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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潇湘水云-4 ...

  •   【潇湘】
      他们只知道她唤作“水云”,与她的茶室同名而已。若知道她是满庭芳,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带他过来。
      自从上次误打误撞进这家水云茶室,见过那梦一样的室主,我常以为我是着了魔了。但那条广庆街正如陶氏笔下的桃花源,我却像那无助的渔人,终于不复得路。
      临安今年下了好大的雪,苍白的雪地里留下我苍白的足迹。我踏雪前行,风的冷冻结了我的丝发。好怀念手心里那一盏温暖的晶莹,如果我抬起头,回过身,或许外面的人间,已经经历了数年。
      竟然望见了那秀丽的字迹,书成的匾额,水云——水云。
      临门而望,我竟然找到了水云。
      她依旧那样恬静,那样清新,只是明澈的眼神里,仿佛还带着一线淡淡的不安。
      我看到魏公子错愕的眼神,但他是个谦谦君子,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似的。他就继续那样与他们谈笑风生,全然忽略了她和菁菁的存在。
      我于是也不动声色地坐过去,彬彬有礼地点了一壶洞庭的碧螺春。水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每当捧起这茶汁,我就会想起故园水云掩映的胜景。菁菁一定还记得我,她调皮地朝我挤了挤眼。
      而她迈着轻盈的步子,悄然坐到我的身边。相视一笑,她低垂下长长的睫毛,好似带了一线,淡淡的幽怨。
      我不敢多言,也不敢看她,就只有把眼神凝固向手心里的一捧剔透。天气很冷,杯中刚还氤氲的茶水很快就凉透了。冰冷的琥珀色里冻结了我的面容,一点点静好,一点点英气,又一点点感伤。视线渐渐模糊,又渐渐明澈,鼻梁里积郁着厚重的酸楚。身旁一直无言的她于是轻启檀口,说公子茶凉了,待奴家去给您温来。
      一瞬间回过神,脑海里还回荡着她浑如天籁的嗓音。不远处那一桌人的目光纷纷朝向这一边,而菁菁不声不响地端来一壶新茶为我们斟上。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也凝固在了那一盏,透明的茶汁里。
      “久闻水云姑娘琴技高超,”却听那魏公子悠悠开口,“在下斗胆,还望姑娘可以赏弹一曲。此生若得闻水云姑娘瑶琴天籁,自是在下三生之幸。”
      看到她似乎有点尴尬,我回过头去,投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邻座这位公子,”一位年长者仿佛只是因为我的瞩目才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就例行公事一样地向我抱拳,请教我的名姓。
      “晚生单姓谢,双名雨霏,别号潇湘君,”我从不羞于向别人说出我的名字,“幸会先生……”
      “久仰久仰,”老者显然是在客套:这些所谓的方正君子,从来不屑于舞榭歌台,我潇湘又不是大红大紫京城尽知的角色。我正待要回请他的名姓,话未出口,却正对上魏公子鹰隼一班的眼神——
      “这水云茶室自供雅客集聚,室主清高自持,”亏他的语气倒依旧那样温润,“此地非是伶官戏子冶游之所,请阁下自重。”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别以为我不会掉书袋——今天就掉给你看,而且是圣贤书——“古之贤者皆知与民同乐,天子尚且如此,况其士人者乎?这水云茶室,虽为高雅之所,但自古布衣有贤者尚可登天子之庙堂,我身虽非贤,亦非是市井无赖之辈。茶室又不比庙堂,君士人来得,我戏子如何就来不得?”
