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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坦佩谷,杀戮的圣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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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的语言,其目的是令谎言听起来如同真理,谋杀听起来值得尊敬,并给虚无飘渺之物以实实在在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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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间,杀戮是习以为常之事,但大多发生于征战中。
和平时期,真正的“凶杀意外”几乎是不可能——要如何才能“一不小心”弄死一个赛过铜墙铁壁、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能自我治愈的神祇?所谓的意外,十有八九是蓄意后的借口。
依现今的世道,无论什么样的时局下,“屠杀同族”都会被视为重罪……理论上来讲。毕竟依靠暴力解决一切是上古时候的事了,而同时代的总自诩比前代要文明,神族也不例外。正因如此才有了塔尔塔罗斯的存在,不为那些行杀戮者而设,专为那些巴不得处理掉却碍于面子名声以及律法而不得下杀手的政敌与战败者准备。而当那些“意外”真发生时,则大多是经过策划、有上位者暗中指使或牵涉到某些利益交换,且十有八九会有冠冕堂皇的辩护或借口维护行凶者。从中,不难理解为何神族的律法会把“赔偿”、“苦役”以及“放逐”这类惩罚列在“弑神”这一栏下。
说到底,如此种种其实一词便能概括:政治。
皮同的尸体被我们就地掩埋,算是把她送还盖亚。福玻斯与我随即回到奥林匹斯等待不可避免的指控。
才半天的时间,我们便被带到神王面前。福玻斯揽下了所有的罪责。
审讯几乎是立即开始的,简短、迅速且低调。整个程序没进行多久我便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装样子的:复仇女神宣读了我们,不,福玻斯的罪名——这不奇怪,但主持秩序、公正的忒弥斯居然被允许为我们辩护;更甚,没有长老组成的陪审团,仅有神王直接做出裁决——教唆福玻斯刺杀皮同,不过是个幌子;神王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试探盖亚的态度!
于是面对皮同本身的“劣迹斑斑”,又在我们提出复仇与自卫做为辩护后,福玻斯如他自己预期的那般被遣往坦佩谷进行“净化”仪式,被打包随行的还有我这个沾了魔神之血的“目击证人”。
净化仪式,究竟是谁想出这种事来为谋杀犯脱罪的?我好奇。
洗去过去的污点与罪孽,重新开始——这根本称不上惩罚的处置方式,其背后的用意昭然若揭。正因如此,这种“惩处”即便在律法中存在已久,却从未被加以施行,直至此刻。对于神王,这可能是往伤口上撒盐的举动,以试探盖亚的底线,但对于之后的人类,福玻斯则会被视作佑护他们清洗罪恶的神明。
这种先例在未来将被证明同样能带来一定的力量——信仰转化为力量,力量扩大神祇对信奉者们周身环境的影响力,影响力又促进信仰,周而复始。这种循环不是必不可少,但绝对多多益善。到那时候,皮同也已是个众所周知的“魔物”而非上古神祇,弑神的凶器却被视作“屠龙”的圣物——缪斯的力量由此可见一斑。
