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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三)灵枢(已补完) ...

  •   众人剑尖所向目光所及,均在令狐冲身上,只等阵势发动。此时万籁俱寂,只闻山岚阵阵,石门间云气不断涌出。一轮白日影影绰绰笼在云后,犹似天光也被剑光逼得暗了。令狐冲剑尖斜指虚空,目光掠过天际,见一只飞鸟扑翼直上,被罡风吹得犹似凝止不动,竭力鼓翼仍抵不过这阵风,被吹得斜斜翻飞。剑阵约有六丈方圆,那只飞鸟将及剑阵上空,尖鸣出声,青玄道人口中低叱,耳际似有似无的一声轻响,空中飞落几簇毛羽,数人脸上忽地多了几滴鲜红血珠。
      这剑阵呼为玄天真武法阵,剑阵既成,杀意竟不可挡。令狐冲艺业既高,此时心意既决,只哈哈一笑:「好威风,好杀气!」
      他话中讥诮之意甚浓,青玄道人却似不闻于耳,剑尖回转,口中叱道:「幺么小丑,还不速速伏法。」阵中剑光倒卷,虽未及身,已迫得令狐冲胸口微窒。他注目看对方剑势,只见一式初起,一式又生,竟如海涛,无始无终、浩浩汤汤逼人而来。此等情势是他修习独孤九剑以来未见,那无招胜有招的精义,竟自发挥不出。他心下一震:「这剑势却有几分像太极剑法。」此念未完,自知今日实已身陷极大的险境。
      他与冲虚道长在武当山下对剑,无巧不巧试出太极剑法的破绽,剑法上的修为又进了一层。此时看了这剑阵,知道如论剑法,崆峒远不及太极圆融精妙,但这剑阵为高人手创,众人所用剑法出自同源,互为应援,一招一式间毫无斧凿痕迹,圆转如意,不似数十人的剑阵,似是一人而有数十双臂膀持剑,一招未完,已转为另一招式,竟无丝毫破绽,更无可下手处。他剑尖虚悬,尚未想出破解之法,剑光已席卷而来。此时虽知不利,但他本就是胆大妄为的性子,此时被激发了骨子里一股倔强之气,不及细想,随手招架。只听铿锵作响,最前一波剑势被他荡了开去,内中有数人功力未逮,被牵引得脚下微乱,耳际传来数声低低惊呼。青玄道人面上青气更浓,透过剑光,声音森然:「令狐冲,你使的这什麽乱七八糟招数?」
      令狐冲笑道:「我也不知。只是这场既非打不可,终须打个痛快!」说话间心神微分,嗤一声轻响,肩头被剑锋带到,衣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他手下不停,也不理对方剑路来势,随手又接了几招。他既豁了出去,意随心动,又有几人被他带得脚下踉跄。内中有人神色突变,似愕然又似有极大惊恐:「妖、妖法!这小子……这小子会使吸星妖法!」
      令狐冲心中一震,他自在西湖底无意中习得吸星大法以来,只因此法不加修习便致令身体不适,这才偶尔习练。自从得知其真面目之后,更少使用。孰料在这剑阵包围之下,绝大不利之时,竟激发了此法,更不知自己无意中察觉到各人剑法虽同、功力浅深有别,而在兵刃交击间,以吸星大法牵引了阵法走势。这其中关窍他尚未全然想通,只听青玄道人声音里多了几分惶急:「摇光转巽位!莫与他剑刃相接!」
      他不及多想,听他如此说,便即踏前一步。独孤九剑之破箭式本是针对各样暗器的剑式,此时他身陷剑阵,便将持剑之人视为无物,眼中心内只有剑:那层层叠叠犹似九天星坠的剑!
      耳际金铁之声急鸣,他只觉剑气充盈胸间,忍不住一声长啸,压过了剑锋交击、也盖住对方冲口而出的惊呼。剑势如海,而他就似一叶轻舟扬扬乘浪而去,直逼得如潮的剑光中分为二。
      那瞬间,他已为剑所御,亦如御剑飞行,无二、无我,至于无人之境。是那么短暂的一瞬,在交织的剑网对面,有个影子逆光而立,削瘦深黯,静静如刀锋——一张不反光的刀。
      漫天剑光一收,如梦幻泡影电光雨露,只剩下一地摧折的剑,或痛呼或惊诧的人。
      令狐冲看着他,就像看着天明前一个稀薄的鬼影,或一个唯有酒意微醺后才敢想起的人。
      短短一刹那,他心内已转过无数念头,竟不知是喜是悲。
      那个人也看着他。天光淡薄,映得他脸更苍白而眉睫更分明,眼瞳深黑如不透光,连一丝情绪也不曾外露。
      他站在令狐冲与青玄道人之间。
      令狐冲听见自己的声音,尚惊异于其间微微的嘶哑:「我有话要问你。」
      对方好似叹了一口气,又彷佛没有。然后他说:「你也可以不问。」
      那个声音唤起的悸动,远超过他的想象。
      他以剑拄地,好似忽然间失却了力气。在他胸口和四肢百骸间激荡的,连自己也不能分明确知,究竟是什么力量与情绪。
      他只看定那双眼睛,像要用眼光钉死他在原地,也或者,像他仍是一个幻影,只需一眨眼间,就会消失。

