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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闺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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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朝宫殿除了我寻常居住的福宁殿外,仁明殿为我故意空置着口称“待皇后归来”,其余嫔妃都分散住在三十余座堂阁斋中,常日无聊间,赏花戏鹤。她们亭亭玉立,活脱脱看着就像一幅窄袖披帛的宋代版本《簪花仕女图》,也是一种观赏风景。
柔福身为福国长公主,却并未单独开府,一直如未嫁般住在宫中。她的阁分就在澄碧堂西面。临水望去,一队队宫人划着小船,在湖面上穿梭采摘荷花供后宫女眷簪戴,在一派富贵安乐浓艳景象中,柔福的居所另有一份清雅淡薄。
六月时节,阁外种植的紫藤已过了鼎盛花期,只有星星零零的花穗儿垂下,看上去活像一个备受蹂躏后容色凋零的女子----我想起她的经历,暗自惋惜怜悯。
岳飞神色懊恼,一路跟着我前往后苑,为表诚意亲自谢罪。这位也是下意识地防卫,不想武人没有轻重,才将小狗踢到湖里。
我眯眼,细细咀嚼起这件事来。
为了抚慰柔福和一干后宫妃嫔,宫中饲养了一批鸽子鹦鹉兔子猫狗之类的小宠物,作为解闷的安慰。柔福的雪狮子是“拂林犬”,小巧雪白,据说是唐宫中杨贵妃养过的小狗后代,平日我偶尔逗弄,觉得是只极乖顺的小狗,怎么会突发狂躁要咬岳飞?
难道是狂犬病?
我吓了一跳,暗自看一眼岳飞。不不,为何别人不咬,单独对着岳飞狂吠?就算宠物知主人心,雪狮子也不可能察觉宫中的大BOSS我最讨厌岳飞吧?
这人手中捧着凤翅兜鍪,身缀披膊,浑然无察我的心思。我眼光上下一轮,一直打量到他足上蹬的乌缘革靴,心中突然一动起了个念头,只是需待先安抚了柔福再说。
岳飞身为外臣,要见宫眷规矩甚严。我们一行入了外堂,宫女卷起竹帘,御香馨淡间,一只翠羽鹦鹉栖在笼架上伸了伸冠。
柔福听得消息,先隔着屏障向我见礼,接着岳飞上前行臣礼。
他严守礼法头都不抬,冲仙鹤山水碧纱屏风后,隐隐约约端坐的人影跪拜,内疚道,“公主殿下,微臣粗鄙,不慎将公主豢养的狗踢到了湖中,微臣罪该万死。”
女子的浅浅叹息传来。缠枝熏炉中袅袅升起的香气,令室内更显安静寂寞。半响听得低声道,“且将雪狮子抱回来,埋在桂花树下吧。”
内监领命而去。柔福似是拨了拨手腕上的念珠,再叹一声“岳相公,你乃无心之失,起来吧。本宫不怪罪。”
岳飞叩首致谢,掀袍站起----他这一起身一举动,雄赳赳立于帘下,原本清幽如兰的宫室竟突然多了一种极不协调的阳刚男人味。
他拱手又坦率道,“也请公主殿下,莫要责罚看护雪狮子的内监宫婢。大约是微臣经过,无意中激怒了雪狮子,罪责并不在他们。”
柔福轻轻回道,“也罢,既然岳相公开口求情,本宫便赦免了他们。”
岳飞放下心头大石,感激道,“公主仁厚,微臣定想方设法去寻一只和雪狮子相似的小狗,敬献公主殿下。”
“岳相公是我大宋功高劳苦之臣,心怀大事,无需为此劳费心力,好意本宫心领了。”柔福沉吟一阵,清晰道,“本宫倒是甚幸,今日竟得见岳相公。”
岳飞稽首,不卑不亢道,“不敢。”
“岳相公名声赫赫,单富平一役便杀敌近万,一雪前耻。宫中传说,岳相公岳大人是如神仙般威风的人物----果然名不虚传。”
听得环佩声响,柔福已从坐处起身,语调渐激昂。
“我等深宫女子,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有一腔爱国之情,盼归之念。愿闲暇做些针线缝纫,织补衣衫,慰劳将士们,尽绵薄之力。”
岳飞拱手道,“公主不愧是金枝玉叶,有此贤德。”
顿了顿,柔福忽然唤贴身的大宫女,令其捧出一匣子金珠,绕到屏风前。
岳飞扬眉看了一眼那宝光莹莹金光灿灿的首饰,不解道,“公主殿下,这是?”
