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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世事难料 ...

  •   街上突然就宣布戒严了,军警在通往火车站方向的路面上拉起了围栏,连乞丐和小商小贩都不允许通过。余爷问旅馆门口一个卖香烟的是怎么回事,那人道:“ 一早贴了告示,说桃园县下面的镇子里窝藏了一个国军的司令员,昨天事情闹开了,那司令员跑了,还把一个日本中佐杀了,现在到处抓人呢。”
      余爷去看墙上贴的通缉令,赫然就是一身戎装的老邢——六十五军少将副军长,衡阳前敌总指挥陈怀远司令。旁边另写了告示,说窝藏匪首陈怀远的游击队已被剿灭,土匪龙啸天等一行五十六人已全部处决,为匪首提供住地的龙氏一家及其佣人十六人被处决,另有十五人逃窜,其中两名女子,一名年约五岁儿童,若有知情者迅速上报。知情不报者,按私通敌匪论处,全村镇从即日起实行连坐制。
      所谓连坐,就是一人犯罪,整条村子的人全得陪葬。
      余爷算来算去,二爷处连带刷马桶的瘸子加起来也不足十六人,这哪里来的这么多龙家人做了替死鬼,想来连带那些本家亲戚一起遭了殃。照这情形,整个镇子上还会不断有人被抓去问话,镇长柳百川一向胆小如鼠,这个节骨眼上,他能保住多少人?此时的世外桃源,恐怕已成了人间地狱。
      眼下桃源县是多留一天多一分凶险,明天他和厚朴的画像恐怕就贴到街头巷尾去了,既然火车坐不成,只能靠双腿走路。余爷回到旅馆结了帐,带上厚朴,淮山,莲生,秦二叔公加三个伙计,一行八人迅速离去。到了城门口一看,进出县城的路也给封锁了,进退不得,好在挺长一段时间没出什么大事,桃源县进出的人里头,持有良民证的也并不多。他们混在一大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当中,余爷直摇头,别说他自己一身华贵时髦的猎装加牛皮靴,就是厚朴刚刚采药回来,那一身短打也是新棉花做的,还有莲生大小姐,藕荷色的锦缎加貂皮滚边的夹袄,太打眼了。
      厚朴被余爷拉着,虽然看见了墙上的通缉令,并没有细看边上的告示,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镇子上出了什么事。大家到了县城门口一看,城垛子外围挂了尸首,进城的人仰头看着,“啧啧”称奇,里头的人也挤在道边门口,有大喊着要出城的,因为没有良民证,就被拒绝了,不光如此,若是岁数在三十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也不管长得像不像陈怀远,一律绑了起来。
      厚朴定睛一看,认出了那双从墙上挂下来的脚,那脚没有穿鞋,袜子也掉了,长衫和裤管却是昨天他见到二爷最后一面时,他当时正穿在身上的。他整个人脑子里轰地一声响,余爷拖了他要走,他两只脚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就是不动。
      莲生还没看清,正踮脚往前面张望,余爷把淮山塞进厚朴手中,低声道:“快走。”然后拉了莲生就转身。
      莲生也知道不能站在这里等着军警来搜捕,便拉了厚朴,“哥,走吧。”
      厚朴怀里一个淮山,又被妹妹拉了拉,瞬间回了魂,他知道这个时候哭爹叫娘也没有用,哭爹叫娘就会把孩子和妹妹赔上,他胸口“咚咚”直跳,踩一步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天旋地转般往回走了几步,余爷把手扣到了他腰上。
      余爷道:“这里出不了城,城垛子大,趁着包围圈还没形成,赶紧找地方跑。”
      秦二叔公道:“太太他们肯定是一早跑掉了,嗨……忘恩负义的东西。”
      他们刚刚从人群里走出来钻入小巷子,又一群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围上来,把拥挤的人群驱散到一边进行盘查。
      桃园县的城墙的确有几处是破了的,倒不是打仗的时候轰开的,而是年久失修,有塌方的几处没有补上,镇守桃园县的伪军指挥官曾在军校里念过书,说是现代战争早改用枪炮,城墙已经没有意义,反而成为困兽之笼,便没有去修补。亏得这位英明的军官,余爷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勉强可以爬出去的地方,几人合力,相互拉拉扯扯,一起出了县城的墙根。人还没走远,后面就有部队翻上城垛子,朝着他们开枪,大家拼命往树林子里跑。余爷回头,见厚朴抱着淮山落在后头,连秦二叔公都超过了他俩,他赶紧跑回去把淮山又接过来,子弹就从他们头顶飞过,亏得离得很远,命中率已经不高。
      几个男人轮换着抱着淮山跑,大家一口气跑出三、四里地,进了一片树林,亏得冬天日头短,太阳很快下山,就在夜色的遮掩下,爷的带领着其余七个人呈蛇形往前跑,才渐渐与后面追赶的伪军部队拉开了距离。
      天将将亮的时候,他们在一个野村的破庙里暂时休息,阿宾早上买了多余的几张大饼,这个时候拿出来给淮山吃了,莲生没有接,将大饼递给秦二叔公,秦二叔公咬了一口,看见大家全都饿着肚子,于是把大饼卷了卷,重新塞回给淮山。
