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桃》八步莲心

1、全文

　　那一年，桃花正红。
　　那一年，我遇到了两个男子，彼时，他们还勉强算年少。

　　那个时候，还没有刘关张的传说，有的，只是三个平凡的男子，他们唯一与别人的不同，便是心里有着不甘平凡的那一份傲气。
　　就是这样三个人，走到了一起。也就是后来的大哥、三弟，和我。

　　后世有很多关于我的传闻，但没有一样是真实的……

　　【初衷】
　　很多人以为我跟随大哥的初衷，是因为家国天下。
　　其实不是。
　　我明白自己做不了天下之主，那么谁坐天下对我而言便没有分别。不管每个势力打着的旗号是什么，都不过是把我们老百姓当棋子罢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进去掺和。毕竟，谁为王，我都可以卖我的绿豆，然后养活自己。

　　这种想法，直到我遇到那个人，才发生了转变。
　　他傻傻的，一见面便跟我谈着天下。
　　他说，我有大将之才，不该屈居于此，应该为天下尽一份力。
　　他说，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他说，群雄并起，天下维艰。
　　他说，祸乱不平，苦的是天下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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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天下。那一天，他说了好多天下，比我之前那么多年听过的加起来还多。

　　我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那个人：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心里口中，只是天下？那么，感情呢？他难道不是人，没有感情么？

　　在下中山靖王之后，姓刘名备，字玄德，愿与两位结拜，共举大业。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张飞抱拳，豪爽地答应了。
　　刘备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我笑笑点头。
　　我对天下没有兴趣，我只是好奇：这样一个人，他的感情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我愿意跟他在一起，看看。

　　从此，我有了一个大哥，姓刘名备，字玄德，也就是后来跟曹操、孙权三分天下的昭烈帝。

　　【桃园】
　　桃花树下，一拜定青史。
　　很多年后，文人墨客喜欢用这个桥段敷衍很多故事，写得热血沸腾，写得正义凛然。仿佛，我跟大哥三弟，不是凡人。
　　其实，那日在桃花树下，我并没有想那些热血沸腾或正义凛然的东西，我只是想起一个典故：分桃。

　　那日，结拜之后，大哥从桃花树上折下一杆桃枝，分成三支，给了我们每人一支，然后自己留了一支。他说，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天下，与君分享。
　　我有些别扭。虽然我读的书不如大哥多，但我还是知道在古书里，“分桃”所代表的含义。我有些怪怪地看着大哥，他脸上略显尴尬，又似乎想回避什么，低下头去。我不解他的表情，只好把话咽回肚里，继续平静。
　　反正，我脸色天生如重枣，只要我不说话，看起来都是平静的。

　　【月夜斩貂蝉】
　　有人说，关羽是正义凛然的神，所以杀了红颜祸水貂蝉。
　　于是，关羽月夜斩貂蝉的故事，被人一遍又一遍传说。
　　我很奇怪：他们觉得我不是人么？
　　我是战神又如何？我建立了千古功业又如何？我还是个人啊。我吃人吃的东西，喝人喝的水，也会如人一般思考，有人一般的情感。
　　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情欲的男人。
　　貂蝉是一个可以让任何男人都酥麻掉的女人，只要那个男人还喜欢女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世人还看不明白：我，不喜欢女人啊……

　　我杀她，不是因为我如书里歌颂的那般没有了凡间男人的情欲，而是因为我心里早已有了一个爱的人。
　　不错，他是刘备。
　　不要问我为什么喜欢男人。其实我只是喜欢刘备，刚好他是男人，如此而已。

　　【千里走单骑】
　　听说，后来的人从这一段附会出了我的忠义。
　　他们说我忠于主人，不被曹操收买，封金挂印，毅然护送着两个嫂嫂去找兄长。这是忠，也是义。只是可笑，为什么没有人觉得这是情？

　　其实，我可以不救两个嫂子。因为正如我第一次的预感，一个眼里只有天下的人是不会有感情的。他，对他的夫人，从来不曾爱过吧。
　　他只懂天下，只说苍生。懂什么是爱啊？呵呵。

　　但是我必须救两个嫂子，因为我要我的骄傲。
　　就像人出门要穿衣服一样，我要回刘营，总要找点借口。
　　刘备对我好如亲人，曹操亦对我好如亲人。刘备敬我如上宾，曹操亦敬我如上宾。刘备想要天下，曹操也想要天下。至于刘备嘴中的仁义，跟曹操嘴中的责任，不过只是各自选择的立场而已，于我而言，没有本质的区别。
　　他的仁义道德，哄得过百姓，哄不过我。
　　所以，总得找那么点理由，才好回去。
　　所以，我决定救出两位嫂嫂。这是义，不是情。于是，一切便顺理成章。关羽，也从此名垂千古，只为这忠义高节。

