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君生我未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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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我家老爹捡回来的，在老旧楼道下方密布蜘蛛网的地方。
当时约莫两三个月，哭声微弱，老爹看见了就把我带回去了。
更加具体的细节，他从来不愿意多谈。
而且老爹老是保留着捡东西回来的习惯，为此我严肃地批评教育了他。
他唯一的回答就是：“不捡东西回来我们爷俩就去喝西北风了。”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老爹很有一种老爷们儿的气质，尤其是我们俩并排站在楼顶俯瞰城市的时候，流氓的姿势里带着深沉的忧郁。
可是每次他讲那句话我就觉得他特别娘们儿，久而久之我就不就捡破烂这事儿发表意见了。
其实我们俩住的地方根本不能叫楼，几十年前的单位住房，破旧不堪，现在都住着一些生活落魄的人。
我和老爹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用梯子爬到天台在那儿俯瞰城市装忧伤，后来高楼越盖越多，我和老爹只能仰天装忧伤了。
同学之间风靡郭敬明的时候我还在想，生活如此苦逼，怎能不让我悲伤逆流成河？
老爹听完我的总结吸了口烟，无比沧桑却淡定地睇着我：“滚蛋。”
我严肃地拒绝，表示这难度很大，我又没有蛋。
见过我老爹的人都会说老爹很丑，怎么就有这样如花似玉的闺女儿。
老爹是很丑，脸上沟壑纵横，还有一道浅浅的疤，据说是被我素未谋面的老娘给砍了，然后她潇洒地找有钱男人去了，留下老爹这样忧伤而坚强的男人。
我也确实如花似玉，可惜我不甚满意这个词，或许你换一个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类的溢美之词我会甚是欣喜。
老爹没啥照片，唯一被我看到的一张还是年轻时略带青涩的模样。他靠在柱子上对着镜头傻笑，没有那么多皱纹，虽然还是丑，却有一种蓬勃的朝气。
可我不喜欢那么不阳刚的老爹，还是现在这样看着顺眼。
但通过照片我又总结了，生活如此苦逼，怎能不让我满脸皱纹。
我同学评论是我有史以来作的最差劲儿的诗，带着浓浓的怨妇味道。
2
老爹是下岗职工，靠帮别人打零工挣钱，还要经常捡破烂维持生计。
我同学也有对我指指点点的时候，通常情况下我听到非议后会有这样的两种判断：
这个人强壮吗以及这个人有钱吗。
强壮的话听完就当穿耳风，有钱的话……还是听完就当穿耳风。
所以我觉得这本质是并无区别的判断狠狠地伤了我的玻璃心，靠，我居然是个孬种。
当然我也有不窝囊的时候。
早上老爹用他组装的升级版永久牌自行车送我上学，平时他坚持只把我送到学校对面僻静的角落里，然而那天早上一辆大休旅车挡了道，他不得已就把我送到了校门口。
我能理解他不想让我在同学面前丢份儿的心理，不过我也不在乎。
生活哪能不苦逼，做人哪有不丢脸。
我心胸坦荡荡。
可是我心胸坦荡不代表我的同学都是君子。
老爹把我安全送到就掉头准备离开，我亲眼看到一油头粉面的男生把奶茶扔到了老爹车前，老爹一时没注意从软塑料瓶上碾过，溅起一片狼藉。
车上和老爹干瘦黝黑的脚上都是恶心人的奶茶污渍。
我第一次看到老爹那种仓皇的模样，满脸呆滞，嘴唇翕动，好像浑身都不知如何自处，路人带着讽意的目光冷漠地把老爹推到自卑的冰谷里。
最刺耳的是那男生操蛋的愉快笑声。
我把手帕递过去，老爹好像没看到一样骑着车飞速离开。
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对我说要好好学习和再见。
你妹的。
经过我两天的多方面观察打听，终于知道那欺负老爹的败家玩意儿是几班的，据说家中早就摆脱小康奔向资产阶级的怀抱了，因而生出那么一目中无人的东西。
学校的地形我很清楚，图书馆后方有一块空地，平时没有啥人经过，堆放着各种各样可以成为我有力武器的工具，诸如掏粪勺一类的。
不过碍于他家里有钱，我也没做啥过分的，先是在放学之后往他抽屉里扔了点儿不雅的杂物，然后留一张纸条约他在空地那儿决一生死。
你不要以为我像小说里的二蛋一样跑去把人暴揍一顿然后让他家长和我老师一起围攻我老爹，事实上，我合理利用了自身条件的有效资源。
那之前我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狠狠地扇了自己几巴掌，成功留下红痕。
那男生来了之后就看到我跪地哭泣。
我们班特仗义的一女生就冲过来吼，打人啦。
如我所愿，男生受到了老师的批评教育，我还收到了他的道歉信。
谁料到他妈第二天就冲到学校来了。
靠，好不容易来点阴谋，结果就被这个孬种给破坏了。
他妈妈厉声质问我的时候，我余光瞄到老爹姗姗来迟。
结果我还是犯二了，老爹被那家长压得死死的，老脸全丢在那间教师办公室里。
回家以后老爹没像我想的那样直接呼我一巴掌让我滚蛋，他只是把我带到天台上。
我正思考着暴风雨前的平静是不是就这样，老爹轻轻开口了。
“闺女。”
“诶。”我挺沉重地应了声儿。
“以后别干这种事了，老爹丢脸没啥关系的。你一女孩子家，把脸打坏了可嫁不出去。人家有钱，我们只能认命。”
我直觉老爹又在心里犯娘们儿了，搞不好还会磨叽磨叽。
结果他只是继续抽烟和我并排装忧伤。