      “等会饿了再吃。”
      淮山咬了几口,嫌没有水喝,太干,就不想吃了。
      余爷闭着眼睛喘过几口气,觉得左胸处的旧伤隐隐发作,疼得他又痒又痛,他睁开眼睛,发现厚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你们在这里别乱跑。”他站起身走到破庙外面,发现厚朴在百来步之遥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正呆呆地看着前方。
      余爷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厚朴的肩膀,厚朴没有回头,但是手抬了抬,去擦不断涌出的眼泪。
      “我看见了,是二爷,是我爹……”厚朴泣不成声,“我才叫了他一声爹……我当初应该死活把他们带走的,我怎么就犯傻了?还有我娘……”他低头捏着手里那窜龙大奶奶最后送给他的珊瑚珠子,眼泪滴在上面,在晨光中格外晶莹。
      余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在他旁边坐下来,把肩膀揽到怀里,厚朴转身,压抑的哭声闷在余爷的胸口。
      “怎么会这样……”
      半晌,余爷才道:“厚朴,如果早知道有今天,你后不后悔当初救了老邢他们?”
      厚朴瞪大了一双泪眼,仿佛到这个时候,才把因果轮回想了一遍,余爷的话简直犹如一把尖刀,直直地扎到他心窝里去。是的,当初救那两个丘八的时候,他就知道危险,那时候顾着救人,就没想那么多,后来想想,真要抓到了,他陪人家一起死。如果他早知道要搭上一家人,乃至一镇子的人,他还会救吗?
      “我……我不知道……”
      余爷道:“现在问你这个问题,或许很残忍,但是我还是要你想清楚,如果再来一次,你是救,还是不救。”
      厚朴心里乱七八糟,嗫嚅道:“我救他们,然后马上让他们走,这样不就没事了?还有你,你不该收留他们的,应该一早撵他们走。”
      “只要救他们,就会涉险,你要想明白这一点。”
      “救他们的又不光是我一个人!”厚朴怒道,“你也有份的。”
      “对,我也有份,所以我现在又得亡命天涯。但是你失去的,比我更多,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救还是不救?”余爷脸上面无表情,但是他看着厚朴的眼睛里,慢慢蓄积了悲伤,他把厚朴抱紧,耳边听到的是颤抖的呼吸声,“算了,别想了。”
      “我错了吗?我错在哪里?”厚朴失声痛苦,“我错在哪里……”他想起小时候,刚刚立志子承父业,老关大夫就告诉他,“医者,父母心,见死扶伤,悬壶济世。”
      余爷抚拍着他的脊背,声音温柔而悲伤,“不,厚朴,你没有错。老邢的人,死在战场上不计其数,他们也有家人,也有邻里,他自己就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他现在还一心要奔去前线,这样的人,怎可不施予援手?你只要相信,老邢一定会带着部队杀回来的,如果他不回来,我陪你去,杀了他。”
      厚朴咬着牙,仿佛要让余爷做出保证,“他欠我的,欠龙家的,欠全镇的。”
      “对,他会记在这里的。”余爷指指胸口。
      厚朴将余爷推开了一点点,自嘲地笑笑,“我现在好受一点了。”
      余爷揉了揉他的头发,心中泛起一股柔情,忍不住又把厚朴捞过来,亲了一口。
      也许是太专注交谈,都忘了后面有人悄悄跟了上来,秦二叔公趴在灌木丛后面,吓得腿都软了。
      “我的老天爷啊!”他觉得头上的朗朗乾坤都颠倒过来了,“原来余爷他……原来也没看出来啊!”秦二叔公一想,又觉得一切的一切,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豁然开朗,且不说余太太跟别的男人私奔,余爷一点也不生气,想想老早以前,沁云这样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摆在身边十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的,他先头还以为这个女人是只下不了蛋的母鸡,余爷能留她十年,也算是有情义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还有筱月桂,余爷说是心心念念地爱着她,两个人拿着枪对指着,当着几百号兄弟的面,还要爱来爱去啰嗦个没完,结果余爷不是压根就没动过人家?还有莉莉,还有小金!哪一个配余爷,也不是差到哪里去!当年在上海滩,人家就说余其扬这人挺怪,跑出去逢场作戏嘛,是个男人,谁不会,他就是顶顶难得,偶尔跟那些欢场女子有些露水姻缘,哪一次不是给灌倒了才送去洞房的。
      却原来,他是喜欢这个调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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