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28、皇陵（一）

　　五年前一场萧墙之祸，辞烟公子渐渐崭露头角。而那时谢尘已发觉了孟暄身份，誓不与他往来。没多久，谢小妹火海香消，谢尘救起一双姑娘后，去扬州做了教书先生，一教四年，直至孟暄登基。四年间孟暄没见过谢尘一面，只是派人暗中跟随。孟暄登基半月后，一个尖声尖气的老头找到谢尘，说如今正是朝中求贤的好时候，一切破格之事均已安排妥帖，谢尘可不用参加秋闱，直接去考状元。
　　之后的，尹千钟都知晓。
　　可见有人接过谢尘的手，化身辞烟了。

　　“这下你该明白万岁爷非杀王贵人不可的理由了吧。她最早下嫁于他，知道的最多。虽说当年之事纯属冤案一桩，但苦无证据，何况万岁爷的法统在那儿摆着，先帝亲诏，谁人敢僭逆之？我和王贵人若都死了，他的江山就坐稳了大半。王家这些年嚣张，只望这门女婿好生看看，他王慈琳膝下无子，侄儿胸无大志，唯愿过些太平日子。”谢尘说着顿了顿，眼中一丝凄婉不过转瞬即逝了，“结果他到底不肯放过她。过年那会儿伺候过王贵人的女官来寻我，大约是拼死也欲将辞烟身份告知，可我哪里能与她相见？无论如何，又枉断一条性命。”
　　谢尘只是告诉了尹千钟这样一件事情，平铺直叙，就好像每本野史演义里都要带上两笔，又断不可多言。
　　王氏本不该嫁给十六皇子孟暄，却又命中定好了是他的人，想篡改都无从下手。当年他摸爬打滚那会儿，他们住得很近，不似后来在皇宫里那样。她不懂排遣他心中烦闷，干脆陪他干坐，一坐就坐了四年多，习惯了，没什么可无聊的。可有一日，她时间到了，夫君满门抄斩结发妻，不留一丝余地。
　　尹千钟抱着谢尘，见他用牙咬白了下唇，不禁凑过头去轻轻舔开：“你又抛给我一个难题。”
　　谢尘担忧地看他：“事已至此，不想瞒你。”
　　尹千钟见谢尘眼里有了期盼之色，盘踞心头的顾虑一扫而空。他伸手摩挲谢尘衣领下雪白的肌肤，那上头有他自己留下的一串红印。他此刻万分庆幸自己喜欢上了谢尘，不然皇上一旦萌生杀意，谁来护他？
　　“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你还可以再多依靠我一些。”

　　谢尘离京的前一日，唐槡唐楠拜访。唐家兄弟一进门，没看见红豆绿豆，听说她俩买菜去了，这便暗下决心，定要拖到吃饭的点儿才可告辞，当下闲扯起来。
　　唐楠指着院里的木桩子问谢尘道：“谢大人，你怎把树给砍了？”
　　见姑爷来了，谢尘心情大好，笑眯眯地答道：“自然有道理的。原本该在姑娘出生那日，栽一株香樟，待嫁人之时将那树砍下，打两口箱子，装入丝绸，犬两厢厮守’之意。”他比划地伸出两根食指，由远及近地贴到一起，“但她们既然是我府上出去的，就砍它了。”
　　唐槡自然笑着客套他两句：“谢大人如此上心，处处考虑周全，倒叫我二人腼颜了。”
　　谢尘一拍靠椅扶手，来劲了：“这真是大实话，你们二位，拐了人姑娘逛逛市集听听曲子、酒家坐两顿小令行几轮，就当万事大吉了？我如何能放心？”
　　唐槡唐楠一听，面面相觑。这谢尘不是为人冬烘么？怎这样说话的？什么叫“拐”？
　　唐楠嘴甜，赶紧表明道：“谢大人，你尽管放心，我们家是女子主事，怕媳妇儿都怕成祖训了，到时她们定不会吃亏的，何况红豆绿豆是外公的救命恩人，娘每日都在家眼巴巴地盼着她们去呢。”
　　谢尘笑着摇头：“差矣差矣，我是怕你们受不住……姑娘家太厉害太能干，就不招人疼了，是不是？”
　　唐槡心领神会：“谢大人多虑了，前些日子她们已将身世告知，我二人今后只会愈发怜惜。是否善待她们，此事日后自当见分晓。”
　　谢尘这才满意，又对唐槡唐楠交代了几句。
　　他先对唐楠道：“绿豆年纪小，听她姐姐说前两天她还吃坏一颗牙呢，疼了一宿没合眼，又不好意思声张。这丫头看似刁蛮实际极好哄，她叫你往西，你往西南西北都行，就是千万别往东。不过，阳奉阴违也不成，哄她可以但绝不能骗她。”
　　唐楠很没骨气地一口应承下来，不带半分踟蹰。
　　谢尘随即又对唐槡道：“绿豆说她不记得爹娘是谁，那就是真忘了，红豆也说不记得，我却不信……你们想听听我遇见她们时的情形么？”

