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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宿命(两章并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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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商文渊醒了个大早,推开房门,就看见慕夏围着围裙在做早餐。沈一飞也刚醒,看见商文渊,漫不经心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们醒了啊?”慕夏看见他俩,笑眯眯地招呼道:“来来,自己过来盛粥,包子在蒸锅里,多吃点。”沈一飞拿起筷子吃了几口桌上的小菜,嘟囔道:“太咸了……”
慕夏端着一锅豆浆放到桌上,斜了他一眼,哼声道:“挑三拣四没的吃!”
沈一飞头也不抬,倒了碗豆浆接着说道:“太咸,豆浆漱漱口……”
商文渊看着这一大早就斗嘴的姐弟,心里却分外温暖,吃了两口白粥夸道:“煮得真不错!”慕夏还在闹着沈一飞,听商文渊赞了这么一句,意外道:“阿渊你马屁精附身了么?”
“其实不用安慰我,连一飞都嫌弃了……”眼前的女孩儿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商文渊低头猛喝了两大口白粥,正色道:“我实事求是。”
“阿渊,还是你最好……”
“嗯,要是下次煮的时候再多放点水就更好了。”
……
三人吵吵闹闹,吃过早餐后慕夏从阳台翻出两杆鱼竿,骄傲道:“怎么样,我未雨绸缪吧?隔壁孙叔那儿借的。”沈一飞接过鱼竿扛在肩上,又指了指一旁的雨伞,说道:“伞带上,太阳大,你撑着。”慕夏做了个鬼脸,拿起雨伞叮嘱道:“你们用的时候小心点哦,弄坏了把你们都卖给孙叔做压寨夫人都不够。”
商文渊跟在两人的后头走出了门口,小区里黄沙漫天,太阳一晒,灰蒙蒙的热气蒸得大地褪了层皮。三人一路走着,差不多大半个小时,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又绕着城区开了大半天,等到了鱼庄,已经是下午一两点了。
“饿了吧,我让你们早餐多吃点没错吧。”
商文渊和沈一飞没搭理她,一下车就急着找厕所,慕夏摊手叹气,感慨道:“跟我一样多吃馒头不就没事了。”
沈慕夏一路上都是精力十足,可等到其他两人收拾完毕开始钓鱼,她就变得昏昏欲睡起来了。“你们钓鱼吧,我头晕得找个地方躺一会。”沈慕夏每次偷懒的借口都是身体不舒服。
商文渊跟她肚里的蛔虫似的,摆了张躺椅在树荫下,拍了拍椅背说:“来这儿睡会,等会我叫你。”沈慕夏的眼睛都笑眯了,蹭到他身边扭了两下,夸道:“回去给你颁一个最佳服务奖!简直太周到了!”
盛夏的午后,风吹来都带着一丝热气,水库周围种满了高大的杨柳,光线穿过细长的柳叶儿,斑斑驳驳地投在湖面上。湖边撒着细细碎碎的鹅卵石,偶有一两颗滑入水中,‘扑通’一声,激起湖面涟漪一片。商文渊时不时转头看一眼树荫下安睡的姑娘,她睡得甜,嘴角都是笑,橘红色的唇轻轻一抿,仿佛连山光水色都成了她的陪衬。
“你很喜欢我姐?”站在旁边的高瘦青年淡淡地问道。
商文渊愣了一下,看着沈一飞一本正经的模样,心头坦然,郑重其事道:“是的。”
问完这句后,两人沉默了许久。太阳渐渐垂到了西边,湖面上波光粼粼,慕夏睡得迷迷糊糊,时不时地嘤咛一声。
“那就带她走吧。”沈一飞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的声音很轻,自言自语一般,风一吹,短短的几个字就飘散在了空中。商文渊不知有没有听见,只转过身,怔怔地看了慕夏一眼。
时间一分一秒划过,等到傍晚的时候,沈慕夏睡饱了,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嗯?你们钓到多少鱼了?”她边打哈欠边问道,商文渊披了件短袖在她身上,笑道:“馋猫,晚上吃鲫鱼豆腐汤。”
慕夏胃口本来就大,中午那几两饭根本不填肚子,现在一听有鱼汤喝,立马两眼放光:“真的啊!那多叫点饭,饿死我了。”商文渊揉了揉她额头的碎发,看着她一脸的馋样,数落道:“吃吃睡睡,懒成什么样了。”
慕夏伸出舌头做个鬼脸,提着装着鱼的水桶摇摇晃晃地往鱼庄走去。
“能吃是福啊!我是个有福气的人!”商文渊跟在她的后头,看着那一抹纤细的背影,眼中柔光旖旎,是谁都抵不上的深情。
好一顿酒足饭饱,慕夏吃得肚儿浑圆,懒洋洋地趴在吊椅上指挥沈一飞切西瓜吃:“我要大片一点的!”