“本宫久闻岳相公岳家军勇武,愿将私帑赠馈岳相公,用以犒赏,激励大军杀金贼,复河山!”
岳飞吃了一惊,抬头推辞。我也搁下手中汝窑白盏,笑道,“九哥还不至于到了需要宫中女眷捐献私藏家底,来补充军费的地步----”
突然见柔福的影子已经在立屏风后,她隔着薄薄刺绣纱绢,竟在打量岳飞----岳飞惊觉失仪,忙又低头请罪,再赞公主深明大义。
柔福轻言道,“岳相公莫要推辞,若是当年有岳相公这等人才在汴梁……”说着语音哽咽,落泪不已。
岳飞自是跟着唏嘘,叹二帝遭遇,恨金人凶残。事情至此,我也不得不跟着上演了一轮“靖康耻犹未雪”的表情。
小小风波就这样圆满结束,等和岳飞离开这宫院,我偶尔回头一顾,紫檀花架旁的石灯光亮微黄,照出了一个纤细身形,戴着齐肩的薄纱斗笠,娉婷弱质,目送我们远去。
不知怎的,我又打量了好几眼岳飞----从背影上看,这个男人丰神伟岸,高挑魁梧,足够有型。好吧,就让他被“赏心悦目”一轮,犒劳下宫中女子的眼睛。
待到出了后苑,岳飞要向我行礼告辞,我笑吟吟一摆手,唤来小太监捧着整整齐齐三个红木盒案,一顶进贤冠,一件黄狮子锦袍赐服配玉带,一双乌革云头长靴。
“爱卿劳苦功高,朕特赐袍服穿戴----爱卿不若这就换下,甲胄明日由云儿带回军营便是。”
岳飞不疑其他,谢恩后一身华贵亮丽地离了宫。我则赶忙回到福宁殿,一边忍着汗味厌恶,仔细捏摸岳飞换下的衣物鞋子,一边命人宣雪狮子的看管内监问话。
“你日常伺候,雪狮子可有特别厌恶的东西?”
小内监想了想,怯怯道,“有,回禀官家,雪狮子不喜雄黄和百合花,上月曾对着花瓶狂吠,吓得宫女姐姐把瓶儿都砸了。”
我哦了声,皱眉用笔杆挑起岳飞的履靴----烛光下,他鞋底花纹缝隙间,怎嵌有许多黄色粉末?
奉命赶来的御医,刮下粉末验看后,果然证实了我的猜测。
岳飞今日在面圣的路上,竟然踩到了百合花粉,狗的嗅觉远胜人类,待他再往澄碧堂行来,便自然而然被厌恶这种气味的雪狮子攻击。
巧合?
连夜我打着灯笼,带领心腹内监沿着岳飞进宫的路线慢慢行走。自垂拱殿后的门进入内朝,一直走到灿美堂时,我点了点头,示意内监们高举光亮。
明晃晃烛光将大片时令盛开的蔷薇月季,茉莉栀子花照得娇艳欲滴,想必白日更是繁花似锦,招蜂引蝶。这是一个多好的地点啊!岳飞一路行来,赞叹眼前花海胜景时,脚下卵石路上踩着了什么,也不会察觉有异。
若为设计,必定在此。
嘿嘿,若早知如此,我就该给柔福养一只藏獒解闷……或者豹子老虎?能“吭哧”恶狠狠咬那岳飞一口!
幸灾乐祸地幻想了一番岳飞被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景象后,我终究命人去查一查此事:如果是人为,他需知道面圣时所经过的路,又要知道雪狮子素来在什么地方活动,还能打探并利用一番小狗的喜恶,此等玲珑心思,这样缜密的人----你要阴岳飞就阴吧,只千万别触了云儿这块逆鳞!
