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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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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好容易有了寨中无事的时候,宋江和吴用书房里对坐着下棋。和暖的阳光爬过窗格,斑驳地洒在棋盘上,碎裂出一小段宁静舒缓的时光,仿佛虚假的幻觉。
“曾头市那边还没消息。”吴用说着,修长的手指夹起一枚白子,稳稳地落在盘间。
“军师安心,不会出差的。”也许是晴朗天气的缘故,宋江的心情看起来不错。他面色里带着些悠然的神色,看着吴用拾起自己几枚被围困的黑子,自然而然地投入一侧的草篓棋罐里。黑棋啪嗒落下,和篓里其他棋子碰撞起来,发出欢快清脆的声响。
于是宋江看着他,笑起来:“军师也是个精细人,却把这黑白棋子杂放在同个篓子里,一会儿岂不还要重新收拾?”
“那若小生偏就喜欢把黑白糅在一起呢?”吴用抬眼看他,似笑非笑,眼神好似山边的湖水,波光里溶解着某些未明的意味。
“……军师是说,梁山?”宋江挑起了半边眉毛,似在琢磨着话外之音,声调也跟着缓了下来。
吴用摇头,眼里笑意又明显了几分,却没答话。
“那么,是说你,还是说我?”
“是说你我。”
宋江一愣,旋即神色了然:“军师要笑话宋某肤色黝黑,自可明说……”他一边边说着,一边落子吃掉一枚白棋。言笑间,却听得屋外一阵嘈杂。
“啊呀公明哥哥!”却是李逵的大嗓门最先从破门而入,“出事了!”
“何事惊慌?”吴用手里的棋子停在半空,转过头去。
“晁盖哥哥在曾头市中了暗算……”黑脸汉子气喘吁吁地说。屋外兄弟也一个个进来,面色惶惶望着宋吴二人,曾头市回来的信使快步走上前来,把林冲的急信交给宋江。
宋江急忙站起来接过书信,飞快扫着林冲的笔记,眉头越皱越紧:“天王现在伤情如何?”
“中箭以后就昏迷不醒了……军马在回撤,林教头护送在天王左右。”
“有教头在还可放心……”宋江喃喃说道,似乎他自己也一时乱了阵脚,又在竭力镇定下来。“军师!快派人去接天王军马,务要保证路上没事……还有,梁山附近有什么好郎中,统统请上山来!”
桌上黑白棋子交错,纷乱一片,棋局却要待日后分晓了。
晁盖感到身子在虚飘飘地颠簸,马蹄声徘徊在耳畔不肯停歇,人语声却模糊不清,像水波一样摇摇晃晃,漫散到天边。额头上火烧火燎,时而昏麻无感,时而疼痛异常。
天王再坚持一下,快回山了,公明哥哥会请名医诊治……恍恍惚惚间他听到林冲关切的声音,想要回应一声,却忽然又一阵锐辣的疼,从疮口一直钻到心口。
疼痛渐渐消褪,晁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走在梁山后山的小路上,步伐是矫健甚至轻快的。他走到一扇门前,安静而自然地径直推开,就像推开自家房门一样。这是吴用的屋子,有个奇怪的潜意识对晁盖说不该再去理会,晁盖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吴用穿着当年常穿的青衫,坐在桌子边,随意翻着几册书简,晁盖发觉自己走上前去,唤道,学究。
吴用站起身来,神色是平朗的,眉眼里却若有若无的带着些笑,正迎上他的视线,“寨中一些善后的事已差不多安排妥当了。忠于王伦的实际没几个人,这番布置也都震慑安抚下来,尽可放宽心便是。”
晁盖这才意识到,他竟回到了火并王伦之后的情景。
“学究,”他看着吴用,仍是秀才的装扮,靠得近了仿佛能嗅到某种仿佛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墨香气息——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典型的书生。“以后就是土匪强人了,却要辛苦你,身为秀才……”
吴用扬了扬眉毛,似是被逗乐,又克制着笑声:“秀才又如何?那王伦也是秀才,照样上山落草。”
“怎么能这么说。”晁盖打断他的话茬,“怎么能把自己跟王伦比?”