“对了对了,最边上那片给我,你是弟弟吃小片,我是姐姐吃大片!”慕夏眉开眼笑地接过沈一飞递来的西瓜,恶狠狠地一口咬下,霎时,汁水四溢,她眯着眼睛舔了舔下巴,满足道:“一飞挑的瓜是好瓜!阿渊煮的鱼是好鱼!”嘻嘻笑笑闹到了半夜,慕夏一身的精力总算用完了,沈一飞被她折腾得够呛,倒头在长椅上睡了起来。
“慕夏,来这里坐会儿。”商文渊站在湖边的堤坝上,月光冰凉,大地上像是镀了一层银霜,沈慕夏仰着头看了他一眼,嘟囔道:“你下来,我不要靠水那么近。”商文渊习惯了她的古灵精怪,大步走下台阶,笑着问道:“沈大女侠居然会怕水?”
往常这个时候,她一定会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子,然后反驳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可现下,她却紧紧地皱着眉头,眼里一闪而过的悲伤。
“怎么了,慕夏?”商文渊察觉了她的不安,上前环着她的肩膀问道。
慕夏低着头,右手藏在口袋里不停地画圈。
“小时候我妈妈也带我来过水库。”
她没头没脑地这么说了一句,商文渊以为她是想念妈妈了,刚想开口安慰,她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别说话。
“小时候,一飞才刚学会说话吧,我妈带我来水库玩。”她接着又说了这么一句,目光掺着凉凉的寒意。
“那水库里有几个水泥砌的台子,一面是连着岸边,另外三面没有台阶,就是直直插进水里的。”慕夏顿了顿,似乎那段回忆令她惶恐难安。
“水泥台子比水面高一点,老远看去,都能看见台子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苔。那会儿我那么小,都知道那不是玩的地方,可我妈一个劲地叫我上去玩,我不去,她就伸手要打我。”
“刚开始我以为她逗我呢,一飞都还在边上,她怎么叫我去那台上,结果后面她越叫越凶,我小时候很乖,听她的话就爬上去了。”
商文渊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却仍压着性子听她慢慢说下去。
“石台边缘还有很多黏糊糊的水,我把手撑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石台那儿挪,那边上不知烂了什么东西,臭得要死,我一点都不想去石台那玩,可我妈就在后面死死盯住我,最后我都觉得我手快撑断了,一飞突然哭了,一边哭一边喊着要姐姐。”
暮夏抬起头,眼风掠过泛着死寂的湖面。
“人人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是谁又是天生就会做父母的,叔叔总是打她,她有她的难处,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只想跟个普通孩子一样,有父母爱我,每天回家她能对我笑,给我做好吃的。”
“阿渊,我一点都不贪心,只想有个知冷暖的家。”
最后一句,连着暮夏的泪一起落在了商文渊的心上,他终于明白,这个看似开朗外向的姑娘为何藏着些许的忧伤。沈慕夏的心,破了一个大洞,她喜欢热闹,喜欢人群,喜欢讲一切没头脑的玩笑话,因为她必须,找一切可能的喧嚣,来填补心里的那一处荒芜。
往事历历在目,商文渊从监狱看过沈一飞后,整个人都处在回忆之中。
萧言撸起脚底下的拖鞋就朝商文渊身上甩去。
“你他妈的给我接着说啊?然后呢?你去了慕夏家,接着呢?”