　　把两位嫂嫂交给大哥的那一刻，他果然没有看那两个女人。
　　我冷笑。我知道，他原不爱她们。
　　可是，他却流泪了。他说，你回来就好。
　　心在那一刻震动了……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打杀，一身疲惫，终于走到他面前，他一句“你回来就好”，仿佛家里的温暖灯火，让我温暖得想哽咽。
　　至此，那句话，那行泪，我记了一辈子。
　　尽管，我知道他哭起来容易。

　　【东吴】
　　很多人都说关羽后来高傲了，才会用那般嚣张的态度对待东吴，最终引来杀身之祸。
　　其实，没有人知道，我不是高傲，只是真的恨东吴。
　　我恨东吴，只因为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孙尚香。

　　“贤弟，你先过去。我去跟香儿说声就来。”
　　“云长，你跟将士说就好。我晚上陪香儿下会棋。”
　　“云长，我明日有空再去找你吧。今天下午要跟香儿练会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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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儿，香儿，他的生命里何时刻上了一个“香儿”？！

　　他不是没有过妻子，却从未有一个如对这个“香儿”般，殷勤至此！

　　突然，我讨厌那个女子，那个叫香儿的年轻女子。她叫孙尚香，是东吴之主孙权的小妹，有着如花的年纪，和如花般的身体。
　　在她那里，已届中年的刘备，似乎找到了第二次青春。
　　可是，我已老了。鲜衣怒马，早已尘面霜鬓。

　　讨厌那个女子。讨厌她梨花带雨，在刘备面前扮演着楚楚可怜。讨厌她娇蛮任性，炫耀着她孙家小姐的家世。讨厌她年轻娇美，灿烂得如朝阳，衬托着我的一生苍凉，与英雄迟暮……尤其讨厌，她在大哥不在时，敢对我斥责“关将军，论长幼，你该尊我一声大嫂。若论尊卑，汝等不过是我夫君的家臣……”

　　如果她是一般女子，也许我会一掌拍死她。但是她是孙权小妹，所以我不能。我能做的，只是远守荆州，再不待在刘备身边，落个眼不见为净。
　　我讨厌东吴，自此开始。

　　后来的人们流传着我“虎女不可配犬子”的嘲讽，却没有人知道，我真正要骂的，不是孙权，而是——孙尚香！

　　【梦】
　　总觉得，自己的一生像一场梦。
　　梦的开始，是一片盛开的桃源。梦的终点，是更渺茫虚薄的梦境……

　　野史上说关羽死后，魂魄化为厉鬼向吕蒙索命。
　　其实这只说对了一半，我死后是魂魄未散，但不是去找吕蒙索命。可笑，世人有时太看重我，有时又太看轻我：战场厮杀，愿赌服输！我关羽，还不至如此看不开！他吕蒙能杀我，我心服口服。
　　更何况，对我而言，活着比死去，也未必更好过。
　　我魂魄未散，只是因为我有一句话，忍了一辈子，始终没问出口……

　　我想对他问一句：你，是否爱过我？
　　是的，是爱。我一声都不曾提及的“爱”字，世人以为关羽永远都不可能会说的一个字。

　　那晚，我的魂魄飘飘荡荡去找他。
　　他在灵堂里，在我的棺木前，一身白衣，形如槁木。
　　深夜，他摒退左右，只一个人对着我的灵堂。
　　两行泪从他脸上静静流了下来。
　　“云长啊……”他说，“人们都说我的泪是假的，不错。我这一生的泪水，多半只是为了这万里江山……唯独有两次泪是真的，一次是现在，还有一次是你那日从曹营跋山涉水回来……”

　　“云长……”他扑到我的棺木上，“为兄懦弱啊……”
　　他涕泗横流：“我懦弱到一生都不敢开口说一句话啊！那句话，藏在我心里多少年啊……可是，我是刘备，你是关羽，为着这样的顾忌，我始终不敢说啊……如今，我老了，你也走了，再说什么也都迟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也许泉下的你，会想知道……”

　　我的心挤在一起。

　　“云长，自从第一次在集市见到你，我……我就喜欢上了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于是我像个傻小子一样，跟你说天下，说苍生，然后要跟你结拜，找了个借口说是一起打天下，其实只是因为我想找一个身份、一个理由，跟你永远在一起……因为我知道，天下是打不完的，足够我们打一辈子……”

　　两滴什么东西自我脸庞滑落，落在我嘴里，咸咸的。是泪么？
　　关羽也会流泪么？是啊。关羽也是人。
　　我苦笑。
　　兄长啊，原来，我们一起欺骗了天下……
　　所谓的天下苍生，所谓的建功立业，不过是你我找个位置一生相对的借口。如此，而已。

　　我轻轻飘出灵堂。我知道，我想问的那句话，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