“……和你母亲一个样。我依稀记得,在你们来德尔斐时,我已向你保证过一切都会得到妥善安排。即便如此,你依然坚持亲自赶过去,让我不得不考虑你对我缺乏信心的可能……”祖母说话几乎永远都是那个平板而慢条斯理的调调,但谁都不会去质疑其中的权威,而在即将被送往坦佩“服刑”此刻,我更不会白目到以为她没有在发火。她不曾拉高嗓门,一字一句却在光之馆规模不小的主殿中回音阵阵。这名个头娇小的女神,比当时少女摸样的我还矮了些,在诸多巨人般的提坦中几乎可算作侏儒,其气势却不落其中任何一个。事实上,正是这种落差,给了她莫大优势……这么说吧,但凡低估光神福柏的家伙,都没能在奥林匹斯混太久,少数几个幸运的得以在神族史料上留个小小注脚,更多的是被族人彻底遗忘、不留一丝痕迹——比死亡更痛苦的下场。
“……可曾考虑过,如若你的突然出现让阿波罗分心,其后果将会带来何等灾难与心伤?这可不是游戏,能随便凑热闹——然后你,”训完了我,她直接转向福玻斯,没错过一分节拍,“命中目标百来次,居然没斩草除根、速战速决,还要等到阿尔忒弥斯来为你清理残局?都几岁了,还这么任性——而你,总不能每次阿波罗独自行事就捉狂。”
“捉狂?你们送他去刺杀一名上古魔神!”我终是忍不住回了嘴。
“我不能承认或否认有这回事,”福柏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回道,“但即便有,那也是因为我们很肯定阿波罗能全身而退。他不是小孩,不需要你时刻跟在身后……”
“他当然不是!”我否认得太快,几乎显得心虚;眼角偷觑福玻斯的方向,他别开着脸没有看我。福柏好可恶,明明是她拿福玻斯冒风险,现在却弄得好像是我多事那般——唉,道行不够,也只有在心里跳脚的份。
“算了,福柏,他们的确还年轻。况且,他们也不过是担心彼此。”最后还是忒弥斯出面做的和事老。
“如果他们再这么随心所欲下去,要担心的恐怕不只是彼此了……”祖母叹了口气,转而对我们道,“我说这些是为了你们将来着想,这几把老骨头不可能永远罩着你们的……”带着预示终结的话语,由祖母说出,是极其不寻常的,但不等我有所反应她便转了话题,示意我,“跟我来,我有事交代。”
我站在原地踌躇着,来回看了眼福玻斯与忒弥斯,没忘记不久前两者间的紧张气氛。
“发什么呆,忒弥斯不会咬你弟弟的。”
只怕她直接把福玻斯给连皮带骨吞了……腹诽归腹诽,我终究还是跟上了祖母娇小却迅捷的身影……
“福柏……”拐出正厅,离开其余两位的听力范围后,我轻唤几步之遥的长者,欲一吐心中的疑虑。
“我知道,”没等我解释,她便先一步道,“他看见了什么,却不肯说——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撇了撇嘴,算是默认。
祖母沉吟了片刻道:“这般情况,往往意味着先知有了某些难以改变甚至难以接受的预见。忒弥斯是过来人,她知道底限在哪里。”
话题至此打住,我们继续一前一后穿梭在回廊上,往神殿北侧行去。在接近一间门扉紧闭的内室时,我再次唤她:“我知道是您。”
福柏的脚步顿了顿,没作回应,只径自往前走。
不甘心就此作罢,我干脆站住脚,扬声道:“皮同的影像?我也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绝对没厉害到能那么轻易地看到福玻斯的目标,尤其在两者对我而言尚没有任何明显牵连的情况下。我之后会有的反应任谁都不难预测,何况您。”
终于,福柏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她的目光并不严厉,但我的勇气却在逐渐流失……
我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壮起胆子问:“您怎么知道他下不了手,而我就能?”
“你所不知道的,便不是你的责任。”
