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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晚上的时候父亲带了几个伯伯来吃饭,都是我认识的人。我和他们打招呼,我大声的笑,问:“雷伯伯,你下次去国外,可以带上我吗?”
      雷伯伯说:“你父亲答应我就带你去。”他刮我的鼻子:“小鬼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我说:“因为你们来做客呀。”
      伯伯们都笑了起来,汪伯伯说:“这丫头的嘴是甜死人不偿命,不知道又要我们替她做什么,所以拼命的灌我们米汤。”
      我撅起嘴来:“我是那么势利的人吗,你们就这么小看我?”
      伯伯们又笑了,李伯伯说:“我们谁不是看着你长大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那点小心眼,我们谁不知道?”
      我跺着脚、我叹气:“我才不是呢。”
      正说得热闹的时候,父亲从书房里下来了。伯伯们顿时都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先生。”
      “唔。”父亲漫应了一声:“都坐吧。”
      伯伯们重新坐下了,可是他们谁都不说话了,也没人看我一眼了。空气里闷得让我也低沉起来,父亲看了我一眼,问:“今天的课都上完了?”
      “上完了。”
      “字练了?”
      “练了。”
      “琴呢?”
      我不做声了,父亲说:“没一点儿长性的东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不了大器。依我说,乘早送你去国外读书,让你自生自灭。省得我操心。”
      伯伯们在他说话时,齐齐屏息静气,看着他脸板起来,雷伯伯赶紧给我打岔解围:“先生,青湖那边的房子我去看过了,要修葺的地方不少。恐怕得加紧动工,雨季一来就麻烦了。”
      父亲说:“哦,交给小许去办吧。我们先吃饭去。”他转身向餐厅走去,我才向雷伯伯扮了个鬼脸。雷伯伯微笑:“猫儿一走,小耗子又要造反了?”
      我扬了扬眉,其它的几个伯伯都无声的笑了起来,我跟着雷伯伯走到餐厅里去,厨房已经开始上前菜了。
      吃饭的时候父亲和伯伯们一直在说他们的事,我闷头吃我的饭。父亲的心情看起来不太好,不过我习惯了,他成年累月的总是坏心情,很少看见他笑。和爷爷当年一样。爷爷就总是心事重重——打电话、发脾气、骂人……
      可是爷爷很喜欢我,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被交给祖母抚养,在双桥官邸长大。爷爷每次拍桌子骂人,那些垂头丧气的叔叔伯伯们总会想法子把我抱进书房去,爷爷看到了我,就会牵着我去花园里散步,带我去看他种的兰花。
      等我稍大一点儿,爷爷的脾气就更不好了,但每次见了我,他还是很高兴的,放下手边的事,叫人去拿朱古力给我吃,叫我背诗给他听。有时候,他也带我出去玩。风景河的青湖官邸、海边的枫港官邸、瑞穗官邸,都是他常常带我去的地方。他对我的疼爱和奶奶的不一样,奶奶疼我,是教训我礼仪,请老师教我学琴、念书。爷爷疼我,是一种完全的溺爱,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有一次他睡午觉,我偷偷的溜了进去,站在椅子上拿到了他书桌上的毛笔,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一个“王”字。他醒了之后,大大的发了一顿脾气,还把侍从室主任叫去狠狠的骂了一顿,又叫人把我带到书房里去。我以为他会打我,所以我放声大哭,哪知道他并没有责备我,反而叫人拿了朱古力来哄我。那个时候我正在换牙,奶奶不许我吃糖,所以我立刻破涕而笑了,因为我知道,只要是爷爷给我的,谁也不敢不许我吃,包括奶奶。我说:“当爷爷真好,谁都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爷爷哈哈大笑,抱起我亲我,叫我“傻囡囡”。
      可是在我六岁那年,爷爷就得了重病。他病得很厉害,大家不得不把他送到医院去,家里乱得像到了世界末日。奶奶和姑姑们动不动就哭,我天天被保姆带到病房里去看爷爷,就是在爷爷的病房里,我懂事后第一次见到了父亲。
      他刚刚从国外赶回来,奶奶推着我,叫我喊父亲。我像个闷嘴葫芦一样不开口,父亲打量着我,皱着眉,说:“怎么长这么高。”
      奶奶说:“六岁了呢,当然有这么高了。”
      父亲不喜欢我,从这一面我就知道。后来爷爷过世了,我被送回父亲身边,他不再出国了,可是我还是很少看到他,他很忙,那个时候他刚刚到军队里去,天天都不回家,回家我也见不着他……

