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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之八 ...

  •   之八

      三更时分,微风摆柳,柳叶如眉月光舞纱,墨色裹发髻,夜晚若神女,愁向庭院另一头。红漆门里,淡蓝纱帐内,谪仙公子正要酣然入睡,忽然背上一暖,有具身体不知怎的倏地滑进他的薄毯,虽然小心翼翼没有碰着他的后背,但体温,还有那熟悉的气息,轻轻环绕住谪仙一般的公子。他敏感的察觉到,其中夹杂着一丝胭脂香气。公子不禁莞尔一笑,戏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既然送上门,顾兄又怎能谢绝。一来礼数不周,二来姑娘家面薄,要是因顾兄一口回绝就投了岳溪,折了性命,她父母不跟你拼命吗?何不既来之,则安之,好好的待她呢?”

      这是去往同仁当铺路上,顾回蓝初遇红刖时随口胡诌的一套词,想不到的是,皇甫释然竟记得,而且几乎分毫不差。

      顾回蓝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条居心叵测的美女蛇,只有在准备吃人之前,才会笑。这样的笑,再美我也不敢看。我还没有拼死吃河豚的气魄。”

      皇甫释然笑道:“如此说来,短命的倒是可以豁出去,试上一试,反正无后顾之忧,怎样都是无所谓。”

      顾回蓝道:“有理。所以我们还上飘摇岛吗?”

      皇甫释然顿了一下,仍是笑意不改,轻轻浅浅:“顾兄,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白天我还不太确定,但现在已经有十足把握,我的释心术的的确确,去而复返。”

      背后的人沉默了好一会,腾的又坐起来,不知想到什么又躺下,继续贴着皇甫释然的后脑勺耳语:“怪不得你白天用暗语告诉我那些。”

      “是,我一开始也有所怀疑,可后来看澹台兄弟他们,居然没有紧随你我上楼,我就断定这件事是真的。他们不但知道,等候你我的人是谁,并且也知道,她将同我们讲的话,不会影响到这趟飘摇岛之行。”皇甫释然一点一点的梳理线索,拾起满地的蛛丝马迹。顾回蓝顺着他的思路也慢慢的理顺,有些事已在迷雾后躲藏不住,渐渐显露真身:“原来如此。连杨柳衣要留在龙溪山庄的事,他们都不放心、百般的阻挠。这样对你我非常不放心的人,怎可能无缘无故放我们单独上楼,而不跟踪呢?除非他们知道即将有什么人,又有什么计划。”

      “能知一方详细计划的,有两种人,一种是伙伴,一种是仇敌,”顾回蓝问,“释然,他们属哪一种?”

      “暂不可知。倘若能让他们双方见面,我想我会感知更多。”

      “你的意思是,会为难红刖的,不是澹台兄弟?”

      皇甫释然嗤笑出声:“看起来,顾兄到底还是怜香惜玉的。即便嘴上说她是条美女蛇,会吃人,你还是会义不容辞的为她着想。”

      顾回蓝呵呵讪笑:“我可不只是怜香惜玉,阿猫阿狗我也怜惜,但凡是条性命,我都会在意。”

      皇甫释然敛笑沉默。他怎会听不懂顾回蓝话中深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自从释心术莫名恢复之后,他就知道了许多以前心存疑惑的事的真相。他知道了万里香老板心中所念的,当初擅闯皇宫和禁卫军较量的贼子,是为了将天竺国进贡的稀缺神药送进奇异阁的某人;他知道了五毒教镇教之宝就是那天醒来,赫然出现在自己床头那只栩栩如生的蓝绿色玉蟾,因为用了几日并没什么效果,才被完璧归赵;他知道了六家药材铺的运货车队公然遭劫的那天,恰恰就是某人说从朋友那儿买到无数珍贵药材,非要他挨个尝试的日子,之后官府找茬,他还奇怪过为什么自家大哥会出面打点,现今才算真正明白。

      这个人,实实在在十恶不赦。隐瞒、欺骗、背地里闯下多少弥天大祸,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活法,看似灵动潇洒,实则傻到了家。

      然而,皇甫释然却无法怪责他。

      很多事情,会去怪责,是因为即便知道,未必了解,最好的朋友之间有时也难例外。

      但这些事,皇甫释然知道,而且了解;顾回蓝知道他知道,了解他了解,并且总是抢在他说破之前,又偷溜出去,闯下下一桩祸:“你看我连红刖都会照顾,你我谁跟谁,自然更不必说......”即使顾回蓝没有释心术,每次还是能猜到皇甫释然所想的。就好像皇甫释然沉默的时候,不知不觉把心里话都掏了出来,全体摆放在顾回蓝面前,任他如数家珍看个明白一样。

      皇甫释然那边依旧寂然,他懂得,就连这一句也是为了宽慰,至少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无用而累赘。

      “若释然你要感激我的话,真的不必以身相许,告诉我六六大顺一开始追杀我的原因就好,”顾回蓝开玩笑也要把声音压低,他得保证不能让外面的人听见他俩的谈话,否则释心术这项秘密泄露半点,皇甫释然都有杀身之祸,“我可不想做冤死鬼。”

      顾回蓝一边自我打趣,一边屏住呼吸,静听窗外,右手捏紧一枚细如毛发的银针,蓄势待发。

      皇甫释然又笑了:“这房间狭小,若是窗外有人,我早已察觉,你放心听我说便是。”

      顾回蓝这才收起银针,乖乖躺好——不管窗外有没有人,他总会借口这样说话更加隐蔽安全,赖着不走。皇甫释然当然晓得这点,也不多说什么,多年以来的默契,早已不知不觉成了习惯:“这件事还要从思香姑娘说起。”

      “思香姑娘?前任杭州知府思大人的千金思香姑娘?那个自缢在自己的闺阁内,不是被六六大顺逼死的吗?她......”顾回蓝停了一下,立刻申辩道,“我不认识她,她的情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对此我可以发誓!”