      他眨了眨眼,只觉喉头酸涩似被勒紧,深吸了一口气,说出口的却是:「你是否要阻我?」
      田伯光脸上依旧看不出神情,而肩线已绷紧。如此平淡的一个问题,却像抽了他一鞭子般,但他看向对方的眼光毫无动摇。「若是无法可想,也只好这么办了。」
      令狐冲直盯着他的眼,静了静,才道:「今日我非上此山不可,这你想必知道。」
      田伯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眼光垂视地面,就似令狐冲凝注于他脸上的目光重逾他所能承受,但随即又扬眉看定他。他微微一笑,只这一瞬,他又像令狐冲认识的那个人了,笑意淡如微风,带着些许寂寥、几分讥诮,和那么点十分可恶的懒散,「有些事纵然代价巨大,也非做不可。正如有些酒,明知喝下去第二天会恨不得砍掉自己的头,也不能不喝……这道理,我既明白,你又怎会不懂。」
      令狐冲盯视他,千言万语冲激于心头,如潮水奔涌翻腾,但被万仞堤坝所阻,连一个字也无法出口。在脑海中悬想多时的疑虑只差一线就将揭开,却不知是什麽阻止了他:是那双看不透的眼睛,还是那个太熟悉的微笑?
      青玄道人站在数步以外,以手按胸,脸色青白,目光在他两人脸上盘旋来去,忽而冷哼出声:「令狐冲,你与邪魔外道牵缠不清,五岳百年清誉毁于你手,还有何面目在天下英雄面前争那盟主之位?」
      令狐冲乍见田伯光现身,心绪纷乱,听他此言更增烦乱,正待出口相驳,田伯光忽道:「令狐冲做不做得武林盟主,只怕你我说的都做不得数。我瞧道长还是多替自家事操心为上。」
      他语气颇有些无礼,令狐冲本拟以青玄道人自视之高,必会怫然不悦,甚或再起干戈。哪知他长眉微掀,面上青气一闪而逝,再不多言,转身自去。崆峒群弟子也即随他离去,片时便只余满地断剑。山岚呜咽,更显得那阵岑寂如有形质,压迫着耳鼓。
      令狐冲胸口激荡的情绪,似渐渐在变冷。云气自山壁间一团团涌出,缭绕在两人之间。那个人近在咫尺,却又像无比遥远。
      他的手仍握着剑,就似他已忘记了怎样收剑。圈住剑柄的手指瞬间收紧,却只觉僵木与寒冷。
      田伯光手动了一动,又垂下在身侧。他语调甚是平静:「令狐兄,你记不记得我曾问过你一件事。」
      令狐冲心中微震,虽未确知他所指为何,却觉口干舌燥。眼前云气渐浓,一瞬间他竟起了莫名的忧惧,只恐那个问题一旦浮现,对面的人就会倏忽消失在云气彼端。他听见自己声音略为干涩:「你问过我不少事。」
      田伯光又是一笑,像两人间交换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笑话。「有一回我问你,若是你同我就在山中住一辈子,再不出来了,你觉得如何。」
      此时四下万籁俱寂,淡淡阳光破云而出,令狐冲一阵恍惚,而横亘在他们间的除了时日与距离,还有太多难解更难以分说的什麽,让他迈不出那一步,无法去握住那只手。他抑住心头没来由的酸楚,道:「我记得当日并未作答。但适才你说的话,倒似已替我答了。」
      田伯光点了点头,凝目注视着他,眼中的笑意更深明。「可见我确然是令狐兄的知己。」
      令狐冲长吸了一口气,胸间千思百虑相互拮抗,他自地下拔出长剑,弹剑铿然作响。忧思如水不可断绝,那声剑鸣就如投石入流,迫出他的决断:「既然如此,那便请了!」
      令狐冲眼光凝注剑上,似未发现剑光映在田伯光瞳中,那双深黑眼瞳里忽而有了种欣悦之色,就似为剑光所点亮。
      恰在此时,石门之后云板三击,远远传来梵呗之音。这声音,令狐冲在恒山上原是听熟了的,思绪纷乱之际,只觉那声音柔和中透出一股悲悯之意,入耳惊心,心道:「此时何能虑及太多?」将剑回转收入鞘中,但仍有绝大不安隐隐盘踞在心头,他不敢细想,只注目望定田伯光:「你是否也记得,你曾答允我一件事。」
      田伯光神色未变,但开口前沉默了短短一瞬。「我记得。」
      令狐冲点了点头,眼光掠过他头顶,直视白云缭绕间。那梵呗传来之处,便是这趟旅途的终点。
      他越过田伯光向上行去,像他经过的只是一棵树,一块石,一个无色的影子,连目光也不在他身上停驻。
      「无论怎样,你不能死。」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微如自语,又似一个禁咒。
      而他不敢回望——也许过于强烈的祈愿,与诅咒其实是同等的。无论降临其身的是祝福抑或惩罚,只这一个念头如长夜里一点烛光,在他心头摇曳,但望那一点光,能照彻阻隔他们的无尽黑暗。