“那么,我所知道的呢?神王在试探盖亚,万一盖亚真开了战,被丢出去了事的会是谁?忒弥斯在试探奥林匹斯,万一她罩不住,倒霉的又是谁?您想要稳定德尔斐,为什么不能让我担那个责任?诚然,您做的这些能保证福玻斯成为您的继任者,可他也要有命活到那一天!”到最后,我是有些气恼,虽不如被父神设计时那般愤怒,但终是不满的。毕竟,任谁都不会喜欢被当作赌注。
面对我的质问,福柏没有流露任何不悦,依旧以那一贯的慢条斯理回应:“安排这些,因为就算没有我们,迟早会有其他人说服他去做那些事,尤其在你与帕尔忒诺斯那一场后。”
闻言,我不由瑟缩了下。
“真以为若没有绝对的把握以及神王的保证,我会随意行事?把这次的事当做学习的机会——阻止事件发生并非控制局势的唯一途径——辨认那些不可避免的情况,让他们在你选定的条件下展开反而能将利益最大化。你们是双生子,彼此间的牵系与信任牢不可动。其中一个若能处于暗处,将会带来大量战略上的利益;相对,在明处的那个则须承担一切,荣耀或耻辱。至于我如何肯定你能下手……”说到这里,福柏顿了下,看着我的双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因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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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溪谷”实为一道陡壁层出的山沟,由奥林匹斯与俄萨山南北相挟。皮尼奥斯河出自品都斯山,经坦佩蜿蜒而过,进入阿基佩拉戈海。
传说,溪谷中隐藏着一个世界外的世界,在远古时代是时间之神刻戎诺斯与妻子定数之神阿南刻的居所;传说,奥林匹斯山脚的岩壁上隐藏着通往那处天外天的唯一入口——时间与空间的裂痕,族人们说。然而,在两位远古大神化作宇宙的一部分后,那道岩壁后能被找到的仅有一方殿堂;其中四壁空空,除了一座深潭——比时间更古老,族人们又说。
无论传说可靠与否,不变的是自提坦时代开始坦佩便被神族视为净化与冥想的要地。
作为一处“圣所”,面前这座古老神廟的排场实在小得有些匪夷所思——没有宏伟的入口,没有驻守的看护者,有的只是陡峭岩壁上那道传说中的“裂痕”,不招眼但也不完全隐蔽。更匪夷所思的,却是居于谷中的神族对其存在的视而不见——大家都知晓神廟的存在也明白其重要性,却谁都说不准确切的方位,那怕入口就在眼前;更有甚者,远道而来,却在踏入溪谷后莫名失了搜寻的欲望。
对此,福玻斯的解释是:被冠以创世神头衔的刻戎诺斯与阿南刻,两者力量相结合有扭曲现实的影响力,溪谷中至今依然存在着由两位神祇合建的屏障。神廟并未被与世隔离,而是被置于现实的断层上,在我们能感知的世界边缘若隐若现、于眼角一闪而过。因此,唯有定数中注要来此的才能找到入口——我们显然属于那“注定”的一群,才依照仪式规定在皮尼奥斯河中沐浴完毕,之前还不见踪迹的岩壁赫然就在我们眼前。
“时间与空间的裂痕”,至少在空间这点上名副其实。才一人高、不足一指宽的距离,却足以让任何个头、形体的来访者进出自如。石缝之下自别有洞天,虽没有被传言描述得会声会影的“天外天”,神廟本身的规模却与黄金厅相去不远。偌大的场地并非完美的圆形,而是呈一边大一边小的椭圆状。陡直、未经修饰的石壁上布满无数泉眼,道道清流顺着岩石间由岁月留下的轨迹缓缓流淌——据传,无论气候时节,这里的泉水从不断流,潭中的水位也从不改变。
黑色玄石打造的平台是这里唯一的人工架构,环环相扣间衔接着纵横交错的走道;台面上镌刻着星空的图案,平台下则是更多的泉眼……目光探向平台镂空的中心,却不见那应是万年不变的水潭,唯有干涸的岩石,我不禁冷笑:“真不错,不但‘天外天’是个谣传,连那潭子水都是?”
