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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阿宛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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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死亡,死去的过程可真是漫长,而就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我又明白了两件事:一,这原本是口枯井。二,因前些天连着下了几天的雨,井里还残留着一些雨水,但也只是刚刚没过我的肩膀,不会危害到我的性命。然而不幸的是,落水时藏在我衣服里面的药剂掉了出来,溶在水里,而我在挣扎的时候又不小心呛进了几大口水。于是在刚刚意识到以上所述的同时,我就被自己的迷药迷晕了过去,连感叹这迷药效果真是好极的时间都没有。
一觉苏醒之时,天还是亮的。我从井中望天,也不知道离刚才昏迷过去是过了几个时辰。水中的自己仿佛已经胖了一圈,惊讶地抬起手臂一看,原来是被泡肿了。
上头早已没了动静,不知那群盗贼是互砍着死光了还是走人了,我不抱希望地连喊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结果当然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命途多舛。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刚才一下摔死和现在这样慢慢被泡得溃烂而死相比,当然是前一种死法更痛快一些。而与死去相比,留在家里练习书法也不让人觉得那么难以忍受了,真是悔不当初,自作孽不可活。
在等死的过程中,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死后投胎的问题。在这乱世之中,齐国可称得上国富民强,虽然八年前和燕国的大战折耗了不少财力,还牺牲了国君的两个儿子,但元气却恢复得很快,平时百姓的日子还是相对比较滋润的。生在这样的国度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无奈今日怕是要魂归九天,加上这辈子还没有做过什么行善施德的事,于是我十分担忧下辈子会投胎到哪个倒霉的国家。我还想起我的家人,无条件纵容我的阿爹,很能干的大哥,漂亮的阿姐,神农尝百草一般而且从无怨言的阿福,还有我那个可怜的不能被世人理解的二哥,顿时心中充满了感伤……
“公子,这是刚从西面传来的消息……”正在漫无边际地神游太虚之时,不知从何处传来这样的声音。独自在黑暗的井底很可怕,独自在黑暗的井底听到不明来源的声响就更加可怕,我心里一慌,脚下突然踩到一颗石子,身体摇晃着震荡出了水声。
说话声骤然停止,转而是一声冷凛的:“谁?!”
我被这个骇人如地府的魔音吓到,一时间屏息僵立,全身发麻动弹不得,仿佛被冰冷的井水渗进了骨髓一般。然而片刻之后,那声音又像是从未出现过,四周恢复了一片死寂。几秒之后我终于一拍脑袋明白过来,原来方才是上头有人在井边说话。
我顿时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杀猪一样地大喊起来:“救~~~命~~~啊!!!”
可以想象的是,如果是普通人在荒僻之地听见这地底传来的凄厉叫声,必定会以为是闹鬼了,然后被吓得抱头狼狈而逃。我放声吼完之后也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可是也顾不了太多,只能继续大喊:“救命啊救命啊!井下有人啊,我掉进井里啦,上面有没有人呐~~~”
喊完之后只有层层回音空荡荡地反弹在井壁之间,听来虚渺飘忽,还有一点茫茫。我本来就已经全身无力,刚才那几声嘶嚎更是提前把我回光返照的力气都透支光了。片刻之后仍无回应,看来说话的人果然已经离开,我终于绝望,心想这就是命,于是不决定再做无用的挣扎,闭上眼睛安心等死。
就在我刚要阖上眼睫的同时,一个黑影忽然从头顶降下,嗒嗒几步点在井壁之上。我还来不及看清他是人是鬼,身形相貌如何,全身便已首先被一股浮动的清幽白兰香气所包裹。后衣襟先被拽起,腰间随即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托住,等我再有第三个感想的时候,发软的双脚已经触到了久违的土地。
眼前一阵发昏,我抬起脸来迷茫地看向眼前这个人,他的左手还托住我的胳膊,右手持着一柄纸扇。我瞧了瞧自己的一身污糟,再看看他一身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真怀疑是不是他救我上来的,可他的确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暗暗思忖,我的审美能力应是比同龄的孩子要好一些的,因为我成日都听我二哥描述美男子应有的相貌。面前这人的身姿翩翩,乌黑发丝随秋风拂摆,眉目是无上的清雅高贵,薄薄的唇边带一点慵懒的弧度。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用二哥口中的俊美还是隽秀来形容他好,又或者,没有一个贴切的词语可以用来形容他。
愣了半晌,我又抬手摸摸嘴角,生怕有什么液体流出来。
“公子,留不得!”旁边突然有人重声唤了一句,我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个人,音色同我在井底听见的一模一样。
持扇的右手不紧不慢地抬了一抬,面前的白衣男子微微勾唇,是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淡淡看着我,悠然道:“无妨,不过是个小姑娘。”
而在最初的惊诧过后,我忽然感到后怕,哭丧着脸说:“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他确定我能站好,便收了左手回去,含了丝笑意道:“哪家的姑娘这么顽皮,竟跑到井里头去玩,难不成下面有什么宝贝?”