      第二年他就又结了婚,我本能的反感这件事。我耍赖不去参加他的婚礼,他恼火极了,第一次打了我,把我揪在他膝上打屁股。后来他又要我见她,我不肯,他又打了我一顿。就为这两次挨打,我和她的仇就结大了。

      我想她一开始是想讨好我的,给我买了好多玩具和新衣服。我把玩具和衣服都从窗子里扔了出去,我偷偷跑到她的房里去,把她的漂亮旗袍统统都用剪刀剪烂。她生气的告诉了父亲,结果就是我又挨了打。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我站在房间中央,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昂着头,脊背挺得直直的,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我口齿清楚:“你这个巫婆!你这个坏皇后!我的母亲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你会被雷劈死的!”

      她气坏了,父亲也气坏了,他又想打我,我回身就跑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父亲在门外像只狮子一样大吼大叫,要我开门。我给奶奶打电话,我哭着叫:“奶奶你快来救我!父亲听了那坏巫婆的话,他要打死我!”

      父亲刚叫人找到钥匙开了门,奶奶就赶到了,她气吁吁的扶着小姑姑走进来,我马上躲到她的身后去,她气得够呛:“好!好!娶了新媳妇,是不一样了。连囡囡都看着碍眼了!我们这些老东西,那岂不是该死了?!”

      我看到新娘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父亲叫了一声:“母亲。”奶奶摸着我的头发:“我当不起!你现在多有威风,我知道,你父亲不在了,我管不住你了。”

      她一提到爷爷就哭了,眼泪掉在我的头发上,小姑姑的声音也哑了,却极力的劝着奶奶。奶奶用手绢擦着眼泪,把我从身后拉出来,说:“你看看你把孩子吓的,这孩子原来多伶俐,她爷爷就喜欢她机灵,现在都成见了猫的老鼠了。可怜她没有娘,你还一味的听着别人的挑拨,又打又骂。那起没有心肝的东西说的话,哪一句可以信?”

      新娘子的脸色更白了,从那以后,父亲就很少管我和她的纠纷了。到后来父亲和她闹翻了,老是和她反着来,反而总是站在我这边了。

      可是父亲到底是不喜欢我,每次和我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动气。像今天晚上他的心情不是太好,我就装哑巴不插嘴。吃过饭后他和伯伯们坐在小客厅里喝茶闲聊,汪伯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说:“先生,今天有个笑话呢。”

      父亲问;“什么笑话?”

      他说:“今天第二舰队的授衔单子送上来了,他们在草审,看到一个人的照片,吓了一跳。恰巧我过去了,他们拉住我叫我看,我看了也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们谁开玩笑,把您年轻时的旧照片混在里头和我们闹着玩呢——我是您的侍从官出身,那照片和您年轻时的样子真是像神了。”

      李伯伯笑道:“会那么像?我有点儿不信。”

      汪伯伯说:“几个人都说像,只有继来一个人说不像,拿过去看了半天,才说:‘哪一点儿像先生?我看倒是蛮像慕容沣先生。’大伙儿一下子全笑了。”

      父亲也笑了:“只有继来爱抬扛,你说像我,他断断不会认同,非要和你唱对台戏不可,大约实在是很像,所以他也没法子否决,只好说不是像我,是像父亲——我可不是像父亲?”

      伯伯们都笑了。雷伯伯说:“这世上巧事就是多,上回我们也是查资料,翻出个人来,个个看了照片都说像我,老何说:‘嗬!老雷,快点检讨一下年轻时的风流债,好好想想和人家令堂是不是旧相识,说不定老来还得一子呢。’足足笑话了三四天,才算放过我了。”

      父亲心情渐好起来,他故作沉吟:“哦?那我现在岂不也该回忆一下,是不是认得人家令堂。”

      伯伯们都笑起来,我也偷偷的笑。汪伯伯随口道:“先生要是真认识人家令堂,可要对我透个风。我要抢先拍太子爷的马屁去——这回他是中尉升上尉——我可要告诉他们:‘还升什么上尉?把表拿过来,我给他填上个上将得了!’”

      父亲大笑,说:“胡闹!”

      汪伯伯翻着他的公文包,笑着说:“人家的档案我都带来了,等着您一瞧,说:‘呀!是他!’我就笔一挥,把那个‘尉’字改成‘将’字。”他拿出份卷宗,双手拿给父亲:“您看看,是不是很像?”

