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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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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虎在盘山公路上绕行。我的头很晕,靠在车窗上不断吞咽着喉咙里冒着泡的酸水,坐在旁边的聂白杨递过来一盒标签上全是英文字母的薄荷糖,我挡开了她白皙光滑的手,冷冷说道:“你的东西太贵,我吃不起。”,她波澜不惊地收回手,回应道:“我是怕你吐在我车上。”,这声音很温柔,嚼字很细,久居国外,说中文明显有些不顺畅,还带了些台湾的腔调。我斜眼望向她,一根白玉发簪松弛地挽起乌黑的发,光滑的额前还留有细细碎碎的梢尖,除了眼角长了些鱼尾,脸颊是看不见一丝皱纹的,面色红润,皮肤极好,依稀还有些疏软的绒毛,五官混血般立体优雅,大眼睛高鼻梁,睫毛弯长,眼眸亮透,聪慧而沉静。
谁能猜到这样的她已经五十六岁了?
车终于攀爬到山顶,我下了车,迫不及待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牛粪和青草的味道。薄雾笼罩远山,丝雨轻划草叶,黄石如此之美,就算是阴霾的天气仍然如同山水画一般,这就是我的家乡,我贫穷的故地,我温暖的落巢。
聂白杨拢了拢身上的Burberry洋装,显然有些不适应这清冷的空气,自言自语轻声抱怨:“已经是春季,天怎么还这么凉?”
我投以屌丝不屑的目光,朝前走去。
这一带的树木全是白杨,数不尽的白杨。她始终微低着头,目光专注于面前的泥土,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长及膝盖的草尖,在黄绿色的树林里沉默穿行。周围的世界只有雨声和枝叶摇摆的摩擦。
走着走着,渐渐感觉到头顶的温暖,雨后湿润的阳光洒下来,那棵长得最高的树出现在我和她的视野中,她停下脚步,抬起高傲的下巴远远打量挂满枝头的彩带,一如高硕直挺的白杨。
我这才看清她眼中溢出的悲伤。
每一条彩带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每一条彩带都洋溢着一个人的笑容,浸润着一个人的眼泪。它们是黄石村的全体村民挂上的,每家每户的每一个人都爬上树系上这一条条手工的刺绣。
“这些彩带,是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轨迹。”我看着彩带,骄傲着他的骄傲,挺直了脖颈对聂白杨说道。
“谢谢你带我找到这棵树。”白杨轻轻说道。
这句假惺惺的感谢对于我来说只是废话一句,我只想得到这次带她来所约定好的回报。
“那你可以告诉我了吗?向树死的那一天,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我迫不及待问道。
聂白杨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挪动脚步,一步步走近树身,微风徐徐,我听见了她哭泣的声音。这个女人站在树前,摸着乳白色的树皮上用粉红彩笔写下的字,“妈妈,我想你。”
“你离开黄石的那一年,他就写下了这些字。后来的每一年,他都会沿着褪掉的字迹重新写一遍,二十多年了,这些字迹就再也褪不掉了。”我走过去,看着那些字感慨。
她怔怔地望着我,更多的眼泪从眼里溢出,我却感觉不到什么。对于我来说,在漫长的两年里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一颗比任何冷金属都要坚硬的心,那些我不会再回忆的画面告诉我,她的眼泪透露的是罪恶,绝不是什么情感。
我憎恨这个女人。
“人都走了,这样哭有意思吗?”我不看她一眼,脑海里一片空白地说道。
聂白杨在树前哭得慢慢蹲下,泣不成声的呼唤着他的名字,“向树...”
向树,你听到了吗?
他的名字叫向树,是我今生唯一深爱的人。今天,是他离开我整整两年的日子。
聂白杨倚靠着树抱膝坐下,我忽然想起从前我和向树第一次与这个女人一起吃饭的画面,她嫌我挑的餐馆档次太低,席间连餐具都不曾碰一下,更夸张的是,我走出餐馆的时候看见她将外套脱下吩咐秘书放进塑料袋,说不愿把病菌带进车里的座位。
“聂太太,您这样坐下不嫌脏吗?这里可有臭虫,更别说是病菌。”我感到好笑,为她曾经的装逼与今日的不堪。
“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五年,那五年,是我一生最黑暗的时光,在那样的时光里,有了向树。”她缓缓说道。
“我对你的苦难史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向树走的那一天你对他说了什么,让他选择自己了断,亦或是,你谋杀了他!?”她的话总能轻易挑起我的怒火。
“是...是我谋杀了他。”白杨和我对视,泪眼里无畏无惧。
我一惊,冷笑道:“你终于承认。”
“有兴趣听一下我那五年的故事吗?这次你带我来,我答应了你要以说出实情作为交换,那...我就对你说出我全部的故事吧,这样你就可以了解向树的一切。”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真假?”
白杨朝我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我已经承认是我谋杀了他,也许我也活不久了。人之将死,所言必真。”
我紧抿双唇站在她面前,目光凌厉地俯视眼前这个曾经被视为偶像的女人,最后一次选择相信她。
......
