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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

  •   记得初时为了小说泡百度胤禩吧,除了史料辑佚之外,推荐的几篇小说都看无可看,多是今人意淫之作,属于白维国说读《红楼》“进得去却出不来”的那一种。直到偶然看见别人转来的《云板几更深》,初读便陷进去了,竟有文字美到使我不忍卒读的地步。立刻上网找,寻着了李升平的博客,连章回名都美甚。四声更,一楔子,一尾声,敲一声一句苏子诗,声声入耳使人潸然泪下,像是烛火灯花里,程蝶衣凄凄哀哀唱一曲贵妃醉酒,讲一道华堂燕去,伊人薄命的谶语。谁翻乐府凄凉曲啊,想是纳兰写此句时便已知道自己情深不寿!那时候《芳菲烬》已经写了三章了,想学的一个道地的戏谑的京城味儿,还有底稿,改已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但《云板》是烙在我心里了,到现在大半年,别的文章一概看不进去。这大概也是情有独钟吧。胡兰成到哪都爱说张爱玲,写《中国文学史话》,从先秦到近代,多少煌煌巨家,也爱缀上一个张爱玲。除了那点子攀龙附凤的心思,我想他还是情有所钟的,沧海桑田,此心不易。张爱玲一生只看他看了数年,他虽用情不专,却在文学上守了张爱玲一辈子,张的尘埃之苦,却也值了。
      我把《云板》推荐给密友看,两个人都说《云板》像张爱玲。我说张爱玲要暖一些,《云板》只是一味的冷,就连“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也是冷。如果一定要说出个像来,我倒觉得《云板》似李商隐。不只是锦瑟无端五十弦的李商隐,也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李商隐。《云板》是以闺阁写须眉之事,升平必定参透了纷繁史料,九龙夺嫡必定已烂熟于胸,方可扇写江山,把腥风血雨险象环生的帝位之争化入脂粉钗环女儿心事之中。在书中不惟见张明德判词、群臣议储、草原毙鹰、夜跪太庙这些常见于正史野史,数字迷们耳熟能详的桥段,更难得的是,连散见于雍正时胤禩胤禟案口供档案中的买女子事件、吴尔占案、李曹二姓巨额债款案、垄断人参买卖等等导致最后八爷党分崩离析的各种不相干线索,都以女子为介质,无比合理的安插进小说之中。我也看了一些号称考据狂的小说,但大多味如嚼蜡,这无怪作者,因为作者们接触的多已是第二手史料,所接受的已经不是原始事件,而是编撰者的推理、想象和价值观,始终无法摆脱一个先验先知的地位。他们没有一个自己复活历史人物的过程,于是他们笔下的人物也始终走不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之中去。我上过一个学期的史源学,知道从原始史料中提炼出有用的东西是很困难的,把有用的东西连缀成逻辑合理的历史过程又是一难,而在其中不着痕迹地见出作者的见地则更困难,要给《云板》做一个史源的检索一定是件大工程,《云板》的线索极为庞杂,却纷而不乱,浅而不白,凡有所始,必有所终。于是一卷在手,总是百读不厌,百看不足。
      第一声更,以妙莲被逐写胤禩与太子大阿哥的交恶,带出胤禩低微身世凄凉过往,是为夺嫡力量的第一次分化。以崇福寺胤禟中毒为焦点,掺杂大阿哥、太子、宜妃、良妃、康熙、胤禛多方心思,少一方也不能成就胤禩与妙莲最后的误会。如不是大阿哥借玉笺分化胤禩胤禟,使胤禩不能得安亲王一族助力;如不是太子垂涎妙莲美色,挟妙莲之父相迫;如不是胤禟贪财欲植胤禩为傀儡以图将来所需;如不是康熙一心想拔除胤禩身上的辛者库印迹;如不是良妃为让胤禩安心娶宝琪联合了春晓;如不是胤禛暗中查明真相……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所藏之深,所隐之广,在张爱玲的文中焉能看见?张爱玲善于捕捉描绘一瞬间的触感,善造隐喻,化腐朽为神奇,化庸常的生活为俗世的传奇,升平把张氏的象征用得已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了。