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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赤城的烤地瓜 ...

  •   内侍官寅时来传旨请小公主,现时已寅正,需容宫的宫人已忙碌起来。殿歌从被窝里被挖出来,眯着眼睛任由宫人更衣。
      德妃掀开门帘,迈着小步子走过来。发髻上斜插着金镶珠宝的松鼠簪,剔透的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着荧荧的微光。她在殿歌榻边坐下,伸手接过侍女手里绣着如意云纹的粉蓝贡缎夹袄,抬起殿歌的手臂,替她穿好。殿歌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低头替她纽扣子的德妃,小嘴一嘟,伸出手去搂住德妃的脖子,“德娘娘,歌儿困困。”
      德妃轻轻抚平她衣服上的褶皱,抱着殿歌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孩子小小的面庞在铜镜前映出来,眉眼细细,隐约看得出她母亲的影子。德妃拿起案上的牛角梳,手法轻柔,梳顺孩子柔软的头发。手指在头发间穿梭,纤指墨发,有种温柔的美。只稍片刻,便绾成灵巧的元宝髻。用一根金镶珠宝的桃蝠簪固定住,嵌上镶着珠宝的金圆花,青金石的领约衬在粉蓝的领口,更显得一张小脸楚楚动人。
      案上摆着一只沉香木的首饰盒,是内侍官宣旨的时候带来的御赐之物。德妃用手指弹开金制的薄锁片,将盒盖掀了开来,首饰盒里铺着深紫色的丝绒,其上摆着一对金镶九龙戏珠手镯,金质澄黄,东珠圆润剔透,厚重之中又有跳脱之感。德妃取出来,小心地替殿歌戴到腕上。
      礼部派了内侍监来催,说是车驾已经在东华门候着了。王甫实在需容宫门口等了许久,见德妃抱着殿歌出来,忙上前两步接过孩子。殿歌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恍惚间知道被抱在王甫实怀里,扭了扭身子换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德妃带着侍女跨出宫门,王甫实抱着殿歌跟在她身后走着,忽见德妃步子慢下来,便疾走两步赶上去。
      德妃偏过身子,低身问:“皇上……”
      “皇上正上朝呢,早时吩咐奴才,寅正在需容宫候着,别的也没有说。”王甫实眉眼低垂,“其实皇上心中也不好过。”
      “谁说不是呢,平日里皇上最宠爱的就是这孩子,穆妃又新去,本是该好好疼着护着,如今……只是,这么大的事,怎么连祖庙也不祭。”
      王甫实把怀里的孩子抱紧一点,又道:“娘娘,奴才多嘴,这易质到底不是多荣光的事儿,大张旗鼓了,皇上面子上也过不去。如今秦楚剑拔弩张,只望小公主能平平安安啊。”
      德妃叹口气,“只是苦了这孩子。”
      王甫实腰弯的更低了,“谁说不是呢。”

      天色未曦,东华门外护送的车队已经列阵。送行的将士是从御林军里抽调的一支分队,领军的是御林军统领贺典。公主的马车在车队正中间,香色的实木所制,上刻九凤于飞的图样,车门在里用琉璃绢绷住,门帘是朱红色的厚缎子,流金云纹,倒是衬得上皇家气度。
      王甫实转过身,看着满目凄惶的德妃道:“娘娘就送到这里吧。”
      德妃拿手绢印一印眼角,微微点头:“那就劳烦王公公多费心。” 王甫实抱着孩子,只得微微弯一下腰:“奴才自当尽心尽力,一定将小公主平安送到。”
      德妃看着他们上了马车,贺典上前来行了礼,便领着车队出发了。
      南方冬日的清晨总是寒冷的,空气里如同悬着千万滴看不见的小水珠,凉意直渗到人骨头里去。
      楚暄站在东华门楼头,目送车队远去。小扇把手臂上搭着的披风拢在他身上,道:“主子别看了,都走远啦。这么冷,还是早些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
      楚暄回过身,拢着披风,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缓步走下城楼。