　　五年前。义庄。
　　交子之时，松明无声无息地灭了，窗外小雨汇集在屋檐上，酝酿了许久的滴答之声，在那夜里蓦然令人惊心。
　　谢尘正在点灯，义庄的大门便被砰一声砸开，吱嘎吱嘎地难以安定。此时，火光亮起来，朦胧间让谢尘将来人看清楚了。
　　门外立着个身材极其瘦小之人，该是个孩子。那人一只手拖了柄跟自己同样高的大刀，浑身血污，背上还扛着个昏迷不醒的小丫头。
　　“这里是义庄？”那人环视一圈内里，吃力地进来了。大刀在地上难听地划着。
　　“你是个女孩子？”谢尘倒是十分惊讶。听声音，她最多只得十二三岁。
　　来人不答，只是将背上的姑娘放在一只棺材上，自己在她身旁坐下，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那小姑娘呢喃：“正好，棺材也有了，妹妹就同我死在这儿吧。”
　　过一会儿，这手持大刀的姑娘忽然问谢尘：“你怎还在此地？”
　　“我为何须得离开？”谢尘反问。
　　“为了活命。”那姑娘简洁地答。她虽说想死在此处，可刀始终不离手。
　　谢尘笑：“无论在哪里我都有命可活。你能否将门关上？我畏寒。”
　　那姑娘不再多言，轻轻关上了门，又坐回另一人身旁，等死。
　　大约小半盏茶之后，纷杂的脚步传来，两人都不出声。又过了半盏茶左右，她道：“七个杀手，全死了。”
　　谢尘正在灯下写字，听见她说话便搁下笔来，心平静气地看向她：“这样说来你们不用睡棺材了？”
　　“今夜不用了。”她并不关心杀了那七名高手的是什么人。
　　谢尘脸上还是淡淡的，话语中却透露出一些情绪，像是真的替她们高兴一般。他说：“哦，那就好，所有棺材都有主了。”然后又回过头去写字。
　　“你在写什么？”姑娘坐了一会儿，问他。这人真十分奇怪，身边放着包袱寝具，好似打算在这满是死人的地方过夜，更有趣的是，他竟然将棺材当凳子，伏在桌边写字。
　　谢尘等墨迹干了，将纸张叠好放进衣袖：“我家人死光了，需向官府上报。”
　　“这里头装的都是你的家人？”
　　“姑且算吧。”谢尘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你为何要夜宿此处？”
　　“昨日家中走水，房子烧光了，人也死光了，既然住客店得掏银子，就不如留在此处陪陪小妹。”谢尘并不避讳地告诉了她。长夜漫漫，有人聊天也是好的。
　　“为何他们都死了，你却没死？”
　　“我出了趟门，今日刚赶回来。”
　　这下她已经弄清楚了前因后果，没什么可问的。但她还是相当好奇，又想出一个问题：“这义庄里的人呢？怎只有你自己？”
　　谢尘走过来，递了块干净帕子给她：“听口音，你们老家应在松江府一带吧？”
　　姑娘抓住帕子，随手在脸上抹了抹，又还给谢尘：“我六岁前与爹娘住崇明岛上，后来才被卖到杀手一门做徒弟的。她跟我不是亲姐妹，我不知她从哪儿来。”
　　“原来如此。告诉你罢，这镇里的人都怕我，因我自出生之日起便是灾星，到哪儿都必然死全家。我在这儿呆着，他们就跑了。”
　　“为何你一出世便是灾星？那时就死过全家么？”
　　谢尘叫她逗乐了：“知道什么叫男生女相吧？长成我这样的都是灾星，何况我母亲未嫁先孕，这又犯了他们的忌讳。”
　　“不要紧，你很好看。”姑娘凝视谢尘片刻，下了定论，想了想，又道，“你妹妹一定也很好看，可惜她死了。”
　　谢尘沉思片刻，忽然问她：“你怕死人么？”
　　姑娘摇头：“没活人可怕。”
　　“想看看我家小妹长得什么模样么？”谢尘又问。姑娘点头。谢尘微微一笑：“正好，我也有些想她了。”
　　义庄的棺材会在头首附近弄个可打关的活口，方便认领。姑娘凑过来感叹道：“她长得很像你，真好看，我若能画出这样的脸来就好了。”
　　谢尘将灯火拿近一些，眼光忽闪忽闪的：“索性只呛了黑烟，并没让火烧到。不过你看见的并非她平日里的样子，这丫头满肚子坏主意，眉毛眼睛能说话，哪怕睡梦中都在笑。现在却像死去一般，不见血色了。”
　　姑娘低头沉默片刻，用沾满血和泥的手拽住了他的袖子，轻晃了晃：“她本来就死了。”
　　谢尘犹如初闻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瞪大眼睛看着那姑娘，而她也正看向谢尘，晦涩不明的伤痛浮现在稚气的脸上。
　　谢尘用手撑着脸，无声地哭了。
　　姑娘坐在他身边，小心地将棺材重新掩上，安安静静地等他哭完。这期间，松明的光渐次暗了下去，义庄里棺材的鬼影连成一片。昏迷中的女孩儿总算悠悠转醒，看到姐姐平安，甜甜笑了。她一瘸一拐地走来，靠坐在谢尘的另一边，一遍一遍拍着这个哭得伤心的陌生人：“你别哭了，不然我也要哭了，那该怎么办？”

　　那一段往事谢尘并没有详细说，只挑了要紧的告诉唐槡和唐楠，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追红豆绿豆的杀手是被孟暄的人顺手解决掉的。
　　“你只要记得一条便可：千万别伤了她的心。”谢尘对唐槡道。
　　“我明白。”唐槡捏紧了拳头，红豆背着绿豆出现在义庄门前的样子，像箭一样扎在他心口上。她若伤了心，那支箭必定穿胸而过。

　　说话间，两个提菜篮的姑娘回来了。自窗口望去，她们一个批褙子勒帛，一个着比甲花裙，手挽手走在一起，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