商文渊木讷地坐在院子里,大半夜了,月亮都躲进了云里安睡,可他磕磕碰碰,断断续续,连个故事都说不完整。
“你非得要是严刑逼供是吧?你说你这个就这么欠,老子最受不了别人晃点我,你还偏偏就这死德性!”萧言骂骂咧咧,他看着吊儿郎当,可是也是打心眼里担心慕夏。
“你使唤我的时候可没见这么婆婆妈妈啊,怎么现在说点事儿倒是闪着舌头了!赶紧说!说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沈一飞落魄的模样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晃悠,商文渊眉头动了动,他心里原先散着一盘珠子,现在慢慢地串成了链子。
“那会儿,我们在鱼庄过了夜,我抱着她睡了一夜。”
他终于肯接着开口说,萧言却不耐烦,挥了挥手道:“说重点,至于是抱着睡了一夜还是搂着睡了一夜,这些儿你以后写自传的时候再说。”
商文渊喉头一动,目光中隐隐闪着悲戚。
“接下来几天,慕夏带着我在市里玩,到了第三天的晚上……”
萧言怀疑商文渊收了湖南台的广告费,他妈的每次都在关键时刻卡上三五分钟!
“晚上怎么了?你倒是赶紧说啊?”
“我妈给我打了电话,我奶奶一向有心脏病,我爸就是因为这个去世的。那天我妈找我,说我奶奶心脏病突发,在医院要见我。”
商文渊是遗腹子,还未出生父亲就因心脏病去世,后来母亲改嫁,他从小跟着祖母一起长大。萧言和商文渊一个□□长大,自然知道深浅,于是收起了严刑逼供的架势,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那会儿慕夏就在我身边,我急着回去,她却耍了性子,一定要跟我一起回去。”
“我以为不过是女孩子耍的小性子,但她却格外坚持。”
“后来,后来……”
仿佛还是三年前那个风沙漫天的傍晚,大地残留着正午时分的余热,年轻的男女像两尊雕像,立在窄窄的人行道上谁都不肯退让。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沈慕夏扯着商文渊的衣摆,目光笃定。
商文渊急着往回赶,祖母带大他,虽然严厉,但毕竟血浓于水。
“慕夏,我处理好事情就再回来陪你,我们要讲道理。”
慕夏的眼神暗了暗,却仍继续恳求道:“阿渊,求求你,让我跟你一起走,好么?”
她从来没有这般示弱过,商文渊有些心软,可此时却再不能儿女情长。
“你等我,最多一个星期,我会回来看你的。”
他狠了心,甩开慕夏的手就大步朝着的士走去,慕夏手上拿着两个行李,泪珠刷地一下滚了下来。商文渊坐在的士上,不敢回头看路边那个单薄的身影,裤袋里的手机不停地震动,他知道是她,犹豫了再三,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上幼儿园的时候,很希望上小学。”电话那头的女孩停止了哭泣,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清寂,“因为小学生总是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
商文渊不说话,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
“可上了小学呢,又希望上初中,因为那样我可以住校,吃饭的时候可以光吃米饭,三毛钱五两饭,我可以吃到饱为止。”
“等真初中了,我又盼着高中,因为念高中就有校服穿了,我不用每天都穿我妈穿剩下的衣服,看着跟个矮葫芦似的。”
慕夏的声音透着层层水汽,让听着的人一不小心就湿润了眼眶。
“到了高中,我遇见一个很好的老师,她让我知道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所以我最后一年拼了命地念书,因为——因为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巴掌底下。”
“你说我到底为了什么爱你?”
女孩话锋一转,却也这般咄咄逼人。
“为钱?还是为利?”
商文渊还来不及辩驳,她又紧接着说道:“不!从来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出生我无法选择,但是除却出生之外,那些个富家千金有的东西,我全有!而我有的!她们却不一定有!”
一番话,绞断了柔肠,她总是令人惊讶,你以为她单纯,她偏偏见识过那么多的阴暗;你以为她柔弱,她偏偏能肩挑起自己的苦难,你又以为她活泼开朗,可谁知她的眼泪是那么多……那么多……就好像三四月里的春雨,涓涓而下,绵绵不绝。
“阿渊,我从来不以贫穷为耻,我更加不觉得,在你亲人面前,我会低人一等。”她说完长长的一段话,顺了口气,缓缓说道:“今天,我想跟你走,这一生,我都想跟你走。可你潜意识里,也许并不想你的家人知道我的存在。”
商文渊心中不禁有些难堪,他有他的苦衷,并不想太早地伤害到她,可慕夏仍旧死缠不放,平时的温婉可人全然不见,拿着手机冷言道:“你以为这是在保护我?其实是你内心也认定我们门第悬殊,认定我这个人——拿不出手!”