      车队出了东华门,沿万年道过元和寺,直走曳阳道,两三日便出了朝歌。北秦的礼官送来秦洛便回到秦国,在韦曲的驿馆候着。北秦朝中其实并未定下迎来西楚公主的确定日期,是以行程并不仓促,而一行人也乐得慢慢悠悠,不急着赶路。
      出了朝歌,取道双城子,出城再过大宁卫,直走赤城,,车队行了两个半月,才到赤城与雷泽的交界处。到了驿馆,贺典便传令,车队修整,三日后再启程。
      虽然时日已近三月,但是一路北行,气温愈来愈低。赤城东傍佛郎山,西偎沽江水,就连仲夏,吹来的风都是凉的,更何况这呵气成冰的日子。王甫实躲在驿馆的屋内,趁着车队修整的日子,索性连房门都不迈出去。驿馆内房间都有严格的等级划分,殿歌由侍女带着,安置在天字间。跟随的侍婢都不是往日含英阁的宫人,殿歌怎么挨得住驿馆无聊的日子,一早便吵着要王甫实。
      王甫实从房门迈出步,正匆匆往殿歌那里赶,便听到身后有人喊:“王公公留步。”
      他回头,两只眼睛从帽子围脖的空隙间望过去,喊住他的正是贺典。王甫实向来尤为畏寒,这下只得跺跺脚,缩着身子问:“贺统领有事?公主还在等咱家过去呢。”
      贺典赶忙走几步上来,“也没有什么事,只是穆老将军常年领兵在雷泽,如今穆贵妃娘娘新去,小公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回乡,您看,这……”
      王甫实一瞪眼睛,“我看?我看什么?皇上是下了道圣旨叫你去串门儿了?安分守己才保得住脑袋!多事!”他看看一身粗衣常服的贺典,看着他脸上晨练后两片憨憨的红晕,翻个白眼,莽夫!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穆尉在朝中声望极盛,这次易质的公主又是穆家惟一的血脉,尊崇与怜悯并举,人心都可劲儿的一边倒,贺典想着让穆将军与公主祖孙相见,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穆贵妃病死深宫,穆尉虽然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未必不怀疑,再者穆妃又是惟一的女儿,想必心疼的紧,不是说讣告传到雷泽,那穆尉杀人都杀疯了么!再说,皇上早就忌惮穆尉功高震主,早时还有穆妃身在宫中,如今穆妃去了,连公主也被北秦要去当了质子。皇上要他们取道雷泽,就是为了试探穆尉,这种时候还自己送上门去,就算不被穆尉砍了,回了朝歌脑袋也摆不稳当。
      他摇摇头,想想到底是一届武夫,脑瓜子当真不好使了。