七月流火,酷暑正盛时,岳飞便要带着妻子儿子返回鄂州,备战刘豫伪齐。
我再舍不得也只能准备又一次与岳云分离。他长得极快,去年的中衣已露出袖口一大捷,于是正大光明需要新制衣衫鞋袜,我令自己宫中的针线人,分四季各做了数套。此外漆弓箭弩,鲨鱼鞘的宝刀,青堂羌善锻甲,马披甲,各种军营家当,无一不为云儿再添置一轮精良。
又思量,到了年末万寿节时,战事想必正火热激烈,云儿自不应当离开建功立业的战场回汴梁来给我贺寿,便对他郑重许诺道,今年冬日一定亲临前线,为岳家军助威。
岳云胸有成竹道,“我等着官家,定以军功,为官家贺寿!”
我忍不住又搂他肩膀,叮嘱道,“刀剑无眼,云儿,你万事小心为重。”
岳云振振有词大方道,“官家,你不如再抱一抱我。我要沾染官家的神威庇佑。”
我依他所愿,恨不能将几个月不能相见的思念,一股脑化作眷恋拥抱,将少年气息,韧健肌体隔着衣衫的触觉,全都记在心中回味,以慰离伤。“云儿,九哥会给你剥核桃松仁,送到军营内你就赶紧吃别不舍得。九哥也会每隔三日与你书信一封,若你繁忙,只言片语回信都够了。”
岳云埋在我肩头,简单“嗯”声,却双手环得我更紧,浅浅气息呼在我的背上,牵引得单薄夏衫下,一阵肌肤起粟。
我忙如梦醒分开,又作势拍拍他肩膀,“云儿,临别九哥还有一样好礼物要送你呢。”
他临走前,军器监终于献上一对精铁双锥枪,细节一一与我前世记忆中吻合:枪头三棱,枪尾锥尖,一簇红缨夺目耀眼,就像最热烈的火,最鲜亮的青春----岳云惊喜握起四尺枪杆,掂了掂重量:八十斤的武器,于少年拿起,就像是西游记里终于等得了美猴王的定海神针金箍棒。
他双手舞了个枪花,赞道,“真是好兵器,前后都能戳刺,一举贯穿咽喉肚腹,马背上平地间都万分趁手!”
阳光照得铁锥枪银光刺眼。岳云轻轻吐纳,即兴立时就在殿外演练了一套岳家枪法,“左拨右引身先躬,直取中宫两边荡”,招招攻防相辅相成,凶悍凌厉。我开始还能看清枪路,越后越是眼花缭乱,只觉他舞得双枪如蛟龙探海,又如寒星流矢,锐气千条,似泼水不能入,凡人更不可近他身。
最后一招回马枪,干净利落。岳云收势,铁锥竟“笃”地一声铿然扎裂青石砖地,立时微尘漾动,以他为中心四散开来。廊外绿叶,也为锐气震动,沙沙作响。
他仰头朝我笑,似在骄傲说,“官家你瞧,我的功夫,使双锥枪真乃如虎添翼!”
我几步走过去,笑盈盈从袖口掏出帕子,忙着给岳云擦拭汗珠儿。
他亲热攀着我的臂膀道,“官家,多谢官家。官家为我,实在想得周道!”
我又心痛又宠溺道,“云儿,九哥也只能尽力给你准备最好的兵器甲胄马匹----届时你去出战,九哥一定在营地等你归来!”
他偏头遐想,眼中忽然露出懵懂渴慕,转眼对着我束手而立,阳光照得他脸上绒毛微微,喉结凸现,男孩儿青春蓬发无敌。
岳云昂首噙笑,朗朗道,“九哥,营中盼归的都是将士们的家眷呢!”
我笑了笑,“云儿,九哥和你,亲密胜似家人。”
他嗯了声,接过我递上的一盏清茶,仰头一饮而尽后,“九哥说得好,九哥是我至亲之人,眼下另有一事,我还想请九哥出个主意。”
“云儿何事?”
他凑得更近,黑亮亮的瞳仁清晰映出我的身影,“九哥,为我想个法子,让我娘原谅爹爹可好?”