久久不得回应,我转过身,却见福玻斯正立于石壁前,一手伸向……
“别碰!”警告来得太迟,我唯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指碰触墙上的流水……
什么都没有发生。
正打算舒口气,接下来发生的景象却令我再次屏息:一滴泉水,依附着福玻斯的手指,随着收回的手被举至我们眼前——晶莹剔透的水珠,映着世界的倒影,自下垂的手指间上滑至手背,又随翻转的手滑至摊开的掌心,挣扎了半晌终不敌大地的召唤而脱离福玻斯的掌控……朝天顶飞升。直到那刻,我才终于意识到神廟中不合常理的地方——仰起头,触目可及处,无数水流潺潺缠绕,在石壁间刻下时间的印记,于岩洞的顶部汇集……
“看来,传言还有其属实之处……如果你迂回几次再看的话。”
福玻斯依旧没有回应,似正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
赤足下的石面沁凉光滑,周身的灯炉间,香气馥郁、青烟缭绕……这里的一切静谧而平和。潺潺流水洗去纷杂、烦恼以及……我的耐心:“我们需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
福玻斯终算是理会我了,背着双手专注地打量岩壁上的泉眼,头也没回:“呆到该离开的时刻。”
明白他所指的“时刻”超越我们、神王或长老的意愿……超越任何有自我意识的个体的控制,我就地盘腿坐下,不屑一顾地宣布:“我明天一早就走。”
他的双肩僵了一下:“我们必须等到征兆出现。”
“那么征兆就要抓紧时间,在明早之前来我这里报到。”说罢,我干脆就地卧下,充满挑衅意味地看着福玻斯因无奈而暗自摇头。之后,我们都没再说话,各自静待着时光的流逝……
漫长的等待中,目光不可避免地飘至洞顶:深不见底的水潭,泛着幽蓝光晕的水面依顺时针的方向涌动,如永不停息的漩涡,吞噬着一切的一切,光明、黑暗、意识……
待我警觉起来,它已扼住我,将我拽过亿万年的旅程与时光,来到宇宙的尽头,毁灭与诞生一般壮丽辉煌、生命与死亡并存的世界;在布满青紫云霞的橘色天空下,金红的草原衬着黄铜的河流一直延伸至视线的尽头,银树枝头绽放着团团耀眼光华,苍茫群山上的皑皑白雪在三重旭日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个火中的世界……
超越那里,一个无处不在又无以存在的角落,一位宏大的使命正撰写着最后的启示录,警告她的孩子们,关于那将至的黑暗,关于那带来黑暗的风暴——拥有两个未来的灵魂和承载了两个灵魂的使命……
超越那里,在无尽星海中,一条道路蜿蜒、分岔、演变、扩张……在时间的中心,永恒的金色漩涡生长之处,沉睡着所有虚幻与谎言的源头,连神祇都不愿碰触的真相……
有一瞬间,我似乎瞥见了一切的起始与终结,我所无法领悟的浩瀚无穷……
『回去,孩子,大河流过尚未!』
猛然睁眼,神庙外传来鸟鸣,一线朝阳探入殿中……不知不觉中,夜已悄然降临又翩然离去,须臾间已是清晨。那之前的一切,可是梦?
抬首,福玻斯正屈膝坐在对面的平台上。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泉眼如同一张地图,标志着错综复杂的轨迹,命运的轨迹;我们之上,幽蓝的水潭回旋依旧……
“我……”征兆已如期而至。
“你必须离开了。”他完成了我未出口的话,身子一动不动。
来到他的身侧轻搂其肩,我软声请求:“你应该跟我一起去……福柏要我为她寻找一位久不见踪迹的朋友。”这是我第一次提起祖母单独找我的原因。
“我的时刻未到。”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对福柏给我的任务全不过问。
下颚搁在他的肩头,我没有争辩,任静止在彼此间蔓延,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整个神廟中唯一的动静是上方那永不停息的漩涡……半晌后,我问:“先知,可有忠告给我?”
“带上北方乐土的三姐妹以及普勒阿得斯[1]中最年长的那位。”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回答,“迷失的时候,往西去;迷雾掩盖的道路上你是唯一的旅者,是不可阻挡的光;找到‘带角者’,便能找到消失的女神。”
“你呢?”
“我必须东行,在死亡与治愈间是属于我的道路——别担心,”他转过头,与我额头相抵,“很快,我们便会回到这里,然后你想要的一切皆会实现。”
明白福玻斯的决定已不可动摇,我在他的额角印下依依不舍的亲吻。起身的刹那,我下意识地抬头,熟悉的三个道影子在波光间一闪而过……
来到神庙入口,见到摆置在那里的长弓与利剑,我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将自己的银弓留给了他,同时带走了那两把金色的“杀戮之器”。
道路终还是如预见的那般展开……
「找到她。」
「若她不愿被找到?」
「由不得她。」
「若她已有不测?」
「找到罪魁祸首,如有必要,就地正法;然后……取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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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普勒阿得斯,提坦神阿特拉斯与大洋女神普勒俄涅的七个女儿的统称;她们分别为:迈亚、塔宇革忒、厄勒克特拉、阿尔库俄涅、斯忒洛珀、刻莱诺和墨洛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