      尚在门口,王甫实便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一推开门,暖气和着香气扑面而来。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殿歌背对着门坐在铺着厚厚羊毛毯子的宽凳里,小小的头颅一点一点地,像在啃着什么。
      王甫实取下厚厚的帽子围巾,搓搓手,呵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殿歌手里捧着个黑乎乎的物什,大人拳头一般大小,正埋头啃着。他大吃一惊:“哎呦,小祖宗!这黑乎乎的可吃不得,吃不得!”劈手就要去抢。
      殿歌吃得正开心,闻言抬起头来,鼻子上还粘着一星半点的食物。怔愣间手里的东西已经被抢了去。王甫实看看手里热乎乎的东西,烤焦的黑色的皮里面,黄灿灿的不知为何的东西上还印着殿歌整齐的牙印。
      殿歌见他捧着自己吃过的烤地瓜发呆,于是拿起凳子旁边的长棍,慢慢地又在壁炉底下扒拉出一个来,用钳子夹了,递到他眼前,“给你留的!”
      王甫实看着眼前黑不溜秋的东西,再看一眼吃得跟小花猫似的殿歌,再看看自己手里黄灿灿的牙印齐整的果肉,皱了皱眉头。殿歌也不管,把地瓜往他怀里一扔,“吃呀吃呀,不吃就出去喊贺典来。”
      他着实不敢出门,拿着烤地瓜剥起来。地瓜烤得很好,黑乎乎的皮其实很薄,剥开来便看到黄灿灿的果肉,香气敦实,扑鼻而来。他剥下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殿歌看他咬了一口,凑上来眯着眼睛问:“怎么样?好吃吧。”见王甫实点头,得意地说:“你们皇宫里才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王甫实边吃边点头,“就是有点干。”
      殿歌忙取过桌上的杯子,到了点茶水,伸手递给他。王甫实蹲在地上,抬头接过来,看着孩子亮晶晶的带着兴奋得意的眼睛,苦从心中来,几乎登时就要落下眼泪来。
      他连忙埋头,三口两口啃完了,喝点水,坐在壁炉旁,陪着殿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殿歌还是小孩子,孩子话总是稚嫩可笑,可王甫实却觉得温暖一直传进心窝里。这孩子性子温厚醇良,像极了穆妃,年纪虽小却不刁蛮,从不拿贵人的架子,待人有礼,对他更是亲厚。她现时还以为王甫实会陪着她一同去秦国,是以虽然心中难过,不舍宫中若干人,有王甫实陪着,一时也未觉时日难过。想到几日后自己也将离开,把这小小孩童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地方,王甫实心中像是被钝刀在割,十分难过。
      孩子很高兴地在讲话,说她昨天认识的新的玩伴,名唤二蛋,大她七岁,爬到窗外光秃秃的树上看她,险些掉了下来。她假装生了气,二蛋便拿来地瓜,偷偷在壁炉里烤熟了给她吃。她特地留了两个,想给他和贺典一人一个,结果早上起来没忍住,把贺典的给吃了。
      他看着孩子被炉火烤的红红的面容,笑容都是苦的。

      说了很多话,殿歌也困了。王甫实把孩子抱到床上,拉过被子小心地盖好。
      他开了门,唤了侍女出去。
      侍女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女孩子似乎很怕他,不敢抬起头来。
      王甫实问:“昨天有个叫二蛋的跟公主玩,你们知不知道?”
      小姑娘点点头。
      “知道?那你知道公主的身份吗?你知不知道要是有个闪失有多少人要跟着掉脑袋?今儿个给咱家看好了,不管二蛋三蛋的,都不许靠近公主!知道?”
      侍女这才抬起头看他,眼眶里全是泪水,唯唯诺诺应了声“是”,眼泪就掉了下来。
      王甫实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驿馆休息了三日,第四日早上车队收拾妥当准备出赤城。殿歌在车里不停伸着脑袋往外望,小脸上写满了焦急失望。
      王甫实看在眼里,故意问:“公主在找什么呢?让婢子帮您找去,这外面可冷的慌。”
      殿歌不理他,返身回车里坐好,闷闷地不说一句话。
      马车开始走动,车轱辘转动的吱呀声似乎分外凄清。
      殿歌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爬起来,掀开车帘望出去。官道边草木还未吐出新芽,碎沙石堆积在路牙子上,路边站着一个壮实的小男孩,穿着青布的大棉袄,衣服上打了好几处补丁,鞋子也破了,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他的怀里还抱着几个地瓜,有一个特别大的,似乎比他那红扑扑的脸蛋还大几分。他站在官道边,不讲话,只盯着殿歌伸出来的脑袋看着,冲着殿歌挥手。殿歌看着这个地瓜玩伴,冲着他喊:“我走啦!地瓜真好吃,下次来再找你玩!”
      那男孩子忽然追着马车过来,怀里的地瓜滚落一地,只余一个小的被他抓在手里。他跟着马车跑,伸长手臂想把手里的地瓜递给殿歌。可是他太矮了,够不到车窗,马车越开越快,他也渐渐被落在了后面。
      殿歌再望过去,男孩子颓然地坐在路边,似乎比手里干巴巴的地瓜还要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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