“有何不可……”吴用散散漫漫地笑道,神色如常,“我是无所谓的。”
他这么说着,晁盖也毫不怀疑,学究确实是无所谓的。他对相当多的事情都显得态度冷淡,也许东溪村和梁山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当初自己找他商量一道截生辰纲时,他可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便答应了下来,似乎对自家性命都不甚上心。可是为黄泥岗的事做筹划的时候,他又是严谨周密毫不马虎。吴用到底在乎什么又不在乎什么,晁盖一直没有想清楚过,有时也不愿深想。
片刻之后吴用摆了摆手,“哥哥,咱们出去透透气吧,也好观赏一番梁山风物。”
两人并肩走出屋去,走在后山的小径里。梁山风物自是美的,空气新鲜,草木繁盛,可惜略显单调。正是很静谧的黄昏,他们走得很近,能听到风钻入对方衣袖的簌簌声。晁盖看到吴用微微侧过头,看向路旁葱茏的野树,几棵绿藤亲密地缠绕上枝干,又疏离地垂落下来。
时间的流淌变得诡异,光阴被拖曳得很长。仿佛他们就一直在路上走下去,步子变得和风景一般重复。不知过了多久,晁盖看到前方路侧的空地上,十来个人围在一起,几只乌鸦在低空里盘旋。
“前面是啥事?”晁盖大步走上前去。
看到新首领走来,众人纷纷散开,晁盖便一眼看到了一架棺材,一个刨开的土坑。
走近再看,王伦的尸身安静地躺在尚未盖棺的材木里,眼已被人阖上,生前的算计、扭曲和最后的震惊尽然归于寂灭。
“是我叫人把他安葬的。”吴用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轻声说道,“毕竟王伦曾是山寨之主。”
“学究安排得很妥当……”晁盖点头说道,转而望向吴用,看他言词平定,神情淡漠,眼中却仿佛另有情思,好似水雾里的微光。忽然心里一动,“要改口了,以后该叫军师了。”
吴用转过头看他,两人对视着笑了笑。
然而晁盖重新望回棺材时,却有种诡谲、寒冷的感觉从空气侵入到他身体里。他不由又靠近了一步,竟看到王伦渐渐睁开眼,兀自目不转睛地着自己,眼角仍溅着血渍,仿佛鲜艳的讥讽。晁盖稳住心神,四下看去,其他人却并无异样。只有冰刺一样疼痛一阵一阵翻涌上来,汇聚到他的前额……
晁盖猛地睁开眼睛。疼痛依然强烈,半晌之后,他才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又是半晌,他看到林冲和阮家兄弟忡忡关切的眼神。哥哥你可算醒了……混沌中他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直到前额的刺痛让他终于想起曾头市的遇袭。他缓慢地张开口,可中箭伤口处撕扯的剧痛使他徒然猛吸口气,却说不出话来。
“哥哥再忍一忍,就快到梁山了。”林教头低声劝道。
正午的阳光终是太猛烈了些。晁盖闭上双目,眼前依旧漂浮这碎裂的光点,好似不肯散去的毒斑。
宋江独自立在屋前石阶上,直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方才回头。
“都安排已妥。”吴用走上前来,简洁地对他说道。
宋江不甚明显的点头:“有没有觉得,那个来报天王伤情的,做的事里头另有名堂?”
