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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

  •   马车载着薛忆在京城大街小巷里穿梭,他不时挑了帘子向外打量。
      妇人牵了小孩的手在梧桐树底下买煎饼,老头们拄了拐杖聊天,一个青年挑着担子走得摇摇晃晃,商贩扯着嗓子吆喝,刚从私塾放学的少年相互追逐,胳膊下夹着的书啪啦掉在地上,回了身胡乱抓起来继续跑。
      有欢笑,有呵斥,有哭闹。
      这些陌生的面孔都走在各自的轨道上,一切都安详怡然,是寻常城市街道里寻常的景致,平静的或者波澜的,陌生的亲切。
      坐在车夫旁边的阿全在帘子外面轻声问:“薛公子,您看是这儿吗?”
      薛忆放了曲起来咬在嘴边的指节,撩起窗帘望了一眼,街口小摊上卖着粗糙的陶器,眉目和蔼的老人满头白发,摇着大蒲扇擦汗。
      “唔,再往前面一个路口。”
      马车就辘辘滚着轮子又行了一段,停在藤藤蔓蔓交织的花架旁边。
      薛忆踩着脚凳跳下车,一把青竹荻花折扇握在手里,捏紧了,眼神彷徨地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
      他瞥见附近一所宅院的门口坐了正在纳鞋底的老妪,看样子得有六十多岁了,手上针线却仍旧是灵活地飞腾。
      “请问。”他走过去,规规矩矩作个揖,“这附近可曾有一家姓古的木匠?”
      老妪抬起头,嘴角都瘪出了纵横的皱纹,也许已经没有剩下几颗牙,她望着态度恭谨的年轻公子,苍哑的声音慢悠悠地说:“木匠啊,很早前有过,搬走好几年了——唉,真是个好人啊,我们家孙媳妇的床还是他打的……”
      “呃,他以前是住的哪一户?”
      老妪略浑的眼珠子转去,干枯手指向侧前一指:“那边,门口有罗汉松的。”
      薛忆道了谢,挺起身扭头望了会儿,缓缓地朝那株罗汉松走过去。
      走几步,停下来,回头对着阿全说:“你们先回去吧,不用再跟着了。”
      阿全就朝着车夫挥挥手,自己却依旧亦步亦趋。
      薛忆又回头:“我说了,你可以回去了。”
      “薛公子,庄主交代要小的必须一直跟着公子。”阿全垂手低头道。
      薛忆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任他跟着走在后面。
      罗汉松有一人多高了,茎干扭曲,树皮上有很多波折很多坎坷,一条一条像刀刻上去又扒拉了,狰狞着凶恶嘴脸。
      薛忆只站在那里瞧了眼虚掩的门扉,偏过头去,眺望着斜对面另一家。
      伫立了半晌,仿似下了个决心,迈脚往那边走。
      尽管每步都行得很慢,路却终究有走完的时候,只片刻遍到了漆面陈旧的乌门外面。
      按照惯常规矩,门朝东南角,取意“紫气东来”,纹饰模糊的翘角飞檐下面挂两只白黄灯笼,石板台阶有三层,踏上去,大门底部左右各一只抱鼓形门墩,雕刻着莲瓣和狻猊,神兽一副冷竣的乖张面孔,眼大嘴大,獠牙森森,似咆哮着要撕碎了一切嚼烂了吞下去。
      薛忆伸三根手指扣在暗淡铜门环上。
      阿全悄悄避开阳光,缩进门檐阴影里,擦了几次汗,方才听见铛铛两声,门环撞击的声响。
      又等了一会儿,门里面抽开木栓,唧啦唧啦了一阵,两扇门板中间虚出一条缝,渐渐扩开了,便看见门里面站着一个老妇人,约莫五十多岁,眼角唇边有细长纹线,头发都仔细拢在脑后绾了一个髻,身上是普通的浅褐衣裳。
      她端详着薛忆,曾经一定是很漂亮的杏眼,现在虽然眼睑已经耷下来,目光却还是奕奕的,她略侧了头,问:“公子找谁?”
      薛忆凝视她片刻,抿了下嘴唇:“请问这府上,原先可是一位姓薛的老爷。”
      妇人怔住了,眼睛里倏然转过复杂波痕,有一粒太阳的碎片在里面跳跃。
      见她神色是困惑紧张,薛忆微微柔了眉眼,曲了胳膊肘拿手在颈项上摸了摸,修长的手指头伸进连绵方胜纹领口里,勾出一根细细的丝线,朝外扯了一下,就有一块鲜艳得像血一样,要夺了人心魄的红玉石,扑腾腾从襟口跳脱出来。
      他垂头弯了脖子,把丝线环儿从脑袋上穿过,在手指上绕几圈,递到妇人眼前,那红玉就招摇地在空中旋着抖着,左摇右晃。
      兰蕙桂质,无人自芳。
      寸心本是露成,不需盛大,容得许多香。
      “这,这是——”妇人一见着兰枝绕桂的红玉,瞳人乍然收缩,她抖着手去碰了一下,稳不住,红玉更荡开了,璨璨的辉光媚丽流窜,缭乱了一泻骄阳。
      妇人把目光再移到薛忆脸上,要看穿了似的盯着他的眉眼,他的面庞。
      她轻声地迟疑地唤了一声:“小少爷……”
      “嬷嬷。”
      薛忆露出柔和淡雅的微笑。
      “小少爷……”妇人立刻扭头冲着里面囔,“老头子,快来啊快来,小少爷,是小少爷!”