原来是这桩----刘氏按照我事先叮嘱,这些日子可算是对岳飞不理睬,而神奇的是岳飞竟也没有责怪刘氏拿乔,反而更加心中愧疚。哈哈----这才是真爱啊。
不过在回到鄂州岳家大本营前,她也该放下身段了。
我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戳到了岳云的脸颊上,“云儿,有你这么个懂事的大宝贝在,你娘亲迟早和你爹爹和好,不用着急。”
他眨眨眼,“原来九哥,官家也有无能为力之事。”
“小冤家,连激将法都用上了。”我爱怜地点点他鼻尖,“好好好,朕如你的意。想个招让你爹娘恩恩爱爱,早日给云儿多生几个弟弟妹妹好不好?”
岳云笑得眉眼弯弯如一泓月芽清泉。
在这一家三口归途中,岳云常常摘了路边溪旁的艳丽鲜花,以岳飞的名义送与刘氏,又在刮风下雨之时,捧着蓑衣披风跑去岳飞营帐,说是娘亲关心爹爹冷暖。无论刘氏和岳飞是否猜得出是云儿从中斡旋所为,单看这孩子一片挚诚渴慕,身为父母也得如了儿子的心愿不是?
岳云是极其懂事的孩子,苦肉计这种最奏效的法子断不肯用。但一日暴雨倾盆,岳飞军令如山,照常行军后,又轮到岳云披甲戍卫,更需做最艰难的搬迁粮草之事,于是待到深夜时,岳云才得歇,一身泥水地入了刘氏帐篷探望母亲。
刘氏还未来得及张罗给他换衣洗脸,岳云就已经猫儿一般蜷在榻上呼呼睡了过去。
刘氏便默默守在床头,一边殷切握着他的手,一边看着他的疲倦容色,垂泪不已。
这当口,岳飞也来寻云儿,终于有机会迈入妻子帐内。
刘氏含泪看向他,目光凄楚迷离,身形单薄纤弱,如风中弱草,无依靠的菟丝花。
岳飞讷讷道,“云儿一贯身体强健,军中士卒淋雨是家常便饭,你……你莫要忧心。”见刘氏心疼儿子吃苦,又劝慰道,“云儿来日要传承我的衣钵,他禁得住,有道是宝剑锋从磨砺出。为父母的,自然要教导孩儿们成材。”
见刘氏默默不语,岳飞略感尴尬,咳嗽两声,视线转到矮几上搁着的军中便服上,其中一紫衫正是自己急需补缀的,看那针线篓子摆在一旁,顶针箍形结了个线头儿,已近完工。
他心中感动,温声道,“听云儿说,你为我父子连夜缝制织补,想来极辛苦,不如去歇息吧。”
刘氏摇摇头,她泣道,“五郎……让妾多陪云儿吧。这么多年,都没有照顾过云儿……”
听得结发妻子又如此唤自己,岳飞又惊又喜,当然陪坐照料妻子。那一夜帐篷内烛光橘色暖融融,眼见儿子倦极昏睡他略叹一声,或许心中有一线愧疚。再瞧妻子一如从前娴静温柔,照顾得万分妥帖----铁血男儿也当心生柔情。
在刘氏又一次绞了帕子为云儿擦脸蛋时,岳飞伸掌一把覆住了妻子的手。
“巧娘,你……辛苦。”
刘氏低头不语。
岳云“恰巧”在这个当口蒙蒙睁开了眼,脸上漾出惊喜,“爹爹,娘亲……”一个鲤鱼打挺就跃了起来,乌溜溜眼睛只盯着自己爹爹岳飞握着母亲的手。
“我怎睡着了?我还有要事,爹,娘,孩儿先告退了!”岳云飞速说道,闪出营帐。
见他安然无恙精神得很,刘氏又是欢喜又是落泪,岳飞又是窘迫又是欣慰,却也牢牢握着妻子的手不放开。一家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和睦了。
以上,都由云儿在事后的书信中,悄悄告之我大概。我边脑补边笑,看完紧紧将信笺贴在脸颊上轻嗅----他定是赶在行军闲暇中,匆匆与我一一道来,他的青春气息,秀挺身形,兴奋又幸福的眼神,栩栩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