“确实。他本该径直向兄长禀告,却一进山门便大肆宣扬,让弟兄们都知道天王重伤。如此以来,我们便骑虎难下。”吴用侧过头看着宋江,轻声说道。
“正是此意。”
“却不知是谁嘱咐他如此去做。是他自己,天王,还是……”
“——军师,务要保证,待天王回来,接人养伤,请医用药,都不能有半点含糊。”
“尽管放心,绝不会落人口实……”吴用稍稍停顿,“为天王治伤自会竭心尽力,只可惜,天不予命。”
晁盖再次睁开眼时,发觉自己正坐在通敞的大厅里。器物摆设依稀是东溪村旧宅的模样。光景已是黄昏,公孙胜正在一侧优哉游哉地品着茶。而后他看到宋江,仍是郓城押司的打扮,急匆匆地从背光的阴影里赶来。
却是说截取生辰纲之事已经暴露,官府即将出兵追拿。保正快逃吧,宋江催促着,乘夜逃走,不远的梁山正可落草栖身。
晁盖觉得自己这时应该惊惶,却又似乎一切只是意料之中的过场。去梁山好像命中定数,然而去与不去却又并无太大区别。
他站起身来,看到几个聚义兄弟也闻讯赶来,望着他等他定夺,——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他们的表情告诉他,兄弟几个早已性命相托。他忽然觉得什么东西沉甸甸地放在心上。又是一阵脚步声,却是吴学究从书房走出来。
不知为什么,夜色还未笼合,吴用手中却持着读书时的灯盏。灯光晕晕晃晃,平添了些微妙违和的气氛。吴用走过来,对晁盖和公孙点了点头,又打量向刚刚赶来的宋江。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么一刹那,只有灯光晃得更厉害了。
就连声音也嘈杂起来,乱嗡嗡,仿佛蜂阵盘桓在头顶。眼前诸般景物被冲泡而散。
不知多久以后,晁盖终于能够睁开双眼。他发觉自己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光线依然昏暗沉沉,身上盖着严实的被子,捂得发热,空气中弥漫着汤药的味道,热气腾腾。
他看到一个身影坐在榻侧,青色衣裳,端着药碗,神情模糊在水汽之后。待他看清那人的面庞,便只剩冷笑一声。
“天王终于醒了。”吴用说道,声音很轻,仿佛与药气一样虚浮。
晁盖理顺了气息,兀自问道,“其他人呢?”
“夜已深了。”吴用看着他,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郎中刚走不久,药已配好,趁热喝了吧。”
他舀出半勺汤药,递到晁盖嘴边,却见晁盖一动不动。
“我听说……”晁盖盯着他,虽然饱受箭伤之苦,眼眸却仍是清亮明晰的,“那史文恭……本无……在箭上刻名之习。”
“哦?”吴用的声音更轻缓温和了些,“天王,是听何人所说?”如果忽略掉他语调中特意添加的暗示,这对话本像极了初上梁山时商议军机的时光。
“记不得了。”晁盖自是听出话中之意,闭上眼睛索性不答,却听得耳旁一声叹息。
“现在想来,那王伦当初不收我等上山,都说他嫉贤妒能,目光狭隘,实际上,他才是最明白的一个。”
晁盖似乎动了动,却没有搭话。
“王伦守成可保一生平安,而我等这般,树大招风,梁山如此壮大起来,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揭竿而起反了朝廷,要想反到尽头,除非掀翻赵家天下另立新朝,或者全寨覆灭鲜血流干,天王以为哪种更可能些?另一条,就是招安。”
“为何说这些?”
“夜深了,我想兄弟们都睡着了。但最终总是醒着的人决定所有人的命……”
晁盖睁眼盯着他。
“天王,药凉了。”
“……”
“前路已成定局,天王不喝药,徒劳耗着,对梁山反而不好。”
“朝廷鹰犬……”半晌之后晁盖说道,“不会留下好下场。”
“我知道。”吴用快速回答,“……当年聚义的情分我不会忘记。天王放心,刘唐兄弟和阮家兄弟……我会尽力保全。”
“药。”晁盖说,他的声音冷涩坚硬,一瞬间竟仿佛浑未受伤。
……
“其实,东溪村的时光还是很让人怀念。只是早无回头之路。”吴用收回药碗,说道,“三五老友,言笑晏晏……”
言笑晏晏,信誓旦旦,后面四个字却是不知其反。
“天王,这辈子,我于你的情义和性命多有亏欠。如果有可能,来生但愿十倍奉还。”只是,许得了来生却允不得此世,只因不知多少次轮回才能偶遇一个宋公明。
第二日,晁盖向宋江和身后的众位兄弟说了最后一番话。遗愿里为他报仇之人将成为梁山之主,并要求葬于梁山。我要看着你们……晁盖大概是这样说的。
不出所料,晁天王终是避了无谓的内耗,独自去了。宋江在灵堂上自然而然地把“为他报仇”转述成了“杀死史文恭”,虽然仍有些麻烦,但变通方式已有很多。
唯一一个让吴用没太想明白的,是那句“亲眼看着你们……”,是出于留恋还是仇恨,是要福佑梁山兄弟,还是类似伍子胥的心态……哪种成分多一些?他琢磨不出,后来也便索性不再去想。
现在他正走在去忠义堂的路上。该去和宋江谈谈那河北玉麒麟的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