我第一次觉得老爹不是忧郁，而是瞬间沧桑了一个世纪。
3
我记得那个怂货的家长在老爹和我的面前说的那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我自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过那时候碍于老爹在场我还是继续装怂。
比那怂货还怂的老爹，一点头一哈腰地牵着我，可是我莫名觉得在老爹粗砺的指间有一种滞痛紧紧攥着我。
我一直知道老爹因为身份的问题受到过很多歧视。
但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沮丧过，比被那东西耍了还要沮丧的自卑。
我第一次面对老爹会有深深的罪恶感。
后来我试探道：“老爹，你觉得你闺女儿长大以后干啥好？”
老爹正在拆机器零件，满手油污，脸上□□道显得他更丑了，我都不忍卒视。
他听到我的话愣了老久，终于低下头支吾不清地说：“随你，不跟老爹一样让人看不起就好。”
为啥我觉得鼻子酸呢？一定是女同学传播的忧伤青春影响到我了。
以后不能跟她们混，老爹的爷们气质都没遗传给我。
想到遗传，我又问老爹：“老爹，你跟我老娘有孩子吗？”
老爹扔掉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来瞪着我：“干啥问这个？哪个混蛋又和你说啥屁话了？”
“老爹你不能这样，在孩子面前要做好表率作用，动不动骂人怎么可以……”
老爹叹了口气，用他粗哑的声音安慰我：“闺女儿，你少听他们乱讲，老爹就你一个宝贝。”
靠，我又觉得鼻子酸了。
不对不对，骂啥都不好。
我知道有的同学瞧不起我，有的同学同情我，可是我真没觉得我的生活跟人家的有什么区别。他们有菜有汤，我们也有菜有汤；他们有衣服穿，我也没有赤（河蟹）身（河蟹）露（河蟹）体影响市容；他们有专车接送，我也有啊……
生活一样苦逼，哪管你我他。
老爹最不苦逼的生活应该是在老娘跑了之前，俩人恩恩爱爱，小夫妻过着乐呵的生活。他捡到了我导致老娘跑了，并且老娘还附赠老爹一道疤。此后老爹心情十分低落。那时候他还没有下岗，因为技术踏实厂里还想把老爹送到外地去学习学习，老爹回来后看着我想了老半晌，最后还是放弃了。
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换种说法就是说没有知识就难有好未来。我老爹身上充分论证了这一点，厂里摒弃人工换用全新机器，只留下几个技术过硬的工人监督，其余全部下岗吃自己。
老爹就是其中之一。
……
这是楼下老李叔在我家跟我老爹埋怨捡了我有多倒霉。
我躲在门外面听，还用粉笔在凹凸的水泥地板上画画。
楼道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我以前总喜欢在里面挑玩具独乐乐的，当然我老爹也会秉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宗旨也和我一起玩。
老爹在那儿拆东西，我就在那儿用铁丝掰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我很享受这种生活。
但我却从来没有关心过老爹享受不享受这种生活。
其实，除了我这种品味独特的孤儿，应该没有谁会享受这种生活，我想。
老李叔被推出来，老爹一抬眼就看到我。
我站起来拍拍手，笑眯眯地看着老爹：“我回来了。”
老李叔极不自在地下楼了。老爹一脸阴沉，看着我说：“你听到了？”
我很是自然地点点头：“听到了，咋？”
老爹脸上的阴沉瞬间转换为无措，慌乱地抓着我：“闺女儿，你……你别听老李的屁话，真没有你的事儿。”
我觉得老爹未免太低估他闺女儿的心理素质，所以我拍拍他厚实的背：“我没事。”
“你别想七想八的，老爹那是自愿的。”
“我知道。”
“你别学人家姑娘离家出走啥的，”老爹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你得，得陪着老爹，老爹以后比现在更老，就指望闺女，所以你不可以离开老爹……“
“那你还老叫我滚蛋滚蛋的……”
老爹几乎快要被我吓破胆，抓着我死活不肯放：“你不是也没滚蛋。”
我嗷嗷抗议家庭暴力。
老爹跟顺毛似的摸我的脑袋：“闺女儿，闺女儿，闺女儿……”
我就一声声地应。
晚上我和老爹站在天台仰天45度装忧伤，呼啸的夜风啪一下扇我脸上。
我侧头去看沧桑忧郁的老爹。
老爹还是那么丑，从我有记忆起他开始他就一直是那副模样，黝黑，脸上沟壑纵横，一道刀疤斜过眉毛，却完全没有凶悍的样子。反倒是皱着的眉头老让人觉得他生活苦逼。
我却爱我丑陋的老爹。
从前我觉得爱这个词儿特矫情，只有那些女生用粉红小信纸送出自己无聊的暗恋的时候才会滥用它。但我爱我老爹，毋庸置疑。
随便人家怎么说我老爹，他丑，他穷，他卑微，他笨拙，我能保证我这辈子再也没办法像爱老爹那样爱别人。
我出生前他所度过的岁月我无法相伴，更加搞不起穿越，然而起码在老爹未来的人生里他闺女儿都会不停地给他找气受。
我知道老爹以后会更老，更丑。
那又怎样。
我同学最近总爱念叨一句情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老则老，我恋君生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君生我未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