我呜咽道:“不不,我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他哑然失笑:“快回家去吧,下次可要当心一些。”
看他转身要走,我不知为何竟一个冲动叫住他:“等等!”
他停住脚步,侧身回头看我,他侧面线条在日光映射下流畅柔和,我又不知为何心头一荡,结结巴巴道:“哥哥……我,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他顿了一下,用扇子点了点旁边身着墨衣的人,道:“是这位哥哥发现你的,你要谢便谢他吧。”
我转脸仔细看着另外那人,他的面相不算糟糕,只是气质显得冷厉肃杀,然而强烈的对比之下我已深深体悟到了老天造人时的不公,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谢谢……叔叔。”
墨衣人嘴角抽了一抽。
白衣男子笑着摇摇头,又要转身离开。
我还想唤他,可这次还来不及开口,双腿便已全然失力,砰地一下整个人趴倒在地,应该是在水里泡得太久了。
像是一秒之间他便来到眼前,淡淡询问:“这是怎么了?”
我赶紧可怜巴巴地说:“我走不了路了,哥哥,你能送我回家么?”
他迟疑片刻,问道:“你家在哪里?”
我说:“我也不识得路,但我阿爹是秦仁堂的老板,出去外面街道问问就知道我家药铺在哪里了。”
他轻轻挑眉,似有一丝诧异:“哦?”
阿爹的生意庞大,五湖四海都有我家开的分支店铺,我以为他不相信我这个掉进井里头的破孩子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忙不迭地猛点头道:“真的真的,我叫秦宛,是我爹的小女儿,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你送我回家,我阿爹定会好好谢谢你的!”
他沉吟几秒,笑着对身旁的人吩咐道:“今日的事我已知晓,你先回去吧。”
黑衣人行了个礼,我只眨一下眼睛的功夫他便不见了,真是高人。而这哥哥是高人的主子,必然比高人还高。
面前的人扶我起来,却没有抱我或背我的意思,可能是觉得我身上实在太脏了。若是平时,除去我不近女色的二哥,阿爹和大哥都是绝对不忍心看我这样的。然而我内心已经充满感激,踉跄走了两步,我问他说:“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含笑垂眸看我,告诉我说:“我叫萧迟。”
我把这名字在心里念了几遍,其实不过是极普通的两个字,可我觉得这发音真是好听。
走到路口的时候,我发现那里持剑站立着一个少年,他看见我们便迎上前来,疑惑地扫了我两眼,恭敬地对萧迟行了一礼:“师父。”
萧迟“嗯”了一声,又吩咐道:“江庭,你背着这个小妹妹。”
被唤作江庭的少年嘴角抽了抽,我正好奇为何萧迟手下的人都患有面部痉挛症,又听他无奈领命:“是。”
后来回想,江庭之所以会看我不顺眼处处与我斗嘴作对,大抵就是因为初见之时我一身的狼藉和臭气污了他下山时刚做的新衣裳。其实我当时也是不太情愿的,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让萧迟亲自背我,只好爬上那个少年的背,在他耳边小声说:“谢谢你哦。”江庭的回应是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
回家的途中,我因体力不支而再次睡了过去,只依稀记得十里长街,伴着萧萧秋风红叶,喧杂的市井叫卖声在耳边一一掠过。尚不知事的我伏在江庭肩头,在朦胧之中看见前方翩翩无声的白色身影,只在我两步开外的地方,心中觉得仿佛整个尘世里,只有他这一处是宁静美好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