
圣教总坛静园里，窗外月明星稀，屋内烛火昏暗，艾俄洛斯打点行装，准备去找那个攻城战一结束就失踪了的撒加。
“该回来的人会回来，回不来的永远也回不来。你去找也没有用。”窗外传来阴仄仄的人声。
“谁？”艾俄洛斯警觉，破窗而出，屋外却是一个人也不见，然而墙边那棵梅树下有着薄薄一层脚印，隐隐有一股怪异的香气。
“迪斯马斯克？”迪斯马斯克乃是撒加手下最会用毒之人，传说在他手下从无能侥幸逃脱之人，除了云梦阁主撒加和护法之一修罗，见过他的人都不在世上。然而，撒加失踪了，修罗死了，迪斯马斯克就成了一个破不了的谜。
连艾俄洛斯也不明白，他怎么会跑来这里。
…… ……
艾俄洛斯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忽然心下一动，几步走到江边，双手小心捧着灯，心中默祷，稳稳地让它浮在水面上，悠悠而去。
艾俄洛斯放走的这盏灯消失在江水尽头的时候，篝火忽然全灭。只听“嗖嗖”几声，天空爆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闪闪烁烁，竟掩了繁星的光华。有几朵烟花落如金雨，将至地面才消了形迹。
艾俄洛斯记得撒加曾对他说过，他喜欢烟花，因为它们不寂寞，在灿烂过后以最好的方式终结，所以他情愿有烟花一般的生命，也不要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一辈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艾俄洛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笑，尤其是这个在他与他最后一面那个醉眼微酲的笑。
如今，烟花依然，人何在？
艾俄洛斯望向云梦阁，恍惚的眼神才稍微收束起来。似是终于想起来这里的目的，提脚向那里走去。
江岸不知什么时候远远传来少女清亮的歌声：“金坛段郎官长清，临风清唱不胜情；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
…… ……
“荷花生日，撒加，你生日好象差不多在这天吧？”西湖画船上，一个看起来十五岁模样的褐发少年笑得没心没肺。
被称做“撒加”的少年一个白眼瞪过来：“我生日便是在这日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艾俄洛斯口边的话被撒加那一瞪又压了回去，然而脸上依然是那副让撒加看了恨得牙痒痒的笑。他知道撒加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外貌，然而他就是喜欢开他的玩笑。
湖上远远传来不知谁家女子的歌声：“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
艾俄罗斯的笑有些戏谑，有些会心，有些感慨。可惜临安没有放灯的习俗，若是有，也该为他放一盏荷花灯吧。
…… ……
“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艾俄洛斯低声念着的时候，已然见到了一座垩墙黛瓦的高阁，匾上“云梦阁”三字好生扎眼，门口两盆带着些粉嫩的荷花开得正好。
艾俄洛斯正要踏上台阶，身后却传来一声俊马长嘶。艾俄洛斯回身，见到一个鲜衣怒马的身影，海蓝色的长发，俊朗的面容。他有一瞬间的恍神。他找了这么多年的人，终于找到了吗？
然而那个狂傲的眼神让他立时明白，那不是他找的人。
“加隆……”艾俄洛斯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失落。
那个人看了他几眼。背光处，艾俄洛斯也不过是一个依稀可辩的身形。
“艾俄洛斯，还没找到撒加？”加隆认出了他，可看到艾俄洛斯孤身一人，他也是掩不住的失望表情。“上马。”说着，把艾俄洛斯拉上马背，一路如飞般向扇子崖奔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