      田伯光没有动,就像那句话施加于他的禁制把他钉在原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已握紧,紧得拳骨生痛,但他却没有回身,只是听着令狐冲的脚步一步步走远。直到除风声鸟鸣之外再无所闻,他才缓缓放松,就好似站在原地不动已耗竭了他的力气。
      石门后有个声音冷冷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田伯光笑了笑,垂下眼光,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看来我好像很不擅长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那个声音原本冷静自持,此时也似带了点不耐,冷笑道:「乱走的卒子,总是最先被吃掉的。」
      田伯光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你说得很对。」
      那个声音静了静,方道:「你在打什麽主意?」
      田伯光微微眯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神色里多了些愉快。「这局棋如何了局,难道你不想亲眼看到?」

      那声音的主人冷笑一声:「我劝你莫要多事。圣教主神机妙算、明见万里……」
      田伯光截口道:「正是。以我这点微末道行,一举一动,无不在圣教主料中,又怎会坏他大计?」
      那人微顿一顿,道:「你知道就好。圣教中人,入教之日起便如立地重生。你所得机缘过于常人,正当努力报效,切勿自误。」
      田伯光正容道:「多谢老兄提点。」
      那人声音突转尖锐:「不必。你意欲阻他上山,我自然也会如实禀报。」
      田伯光点了点头,「那本是老兄职责所在。」他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狡黠,「只不过崆峒派这批牛鼻子不大老实,我劝老兄还是盯紧些好。圣教主所图大业,成败在此一举,若是出了什麽岔子,你我可也担当不起。」
      那声音冷哼一声,石门后便即归于沉寂。
      风愈急,吹得木叶疾飞,山岚间似隐隐间杂金刀之象,鬼哭之声。白昼万里,满路苍云遮断来处。田伯光站在当地,唇边仍带一丝笑意,但眼眸已冷如刀锋。

      令狐冲再行数里,非但未再遇拦阻,连一人也未遇上。绵山向称名胜,这时山上各门各派齐聚,怕不有三两千人众,此际却是空山寂寂,冷泉泠泠。他身边多日来变故迭起,这一路更多诡谲难解之事,既知前途大难,反而沉下气来。越向上行地势越险,转过天门垭,眼前陡然开阔,一线石梁直通对面崖壁,四外云气奔涌,如水波拍岸。那石壁形势甚奇,天成穹窿之形,高可千仞,将其下殿宇笼罩其中,重门叠户依山而建,竟不知有多少佛堂楼阁。此地历经千余年营建,并州大岩寺自古称雄,但殿阁最高处距岩壁穹顶怕不有里许远近,遥遥望去,直如盆中造景。岩壁立地而起,斧劈刀削一般,红染丹朱、碧浸苔痕,虽是天气晴朗,崖顶却有水滴纷纷洒洒而下,经风一吹,水雾迷离散入云气,云蒸霞蔚,浑不似人境。
      令狐冲陡见此景,暗自称奇:「世间有这般奇景也还罢了,昔年选中此地建寺之人,胸中实是大有丘壑。」
      正当此时,忽听有人纵声长笑。初听似仍甚远,转瞬却已在数丈以外,令狐冲心头微震,却不仅是因来人功力非凡,暗想:「此人声音好熟!」
      他回过身来,却见山道上所来之处,多了一条青衣人影,身形高瘦,头戴一顶范阳深笠,遮住了面目。但见他站在石梁一端,云气滚滚从他身周流过,青衫衣角飘飞风中,宛若欲乘风而去,浑不似世间人。
      令狐冲胸口气息一滞,连脉搏也似快了些,一阵口干舌燥,失声道:「阁下是……?」
      那人哈哈一笑,将深笠摘了,随手丢入深谷。一双眸子宛似电光,在他面上一转,看定了他眼睛,令他无来由地一阵悚然。
      但他笑容十分温和,话音甚是随和,还带着几分慈爱:
      「今天既是你的大好日子,老夫生性好事,怎能不赶上来贺你一贺?」

      [本节完]

      2013-06-07 22:01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二十三)灵枢(已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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