“ 我原来的名字...叫做陈家凤,家庭的家,凤凰的凤。”
聂白杨缓缓开口,翻开那张被浸在历史的河流中已经泛黄的纸页...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最幸运的。1979年恢复高考,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母亲找人改了我的年龄,让我去试一下,我就去了,那年的考试很简单,有些甚至是初中的知识,所以我很轻松地就应付过去,顺利进了海宁大学的英语专业,其实我是一点也不喜欢英语的,但是母亲说将来万一能出国,英语就能有很大的用处,我顺应了母亲的意思,就选择了英语。母亲对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那时刚刚改革开放,母亲一心向往着能去美国进修,然后想办法留在那里,再把我和父亲接过去。
现在想想,她真的是个思维很超前的女人。
但是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刚上大一那年,在同学的怂恿下,我偷偷读完一本名叫《少女之心》的手抄本,里面讲述的是一段□□时的爱情悲剧。我很快就被这个故事吸引,于是开始向往破除规则的恋爱。后来,班长李平走进了我的生活。
那时李平已经28岁,我和他整整相差了12岁。我母亲很快发现了我和李平恋爱,她无论如何也受不了我和一个大龄农村男人发生关系,我和她的关系开始恶化,经常大声争吵,可是她越阻挠我就越反叛,拿到大学毕业证的那晚,我把初夜给了李平。
我壮着胆子告诉了母亲这件事情,母亲被气得躺在床上很多天,后来实在没办法也只能让李平对我负责任。在母亲的帮助下,李平被分到了城里的经贸委任办事员,李平对我母亲感恩戴德,发誓会好好照顾我,我因为成绩好,也被分到省委机关的外事处。我以为我会顺利和李平结婚,直到李平乡下的老母亲带着一个抱着小孩的村妇到单位找到我...那时我才知道李平原来早有家室,那时乡下人成亲也不知道领结婚证,于是李平就一直对我瞒着结过婚的事实。
老天爷对我开了个玩笑,我发现自己怀了孕。
我对李平提出私奔,李平怎么也不肯答应,他只说自己会把乡下的关系理清楚,可是眼见我肚子越来越大,他的家里人也闹得越来越厉害,因为他大学四年,一直是那个女人在照顾他行动不便的母亲,所以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李平重婚的,而我的母亲也开始对我感到绝望,不再理睬我的事情,一头钻到实验室里搞科研,逃避我这个让她丢尽颜面的女儿。只有父亲还管着我,他是个工人,在工厂大大咧咧,回到家心却很细,总是顾着我的感受不愿多提外面的烦恼。
1983年严打,我和李平的事情在外面被传得很难听,单位领导也不再给我母亲面子,很快开除了我,父亲无奈地带着我到远郊的小诊所剔掉了小孩,李平再没有出现,听说是跟母亲回农村了,种地养家,过得苦一点,但总算能逃避城里面的风浪。
再后来,我母亲如愿得到了出国进修的机会,家里就只剩下我和父亲,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很低落,甚至出现幻听,反应迟钝,经常会感到头痛,夜里又总是失眠,父亲帮我在工厂谋到一份看管仓库的工作,我试着强迫自己去上班,可是情绪仍然很差,每天都觉得身体发软,无精打采,我回想着我走过的人生实在很憋屈,没有一次梦想能成真,那时候我迷恋看电影,最喜欢《花儿》,很羡慕里面的陈冲和刘晓庆,向往也能像她们那样有朝一日成为电影演员,却没想到自己人生的境遇竟是如此悲惨。
有一天,我在下班路上遇到一个自称是我童年玩伴的女孩,她和我熟络地聊天,因为自闭了太久,我已经不习惯和别人交谈,但是她却很热情地和我越聊越多,聊电影,聊艺术,聊梦想,这些和我人生已经不沾边的话题是如此吸引我,于是我不由自主深陷了进去,相信了她的话,跟着她去见了一个自称是电视台影视导演的人.,他们说准备拍一部反映农村生活的电影,想找一个气质清新的女孩饰演女主角,于是我对他们隐瞒了自己打胎的不堪经历,他们说我天生丽质,有信心把我捧成刘晓庆那样的女主角,但是演戏的前提是要先体验生活,我必须跟他们深入乡下采风。那时头脑不清醒的我,就这样轻易相信了他们的话。
父亲日夜在工厂赶工一批货物,我没跟他打招呼就擅自和“童年玩伴”与“电影导演”去了黄石。
那时从海宁到黄石还没有火车可以坐,我跟着他们倒了好几趟汽车,又坐着马车走了五六十里地才来到这里,到达黄石村口的时候我已经是意识模糊,靠着身边的女孩昏昏欲睡。我们到了姓向的人家借宿。整个黄石村只有二十来户人,都好奇地围着他家的栅栏看我们。村里的人太穷,喝的水都掺着黄泥巴,我实在喝不下去,于是好心的“电影导演”把他的水瓶递给了我,我情急地咽下两大口,就倒在炕上不省人事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