一字一句,句句戳到他的痛处。时隔三年,直到今天,他仍旧能够记起她说的每字每句,好像蚀骨的虫蚁,此生此世,不死不休。
萧言听得愣了,好半晌才问道:“她真这么说了?那是她不懂事了,这是你奶奶病危,又不是回去看大戏。”
商文渊摇了摇,弓着背坐到了院子的石阶上。
“她说了这话,我就急了,我真怕,怕她还瞒着我什么。”
“那然后呢?后来怎么闹成这样的。”萧言渐渐觉得事情没有当初想的那么简单,压不住好奇,紧接着问道,“沈一飞到底怎么出的事?”
商文渊脸上还隐约带着泪痕,这都多少年没掉眼泪了,沈慕夏好本事,无论怎样都能叫他生不如死。他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后来我还是带她回去了,我奶奶那会儿已经快不行了,全身插着管子说不了什么话。可是一见到慕夏精神却好了一些,我怕奶奶不待见慕夏,所以一直守着她们不敢走开。”
萧言‘嗯’了一声,表示他正在听。
“我妈忙着应付公司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渣的老滑皮,我就在医院照看我奶奶,你知道的,我继父那头关系也杂的很,这些年,没少防他。”商文渊按了按太阳穴,言语间带着几分疲乏。“再后来,我奶奶身子好好坏坏,慕夏到了后面精神也不大好,我顾不上她,她又吵着要回家,我就只好让司机送她回去了。”
当年的故事,说起来前前后后不过也就这么几句,可谁又知道呢,这寥寥数语,却是一些人挣不开,也扯不断的宿命。
“送回去了不就得了嘛?那后来那些事儿是哪个王八羔子胡搞出来的?”萧言说穿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官二代,可他偏偏性子不羁,受不了条条框框的束缚,宁愿待在大学里做个教书匠,也不愿意去官场和人比拼谁的招子比较毒。
“我也想知道是谁。”商文渊眼神闪过一丝狠厉,脑海中却又猛地又闪过慕夏言笑晏晏的脸,一时间,脸色由青转白,心里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无语凝噎。
两人坐在院子里沉默了会,萧言知道商文渊是骆驼性子,非得抽一鞭才肯说一句,过了半晌,他清了清喉咙,问道:“那今天沈一飞都告诉你什么了?”
其实他还想说‘瞧你哭得跟死了爹一样。’但是转念一想,他的确死了爹,他不仅死了爹,还没了慕夏,够惨了,就别笑话他了。
商文渊望了一眼远处的青山,夜色朦胧,云里雾里他看不清前尘往事,可心里却又一种直觉,慕夏一定还活着,她怎么能不活着,怎能不活着回来,向这些披着人皮的精怪们好好讨上一个公道!
这么想着,心里的郁结缓了缓,理了理下沈一飞白天说的话,说道:“慕夏从医院回到家之后,她继父已经在家了,为了房子多拆点钱,托了不少关系进去。沈一飞白天在画廊工作,晚上才回家,那天他落了几盒彩笔在家,画没画完就提前回家了。谁知道还没进家门,就看见他妈蹲在楼下哭,问了半天也不说话,后来他急了,拿起板砖就回家砸门了。结果一进屋,才看见他爸,不,是那个畜生,拿了自己继女做买卖,把慕夏抵给了两个道上的人。”
商文渊的骨节咔咔作响,目光透着冰寒。
“一屋子三个畜生正在扒慕夏的衣服,她的头都磕破了,求着这些叔叔伯伯们放她一马,可这三个年纪加一块都150岁的老畜生偏偏还来了兴致,一边看她哭,一边调教沈一飞也来尝个鲜。”
“沈一飞急红了眼,杀心一上来,操着门口的铁榔头就冲上去了,他爸挡了一下,结果颅骨骨裂,现在还是植物人,另外两个老畜生,一死一伤。”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萧言看着商文渊紧握的拳头不可遏制地颤动了起来,慕夏失踪,他们想过很多个原因,可从来没想到过这一个。
这最差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