      听见有哐铛打翻了什么盆钵的声音,然后就看见鬓发苍白的老头从南房那边跑过来。
      他站到妇人旁边,看见了薛忆,也看见还在他手上垂挂着的红玉。
      他躬了躬身,就着薛忆手里,把那块玉石仔细看了个遍,每一处转折,每一条蜿蜒,窄细的兰草叶子,和点点的桂蕊。
      “果真是……”他眼里就噙了些水光,“小少爷三岁生辰的时候,老爷挂在小少爷脖子上的——”
      “不,是五岁的生辰。”薛忆微微摇头,“三岁的时候,我差点把它摔破了,父亲很生气,让我在书房里背了一下午的三字经。”
      老头抬起头来,消失了最后的一点疑虑。
      “老陈叔。”薛忆轻轻地念出了,往日家里人对他的称呼。
      “小少爷,快进来。”嬷嬷捏着袖子拭了眼角,忙把薛忆往院里让。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所曾经飘荡笔墨清芬,往来只青衫的宅院。

      季良在房间里踱着步。
      一,二,三……
      心里默默念着数,从窗棂曲折的纹理间望过去,是空寂的屋子。
      ——如果晚上没回来,别到处找。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庄主,晚饭已经备好了,送到您屋里来?”
      季良莫名其妙地被惊了一跳,转过身就看见是小厮站在门口等着指示。
      “……阿全,回来没有?”
      “没有,车倒是回来了。”
      季良“哦”了一声。
      “庄主,晚饭——”
      “啊?呃,端进来吧。”
      心不在焉随便扒了碗饭,香酥鸡嚼起来像浸湿了的棉花一样,青笋则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把客栈老板叫来又数落了一通。
      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天色突然黑了,刚刚的辉光只一眨眼工夫就消失殆尽,申时还没有过,已然是深夜光景,从极远的地方滚过来沉闷雷响。
      恐怕是要有场暴雨了。
      中午吃午饭前才停了一场,又要下了么——
      季良敲着桌面,看小厮点起蜡烛,火焰飘摇,腾出一股股黑烟,袅袅升上去,散开。
      雪亮的一个霹雳,堪堪爆炸在头顶,劈啪一声撕裂沉寂,几乎震破耳膜。
      季良心里一颤,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桌面上茶盏砰地倾倒了。
      “去备车,把下午赶车的找来。”
      “庄主,眼见着就要落雨了——”
      季良好似真的被震聋了,什么都没听见,径直疾步出了屋子。

      阿全站在里院回廊上,守着蹲在回廊外面发呆的薛忆。
      一株茉莉花枝,翠的叶子白的花,淡淡幽雅的香气,霹雳闪起来的时候,泛着凄冽又凌厉的光,薛忆抱着腿,身上哆嗦了一下。
      嬷嬷走过来说:“小少爷,进屋吧,小心被雷劈着。”
      “嬷嬷。”他歪着脑袋,低声道,“你们干吗一直要呆在这儿呢?大家都不在了。”
      嬷嬷慢慢靠近他,慈爱地摸了摸他头发:“小少爷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一个人都不在,嬷嬷想,说不定小少爷会哭鼻子。”
      “我才不会哭鼻子呢。”薛忆噘着嘴,扭脑袋,要把那只很温暖的手甩开。
      “小少爷长大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在人面前哭得一塌糊涂——但是,心里面还是会下雨吧。”
      薛忆昂头望了望天空,恰此时,霹雳耀闪,一下子就晃花了他的眼。
      “是快要下雨了,嬷嬷可真会预测天气。”
      “小少爷。”嬷嬷叹息着,把他拖在地上的后襟撩起来,掖在腰带里,“既然要下雨了,就回屋吧。”
      “嗯。”薛忆点点头,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酸麻的腿,一瘸一拐进了西厢,阿全要上来扶他,被他挥手阻止,“你回东厢那边睡吧。”
      “公子,庄主让小的不能离开太远。”
      “这儿没什么庄主。”薛忆睇他一眼,推着他胳膊,“去睡去睡。”
      阿全还是看着他,他被看得有些恼,提高了音量:“这是我家,要不过去,要不就回客栈你庄主身边去。”
      阿全怔了一下,扁着嘴走到东厢去。
      薛忆吸口气,长长呼出来:“嬷嬷,你们也休息吧,我突然来,瞧把你们累的。”
      嬷嬷微微笑了:“小少爷可别这么说,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就叫一声嬷嬷,或者老陈叔。”