      父亲的眼睛有些老花,拿得远远的才看得清楚,我乘机也凑过去瞧,别说父亲,我都是一怔。

      家里有不少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这一张如果混迹其中,我打赌连小姑姑一时都分不出来。他有着和父亲一模一样的浓浓的眉头,深凹进去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那个挺直的鼻梁,是慕容家的人的标志,连我这个外貌上完全遗传自母亲的人,也在鼻子上像足了父亲。

      如果说有区别,只有他的唇和父亲不是很像,父亲的嘴唇很薄,他的稍稍厚实些,还有,父亲是方脸,他也是,可是下巴比父亲尖一些,不过——他真是个漂亮的年轻人!

      父亲真的也吃了一惊,半晌才说:“是像!确实像。”他细细打量着,端详着:“我像他这年纪的时候,也是在军中,只不过那时候军装还是老样子,他要是穿上了那老式军装,那才像极了呢。”

      雷伯伯笑着说:“您当年比他的军衔高——我记得是准将?”

      父亲说:“我二十九岁才晋的上尉,只怕他比我要少年得志,这个人多大了?”

      汪伯伯说:“二十三岁。前年从美国回来的。”

      父亲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呀,我们当年哪里升得了这么快。我算是走偏门了,十年里升了六级,人家还不知道说了多少闲话。”说着随手就将卷宗翻过一页,吃力的看了看上头的小字:“唔,七月七日生……”

      父亲合上了卷宗还给汪伯伯。汪伯伯还在说笑话:“完了,看样子没戏了。我还指望先生真认识人家令堂呢。”

      父亲笑了一下。伯伯们又说笑起来,又讲了许多别的事情来博父亲开心。父亲今天晚上心情出奇的不错,听着他们东扯西拉,还时不时问上一两句。他们谈了许久,一直到我困得想睡觉了,他们才告辞。父亲站起来送他们,他们连声的道:“不敢。”父亲就停了步,看着他们鱼贯而出,我正困了,想和父亲说晚安好回房睡觉去,就在这时,父亲却叫住了走在最后的雷伯伯:“小雷,我有事和你说。”

      我听见父亲这样叫雷伯伯就好笑。雷伯伯是他的侍从官出身,所以他叫惯了“小雷”,到今天也改不了口,雷伯伯今日位高权重,头发也白了一大半了,可是父亲一叫“小雷”,他就很自然的条件反射:“是。”

      依旧是侍从官的那种唯唯喏喏的口气,我更好笑了,神使鬼差一般,我留在了拐角的墙后,想等他们说完话后再去和父亲说晚安。

      父亲却是长久的缄默着,我心里奇怪,他不是有事和雷伯伯说么?

      雷伯伯却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可是我还是听得见:

      “先生……这样巧……是不是?我的心里怦怦的跳……怎么就是七月七日的生?”

      我的心也怦怦的跳,他在说什么?

      父亲还是没出声。雷伯伯说:“要不我叫人去查一下。”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哦!他们在说什么?!

      父亲终于说话了:“那个孩子……不是三岁就死了吗?”

      雷伯伯说:“是的。是我亲自守在旁边,看着他断了气。”

      我的耳中一片嗡嗡响,仿佛有一个空军中队的飞机在降落,呼啸的巨响令我眼前一片发花。我从牙齿缝里一丝一丝的吸着凉气,哦!天!我到底听见了什么?一个秘密?!是个惊天动地的秘密!是个埋藏了多年的秘密!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我已经冒过了好几句话没听见了,我只听到雷伯伯不断的在应:“是!是!……”

      我竭力的定下神来,我听见父亲轻声的叹了口气,我听见他说:“真是像,尤其是那尖尖的下巴,和他母亲长得一样……”

      我用力的咬着自己的手掌,竭力的阻止自己喘气。天!父亲真的有一个“旧识”!天!那个漂亮的上尉军官真的可能是父亲的儿子!

      雷伯伯说:“您放心,我马上派人去查。”

      父亲的声音竟然是痛楚的:“他的母亲……”

      天!

      他那个旧识是谁?

      一个又一个的炸雷在我头上滚过。我头晕目眩,我被这个秘密完全惊骇了!

      雷伯伯在劝他:“您不要想太多了。我这就去查。”

      雷伯伯告辞走了,我蹑手蹑脚的走向楼梯,我一口气狂奔回我的房间,我倒在床上!

      哦!天!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秘密?!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辗转反侧了一夜,我做了一夜的恶梦。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汗湿了我的睡衣。等我从恶梦里醒过来,天早就亮了。

      我起床去洗澡。热水喷在我身上、脸上,令我清醒,令我坚定。

      我对自己说:“我要去做点儿什么!我一定要去做点儿什么!他们去追查了,我也要去追查我想知道的真相!我要知道事实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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