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月映潭》田可心

25、问世间情为何物

　　阿滦的变化是从脸部开始的，如同一道强烈的震波，迅速扩散到全身各处！
　　只见她像只材质松散的人偶一样，不断波动着变形、变形……她的身体一边向低处微缩一边横向膨胀，脸上的花月之貌则如同在喷发的岩浆中溶化成疮痍的山石草木，溃散崩塌，变成一副极其丑陋的样貌——
　　额头和下巴都高高翘起，鼻梁偏又塌陷，鼻孔上翻，颧骨与颚骨鼓胀出来，牙床也顶开嘴唇，轻易无法将嘴巴合拢，眼睛更是小而无神，眉毛稀稀拉拉歪歪扭扭。

　　所有人都瞪着她，瞠目结舌！

　　而董瑞林、暮田田和沈寂涯三人心下恍然：她这是……这不但是变回了以前的模样，而且极端餐具地把三世的缺点全都集中到了一起——胖、丑、矮。她刚才说董瑞林是论丑陋恶心在这世间排至榜首的畜牲，可老实说，他们俩现在两相对照，其实……
　　还是她更难看一点，因为……

　　因为她不但胖丑矮，而且还比董瑞林多了一个特点——
　　老。

　　只见她霎时间就变得鹤发鸡皮。而且论她老的程度，根本就已经超出人类自然寿命的极限了，看起来起码有三百岁！她本来肉就多，皮却显得更多，皱纹之间再套着皱纹，密密麻麻各种方向形状的小格子一层叠着一层，大大小小的老人斑联结成块。这么胖的一个人居然还是干巴巴的，仿佛内里已经腐朽多年，感觉好像是用小指头碰一碰她都马上会散成一堆骨灰。

　　这是暮田田第一次使用复原显形咒，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咒竟然如此厉害！原以为它至多也就能把阿滦还原成她最后一世的侏儒模样，却不料因为阿滦集中了三世记忆、三世怨气，这复原显形咒就把她三世中所有杯具的根源都加和在了一起，甚至还给她多加上一个副作用——这个老的问题，连暮田田都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了。她那三世不是都死于青春年华么？照理说不该有这种情况出现啊！

　　一个人难看到这种地步，基本上胆子小的看她一眼都要活不下去了。那几个男孩子中当真有人吓晕了过去——就是那个最谄媚的小山——他的这一晕恐怕就不仅仅是被吓的了，还有被恶心的成分了，毕竟他刚才差点就和这个女人发生某种极其亲密的关系了啊。
　　其余人等赶紧对小山又拍又打又掐人中，自己也都别着眼不敢再看阿滦了。

　　暮田田心尖儿一抖，猛然醒悟到什么。虽然把阿滦的心理摧毁正是她使用复原显形咒的初衷，可此咒杀伤力竟是超乎想象地大，看样子阿滦即将面临的就不只是丧失战斗力的问题了。
　　暮田田一念之仁，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就要把镜子推回墙里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阿滦发现大家的反应之后，下意识地回头往镜中一看——

　　一串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号从她的喉咙里撕裂而出，像是重伤垂死的妖鬼怪兽，令听者无不自觉心碎胆裂，苦涩至极的胆汁霎时间弥散到身体的所有血管筋脉之中，侵染了五脏六腑。
　　紧接着，更为令人发指的事情发生了！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阿滦已经举起两指，自插双目，两朵血花啪的一爆，她的脸上登时就是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惨不忍睹！
　　此时还有勇气看着她的这三个人同时大叫一声“不”，却被她的声音彻底吞没：“不是我！这不是我！我不要看着她！这是谁？我永远也不要再看见她！我不是这个样子！我阿滦貌美如花，长生不老，这个怪物不是我，不是我！”

　　董瑞林不知多久以来都是只能像一堆半死的肥肉一样躺着不能动的了，此时却不知哪里来了一身的力气。他挣扎着挺身一扑，伏到阿滦身前，庞大的身体上脂肪如同半凝的波涛般颤悠悠漾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来，看起来十分壮观，却滑稽又可怜，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他搂住阿滦，急切地哄着她：“阿滦，别做傻事！那不是你，那的确不是你！你在我心中永远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阿滦，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阿滦此时脆弱到了极点，已经顾不得了和董瑞林曾有过怎样的深仇大恨，只知道他是护在自己身边最贴心的人。她一把抓住他的双手，可怜巴巴语调急促地说道：“林哥，真的真的，我发誓，这不是我！起码我没有这么老，我没有这么老的！”
　　暮田田恍然大悟地听她给出了自己心中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连串答案：“这身子不是我的，这是我当年找到的宿主。这女子一连六世都因冥府之误而短命早夭，她在生死簿上累积下来的阳寿足有二百余年，再加上今生的寿数，共有三百多岁。我想漫无止境地折磨你，便附上了她的身子，用那些被我带回来的女孩子来维持她的二八娇颜；你之所以一直长生不老，也是我用同样的法子将这些用了十年的男子的青春与性命接续到你身上的——林哥，我没有这么老，老的是她、是她！”