但她写的是一群龙子凤孙,九龙夺嫡的历史本身注定了就是传奇,作家如不能做到给它增色,还不如不要触碰为好。升平虽着力于刻画饮食男女的春恨秋悲,却也从未放松对历史线索的把握。每一帧画面皆美轮美奂,每一段情殇皆痛彻心扉,却少见臃肿多余的描写,深得结构美学之真髓。余者如二声更以贝勒府子嗣问题写胤禩宝琪的孽缘,兼顾一废太子时的实力分化;三声更写夺嫡最紧张的康熙四十七年一系列事变;四声更写雍正登基之后所有人物的报应,其因缘又恰恰分散在前三声更中。只能说,升平写得比我这总结者都要精练,她从来不用大段文字进行关于皇子派系党争的直观描写,但回环曲折,自成沟壑,勾心斗角,峥嵘奇崛,其精辟孤绝之处,使人禁不住背脊发凉,冷汗涔涔。
      开卷之前,历史小说我多以二月河与凌力为纲。两者都有一个特点,便是开头即设伏笔,多以小人物入题。二月河的帝王小说虽皆以帝王为名,但我感到他的主角是历史本身。凌力的小说就有比较明显的主角区分性,凌力毕竟是个女作家,还是比较擅长,或说偏好于体察人物的内心。这二者就代表了两种不同风格的历史小说。但凌力虽有发掘传达人物意识的冲动和自觉,可惜手法较为传统。而且二者的配角都有很明显的功能性,都是为了剧情服务,凌力《少年天子》一卷读来确实精彩,但其心理描绘就不如主角出色。但是《云板》通篇几乎随时随地都散落着钻石一样璀璨玲珑的自由间接陈述,从人物的主观情感到客观环境的转化和表达几乎毫无滞碍。不真正提起笔来写文章是体会不到其中难处的。云板的文字精致却不至于繁缛,典雅却不至于拗僻,曲折却不至于吊诡,新颖却不至于怪诞,有古味,却又不全是古味,像传奇,却又不仅仅是传奇。所刻画的人物,无论是馆阁宫廷间的帝皇将相,淑媛王孙,还是市井宅院中的奴仆侍妾,痴儿痴妇,皆存一脉本真。重楼深锁,佳人长恨,水精如意玉连环,美不胜收。
      于是回到题目吧,说几句痴人痴话。
      我几乎不可能再找到一段如此迷人的历史,我总有一种直觉,《云板》是曹雪芹未敢写的那一块真宝玉,是一部红楼道尽野语村言也要隐去的真事。诗家皆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如果升平早生三百年,或许曹公不会遗此西昆之恨。《云板》之造语绝类爱玲,叙述则出于红楼,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而升平却处处留意,让你一刻也忘不了妙莲的络子,宝琪的玉梳,悦离的莲叶笔掭,有限的人与无限的物合而为一,其后不论物是人非,还是物毁人亡,都足以使人泪下。文中尽皆痴人,个个钟情,却为何不在钟情篇,而在忘情篇?不过是因为戏中人未忘之情,尽皆被升平所忘罢了。那些如同云烟过眼的女人,岂不美,岂不懂情,岂不痴情?就算合该无情无义的戏子,也出了个蓬头垢面王府哭丧的柳卿侬。到头来却是误判了妙莲,冤杀了锦端,火葬了宝琪,病殁了燕燕,枉逐了瑞玉,错纵了悦离。更不用说早逝的玉笺、受陷的琉璃,扇儿覆巢之下余生难着,喜薇枯守草堂黄卷青灯,红丫儿母债女偿一宵魂断。《云板》不单写女子,还写兄弟,血脉亲缘也是堪不透的魔障,断不去的业债,《红楼梦》中的须眉浊物只得一个贾宝玉,《云板》里却有一群才见超群满腹机谋的父子弟兄。也不是不要父子纲常,也不是不想兄友弟恭,怎奈天家凉薄,君臣有别,父非父,子非子,兄陷弟,弟疑兄,于是错愈错,孽愈孽。可见升平并不信痴情可以扭转人世的果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前世业果,造定今生。升平不是要唱一首老生常谈的劝世歌,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是要连那最后一层痴情纵情的冰面也要化去,人在上头走,未免总要战战兢兢,不如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人间芳菲尽,飞鸟各投林。
      糊里糊涂评到此,仍觉辞不达意,但也只能暂时搁笔。读到《云板》,我如获至宝,有朝一日,一定要逐章逐句评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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