      “厚颜无耻,亏你竟敢引据圣贤之学,”魏公子的声音顿时严肃了下来,“尔曹均是污秽下流之辈,枉读诗书,口出淫词艳曲,乱我淳朴民风,竟还自以为是,妄想结交士子……”
      “公子见笑,”我淡淡一笑,“公子方才引经据典,句句在理:我潇湘妄想结交士人,此言不差。然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潇湘戏子尚知,更何况是公子这样的饱读诗书之士呢。圣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朋不啻于远交,况于迩者,这才是君子处世之道,故君子不会随意鄙薄他人。公子出身名门,为人端庄方正,朝野之间,多有赞誉,更不会不晓此理。那么公子方才所谓我戏子伤风败俗一无是处,自是有违圣人之言了。况且,公子鄙薄吾侪,在下斗胆再问一句,既然如此,潇湘草班伶人,无名小卒,公子从不与我等为伍,却如何对潇湘何等身份心下了了?看来公子不仅精通圣贤之书,还旁通各类杂学。潇湘不才,佩服佩服。”
      ——看着魏大公子面如死灰的样子,我心里头那个美啊——
      还敢瞧不起我们唱戏的,你都能知道我潇湘,说你不看戏鬼才相信。
      魏公子怒了,他开始列举圣人之言,说我们做戏子的不知廉耻他的语意虽然隐晦,我行内人自然晓得他说得有多难听,看来这人不紧瞧过戏,应该还玩儿过戏子。
      ——魏俊之,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伪君子。
      我开始深深庆幸,庆幸她没有嫁给他,否则,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儿,岂不要叫他衣冠禽兽彻底给毁了!
      从他用那看似方正实则轻薄的语言调戏我的芳,我就晓得此人绝非善类。好在他似乎是没见过她的面,否则若他知道眼前这水云茶室的室主正是他跑掉,不,是“死掉”的未婚妻,真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
      ——与我的争吵,也不过因为他们在那里作了半日,她见了一面就没再露脸,而我一进茶室,她就坐到了我的身边。
      这是菁菁后来私下里告诉我的。
      不过把他一通奚落,倒使我相当具有成就感,而我也能明显感觉到,她很开心。

      【水云】
      我本来以为那魏俊之不过是个和满江红一样的书呆子,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膏粱纨袴。
      幸好我在闺中时从来未向任何人露过脸,且东街的老先生与我也不是很熟,否则被他认出了我在广庆街上,我就将永无宁息之日了。
      雨霏,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还真没觉得戏子也可以读这么多书,但雨霏说其实戏子的学问才应该是最广博的,,因他们要扮演各色各样的人,他们可以是这世上的,任何角色。
      用四书五经损一个卫道士,那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他们走后我走向琴台,就只为他一个人,抚起一支《湘君》的吟唱:
      君不行兮夷犹,謇谁留兮中洲。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潇湘君,谢雨霏。
      水云室主人,满庭芳。
      潇湘水云,芳菲菲其弥彰。
      他笑得那么灿烂,眼睛里写满了我从小都不曾见过的那种灵动与澄澈。茶汁的晶莹在他的瞳子里跳跃,我们在琴声中默许。有一种交往,淡如春茶,有一颗会聚,不必言说。以往欣赏他,是因为他远大的胸怀。强烈的责任与对音乐超凡脱俗的颖悟,而如今,我仿佛早已忽略了他舞台天下的大任:他不过是个知己,一个清俊儒雅的故交,是一个可以在谈笑间,让号称鸿儒的伪君子无地自容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为他抚琴,为他清歌,于是这些日子我的水云成了他每天必到的地方。每一日,我常常会临窗而望,就只为期待那个灵动而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
      临安的冬夜,雪落无声,广庆街头一片寂寥。无论是战争还是苛政都影响不到这个角落,这里是独立于闹市之外的桃源,更是,墨客们的天堂。
      他很久没来的日子,会想他;他来了又去,会惦记他。这些天又不知他在忙些什么,自新年过后半月下来竟然见不到他的影子。眼见天气转暖,草长莺飞,没有他的日子生活像是少了些什么。捧起盏中一点晶莹的碧螺春,含入口中,竟会觉得,淡淡苦楚。
      二月将近,闲愁最苦。
      独倚轩傍,抚琴。潇湘,那水云掩映的大泽的尽头,辉映着落日余晖的,该是什么颜色的天空?
      “芳,是我。”
      ——他明显瘦下了许多,原本合身的素色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而一张灵秀的脸也变得惨白如纸,只是一眼看上去就可以知道他很开心。他就那样开心地喊着我的名字,气都没得喘——
      “芳,去看我的戏,《战城南》,说淝水之战的——我写的本子,明天,就是明天,在清泠桥边的南瓦肆,我给你留了最好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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