　　暮田田掐指一算，点点头。
　　没错了。阿滦自己的灵魂中有三世积怨，这身子的主人则有六世积怨，再加上这一世好不容易得到阎王给她补寿，却又被一只恶鬼强占了身体，这又是一世怨气，总共加在一起，怪不得暮田田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十世怨煞呢。

　　至于这两个人容貌上显示的年纪，阿滦一直都是直接用十二到十八岁少女的精髓来给自己延续青春，所以每次刚带回一批新的少女来，她就会被滋补得也如同二八佳人，到十年之后补品衰竭，才会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
　　董瑞林所汲取的年华性命则来自被用了十年的男子，这些男子来时是十五到二十岁，十年后就是二十五到三十岁，怪不得他看起来就是三十岁上下。

　　阿滦把苍老的责任都推到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上之后，忽然想起什么来，神经质地死死攥住董瑞林的领口：“倒是你，你也有这么老呢！你也一百多岁了，若是没有我，变成这副丑怪模样的就是你、就是你了！”

　　董瑞林安抚地抱着阿滦，也不管她根本看不见，满脸温情地柔声哄道：“是是是，阿滦说得对，我比你可丑多了，我又老又丑又胖，总是配不上你，可我还是爱你，只要每天能看见你，哪怕只有一眼，就算你对我打骂凌虐，我也像是泡在蜜罐儿里似的……”

　　暮田田听着这痴情郎的一番软语温言，只觉得自己心尖尖都要溶化了，正想着当事人本人得有多幸福呢，却见阿滦耸然直起身子，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狰狞冷厉：“你这是假的，假的！”
　　她用力挣脱董瑞林的怀抱，茫然地后退几步，憎恶地说：“你能如此，不过是因为中了锁情咒，想不爱我亦做不到。这根本不是真爱，这是魔道，是虚幻的，世上男子个个薄情负心，爱上的不过是女子的容颜罢了，没一个好人，没一个是东西！”

　　“阿滦！”董瑞林艰难地爬着向前蹭了蹭，仗着阿滦看不见，又捉住了她的手，将它放到自己的左手上：“阿滦，你摸摸看，哪里还有那枚戒指？”

　　暮田田和沈寂涯定睛一看，立即随着阿滦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方才董瑞林的双手一直藏在他的袖袍之下，他们都没有发现，原来他根本就没有无名指，更别说戴着什么红宝石戒指了！
　　但他的无名指显然不是先天缺失，因为那里参差不齐，绝对是后天断掉的！

　　董瑞林苦笑着说：“阿滦，我也知道这锁情咒是魔道是虚幻。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不甘心受困于此，还是不甘心自己也弄不清是不是真的爱你，所以……我花了足足一日一夜，趁你不在的时候，用牙齿将我的那根指头生生咬断，连那指环一并扔了。可阿滦，我还是爱你，这么多年，我没有变心，没有……阿滦，我前三世的确有负于你，可这一生，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阿滦，我也不知道如此能不能抵过我前三世对你欠下的债，若你肯给我机会便好了，若你肯给机会让我疼你爱你照顾你，我一定会把你想要的所有幸福都还给你！”

　　暮田田僵立在那里，无意识地不停摇头。她以前曾听过一则社会新闻，说有个人独自进山时被滚落的大石压住了腿，他为了保住性命，竟用尖利的石块活活把那条腿割断，爬出去求救。
　　作为神仙，她尚且觉得这种事匪夷所思，可如今真的有一个人，自己把自己的一根手指生生咬断啊！

　　阿滦到底是鬼煞，脸上的伤口虽然没有得到处理包扎，却迅速凝结。逐渐干涸的血使得她的脸越发显得坑洼阴森，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董瑞林的告白太过震撼，她脸上干净的部分一片死灰。
　　她开始缓缓地摇头，嘴里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我那般待你，若没有锁情咒，你怎么可能还如此对我？我不信、我不信，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董瑞林心痛如绞，摇着她的双肩：“阿滦，是真的，你相信我，我真的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阿滦突然仰头，“啊”的再一声狂叫，声音被彻底撕碎。原来能将一个人完全击溃的不是仇恨，不是悲愤，不是自卑，而是发现自己辜负错失了一颗真心时如同整个世界倾塌毁灭的愧悔莫及！
　　随着她这声最后的哀嚎爆发出的力量着实惊人，董瑞林的掌握突然就被挣脱，她凭借着方才的记忆，一头向那面铜镜猛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