      “呵呵,”皇甫释然低笑,“我自然是知道的,不止她,哪家姑娘的情债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顾回蓝一愣,有些话涌上舌尖,蓄势待发,喷薄待出:“释然,我......你......”

      皇甫释然不等他说完,话题便转:“弱水三千,你只取一瓢饮,除了明月楼的明月,还有谁能入顾兄的法眼呢?”顾回蓝张张嘴刚要喊冤,皇甫释然忽然翻过身来,面对着他,指尖有意无意擦过顾回蓝缺少了第六指的那只手的手背,一句话,沉甸甸的,“顾兄,你知道,我多想再有二十年的寿命。”

      这一次,换顾回蓝缄口,静谧在夜色中。

      他岂会不知?

      他无法接话,这一句太沉,比过去多少年光阴加在一起,还要沉。这样沉重的话题,是顾回蓝过去一直刻意回避的,就连桃花庵的庵主偶尔提及生死,他都曾想方设法,绕开这一句。他也承认,他其实是很怕这一句的,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怕,为此他是宁愿要一个叵测难料的未来,也不愿要一个眼睁睁、被一血盆大口慢慢吞噬的收场。

      他宁愿这样的绝望故事,出现在他顾回蓝,而不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身上。因为说不定,那时候他会和现在的皇甫释然一样勇敢,豁达。

      他宁愿用他的命去交换以上所有的宁愿,而不是像现在、在这里、被海水一样腥咸的悲哀,浸没,从头到脚,窒息。好歹交命,会痛的痛快,死的干脆。

      就算是死,也宁愿!

      夜色更浓,浓的化不开.......

      夜,是最美的姑娘,长发墨染,肌肤水凉,还有一种使人即便哀愁也莫名心静的神奇力量。在她的怀抱里,顾回蓝的头脑更加清晰。他疼惜皇甫释然的冷静,他深知那就像是坠下万丈悬崖,中途脱离了最初的惶恐,也还没到最终的摔碎,却已知道一切无可更改,不得不顺其自然,绝望之中滋生的智慧。

      还有对生命深深的眷恋和怜悯。就连红刖那样居心叵测的女人,布局设计他们,皇甫释然都会怕她为难,而答应冒险去飘摇岛。这样的朋友,一辈子,大概也仅仅会遇见这一次,遇见这一个。

      “遇见你,也不知是幸也不幸。”顾回蓝忽然很正经的开口,三分疼惜,三分敬佩,三分赴汤蹈火,还有一分的牢骚。

      “呵呵,”皇甫释然却被那一分的牢骚逗乐了,“这话该我说才是。若非你私闯昆仑山,破了冰人阵;阵不破,那因为私会情人没能赶回去昆仑山助阵的一位,就不会被清理门户;他不死,他的情人就不会走投无路,进同仁当铺去抵命;没有这一层,六六大顺不会四处去找你要命,枢问也就不会有机会送上一家老小的性命.......”

      顾回蓝眼睛瞪的老大,他听明白了,皇甫释然说的很清楚,一字一句都落进他的耳朵,可是他现在多么希望他不明白:“......原来是我?竟然是我?!”

      “不,是我,”一只手黑暗中摸索着,握住顾回蓝的手,紧紧攥了一下,“你的自责我将十倍承受。”

      顾回蓝立即笑开:“那冰人阵擅离职守的人,活该被罚,罚掉一条命也是门派规矩所定,和我无关。他的情人,想不开,去同仁当铺抵命,也不是我指使。六六大顺要杀我,完全没必要带着红刖,红刖也跟着找我,说明我是其他用处,她是怕六六大顺失手把我杀了。枢问没看明白这一点,白白送上一家人性命,我也只能说个惋惜。释然你等我这厚脸皮的人自责,还不如等太阳打西边出来,更切实一些。你若要自责,还不如趁这会无事,说说你是如何知道这些。我虽然不懂释心术,但是我懂女人,我不信红刖除了嫉妒,心里当时还想了这许多........”

      皇甫释然心满意足的松开手,仰面躺好,在他的唠叨中,阖眼睡去。

      一刻时辰后,听到了熟悉、平缓又规律的呼吸,顾回蓝便知有人睡沉了,笑容更深,心中窃喜,他总算明白,神通广大如同仁当铺,为何连区区一个小毛贼都找不出的原因了。试问天下,富可敌国的皇甫家要保护一个人,谁能奈何?

      (待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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