      “嗯。”
      薛忆进到屋里,从里面反扣上了门,然后摸索着,坐在床沿上。
      嬷嬷从柜子里搬了新的枕头、床褥和被子出来,又叫老陈叔换了帐幔,进进出出,把本来很干净的房间收拾得更干净,连墙角上的一点灰尘都没有了,处处透出一股新鲜劲儿。
      真的是,还和以前一个样子呢。
      桌子,椅子,凳子,简朴的家具样式,只缀着浅浅海棠花枝,床栏上也没有过多的繁丽的修饰,每隔半尺雕出一只花柱,帐幔是过去常用的淡青飞燕,边儿上嵌着云朵,被面是鲤鱼吐珠,枕头上绣一双蝶恋花。
      他不知道自己会记得这么清楚,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十岁的秋天。
      恍惚中还想得出古木匠用边料做了只木船,帆是用很薄的木片,用火烤了弯出弧度,再串起来插在甲板上。他问“会沉吗”,古木匠就端来一盆水,把木船放了进去。他兴高采烈地带回家,过了两天不知怎的船底破了个洞,再不能浮在水面上,接着,他也再不能做薛家天真无忧的小少爷。
      把腿缩上床,搂着膝盖,看地板上乍明乍暗雷公和电婆的影子。
      竟是如此的缥缈,根本抓不住,如同那些记忆里才会出现的,大小厚薄不同,但都摸过他的头的手,指节上或多或少皆沾染着书墨的香气,丝丝蔓蔓的,溶合在柔软宣纸上面,那么美好的时光——几个人红了面争论“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一个人给他讲“有人无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尸”,鸿文书馆的先生教他背“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胡子很长的大伯伯捏着卦签摇头说“既鹿无虞,惟入于林中”。
      林林种种,以为忘记的,以为细节的,都涌了出来。
      轰隆隆的声音渐渐激烈,他把头埋到臂弯里,逃避霹雳的袭击。
      屋外隐约有人说话,被雷鼓淹了大半,便不真切。
      没一会儿,嬷嬷敲了门,道:“小少爷,睡下了么?”
      薛忆于是抬起头:“没有,什么事?”
      “唔,外面来了个人,自报季氏,说是路中突见暴雨将至,离住地尚远,想要借宿一晚。”
      季……
      “跟他说,寒舍屋薄瓦漏,恐不适待客,让他另投别家。”
      “是和他这么说的,但他很固执。”
      薛忆垂着眼,毫无预兆的被电婆铜镜一照,心尖上抖了抖。
      “那就直接跟他说,宅子主人今日心情不佳,不想留客。”
      嬷嬷踌躇着嗫嚅。
      “没关系,就这么说。”
      嬷嬷应声而去,过一会儿又回来,叩了门道:“小少爷,那位季公子说是你的熟人,想见你一面。”
      “不见,我已经睡死了,叫不醒。”
      “小少爷——”
      薛忆不吭声,嬷嬷等了一会儿,慢慢走远。
      民间说法,先打雷后下雨,有雨也无多,雷声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晚的雨不知道还能不能下来。
      薛忆躺倒在床上,觉得心里有点闷,就伸了手到枕头底下摸,摸半晌才想起来,那个翡翠瓶托付给季良后,似乎完全忘记了药丸这么回事,于是他微微调着呼吸,模糊地望着帐顶。
      许多的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闭了眼也停歇不下来,都有些支离破碎,白茫茫的面目,染着红的斑驳。
      也许是这被褥长久没有人用,贴在皮肤上阴凉潮硬,又像是从里面伸出无数细小的手指,拨拉着他的身体,捉住他的皮肤,往下拽,要把他拖进黑暗深邃的地下。
      汗水淋淋。
      他猛然睁开眼,心脏扑通扑通像要摆脱胸膛的桎梏,挣着坐起来,脑袋里混沌一片,分辨不出身在何处,只觉得被掐紧了脖子几乎要窒息,他张大嘴想叫,声音都不出来,浑身有种沉重铁锤击打的钝痛,肌肉都绷紧了僵硬成石头。
      他艰难的挪移着腿,一挨着地,就想要立刻奔出房间,但好像脚上的骨头被抽走了,拿不出力气,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扑在门上,费了老大劲才拨开栓扣,刚拉开门,一下子就跌在了门槛上,小腿骨激烈的疼,却顾不上,只想着离开,离开,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自己,裹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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