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应笑我》长明灯

12、沉重

　　夜空无云，月色清朗。

　　“夫君，还没有睡？”少夫人孙氏静静来到独坐小院的兰生身边。星辉如练倾泻在他的身上，仿佛覆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让整个人显得不真实起来，似乎要消失在溶溶夜色中一般。

　　兰生摇摇头，木然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宽慰的笑意：“你先歇息，我待会就来。”

　　已经是第六天了。

　　“夫君，你...是不是要走了？”女子的直觉总是敏锐地惊人。

　　兰生猛然睁大眼睛：“什么?我...谁说我要走了？我...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这个家。”

　　孙氏握住他的手，柔声道：“露水凝重，你也不知道，身上全都湿了。”

　　兰生默然不语。

　　孙氏仰头凝眸，恳切道：“从儿时起，妾身就一直觉得能嫁给夫君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件事，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和梦想。如今，妾身有幸嫁与夫君虽不到一年，却从第一天起就得到夫君悉心照顾、温柔关怀，嘘寒问暖无不细致入微，妾身感激庆幸之情实在难以言表。只是...”孙氏含泪继续道，“妾身从第一天起就知道，夫君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人，虽然从不曾提起，那个人却...牢牢地占住了夫君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妾身...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企及。从风姑娘来的那天起，夫君便一直神色郁郁、魂不守舍，心中似有无限心事千斤压顶却无法吐露半分，妾身不才，相处这半年多也算是对夫君心性了解一二，便隐隐猜到是关于那人之事。”

　　“我...不...不是...没有对他...”兰生心头一凛，蓦然慌乱。

　　“我明白，此事一定非同小可，才让夫君如此难以抉择，进退两难。妾身不敢妄自猜度，只是也希望为夫君分忧解难。”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希望夫君能问问自己的心，听听自己心里最想要的是什么。人活一世，无非是图个幸福快活，我能与夫君夫妻一场，了却心愿，已觉无限满足，人生再无遗憾。但妾身也希望夫君能真正地了却心中遗憾，与真心相爱之人相守一生，就算——是一时也好，也不枉人间百年。”

　　“淑君...你...”兰生被她一番肺腑之言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回握住对方温暖的手。（实在不想让兰生开口叫娘子，于是随手编了个名字|||）

　　“夫君，不用再顾虑我。”孙氏摇摇头，语气轻缓而坚定，“我虽是一介妇人，但也不愁吃穿，有手有脚，勿需他人费心照顾。淑君只希望夫君有生之年能实现心中所愿，”她脸颊微微一红，却无羞赧之色，直视兰生微笑道，“喜欢一个人，若是能看到他真正幸福快活，自己便也觉得再安定也没有了。”

　　第二日一早，家中仆人打扫时发现卧房内少夫人不见踪影，梳妆台上空余一纸信笺，交与兰生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几行清秀小楷：“妾将前往仙山求医问药，不知归期。青玉司南佩已私自取走，留作念想，望勿见怪。前路遥遥，请君自行珍重。淑君留。”

　　幽都。娲皇神庙外。

　　“兰生，这几天，我想明白了，之前是我错了，不该...让你冒这样的险，苏苏确实已经死了，我、我应该接受这个事实。对不起，向你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真的，很对不起，你——不要去，不——不要做这样的事，不值得。”晴雪拦住兰生恳切道。

　　兰生静默片刻，沉声道：“既然来了，我就没想过回去。”

　　“兰生！”晴雪使劲摇头。

　　“无论结果如何，有一线希望，总是要试一试的好。”语气轻淡却坚定。

　　“你，你——不后悔？！你、你这是送死啊！”晴雪睁大双眼。

　　“不后悔，如果没有轮回，就没有那么些爱恨纠葛、恩怨情仇，也不会再有前世今生的劫债，呵——更不需劳人为我的魂魄超度。”看破红尘般，兰生闭了闭眼，“况且，我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生固然美好，但已感受过、经历过，已经足矣。”

　　晴雪酸涩道：“我，我一直都没想到你会是、会这样想——一直以为你活得无忧无虑、自在洒脱，就算经历了些波折，也还如从前那样开朗乐观，没——没想到你竟然早就看透了...心里竟然无欲无求，了无生机......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学佛吧。”兰生淡淡一笑。

　　“兰生，是我害你这样的...我...是我，让你去...送死，牺牲魂魄、打断命数...如果你真的要去，就恨我吧...”晴雪捂住嘴悲怮道，“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是枉然，我、我当初真不该去找你——”忽然紧紧握住兰生的手，神情严肃道，“如果苍天有灵，必会保佑你顺利平安。”

　　“晴雪...若是我万一...不测，劳烦你告知我大姐，将我带回琴川。”兰生微微仰首看向东方天际，稍顿片刻，便决然举步走向女娲神殿。

　　“尔等已然决定好了？”

　　“是。”

　　“如何？是否已回心转意？”

　　“不，我愿以我之轮回命盘换得百里屠苏一命。”

　　“本以为尔等会自我反省、知难而退，谁知竟如此顽固不化！”

　　“娘娘，”兰生低头行礼，“我已心如铁石，不可更改。”

　　“哼，既非至亲，也非至爱，却非得赌上一线生机舍命相救，难道就对自身性命毫无眷恋？”

　　“娘娘，兰生愿舍身取义，若成功则矣，就算失败也毫无怨尤。”

　　“放肆！百里屠苏既然生而为人，便要经历生老病死。上天有好生之德，汝自己的性命尚且不知道珍惜，还谈何救人？吾当初又为何要辛苦造你们这些叛逆愚昧的人类？！不用多言，此事断不可为！”

　　“娘娘仁慈！”兰生大急，上前两步猛地跪倒伏地：“兰生并非不知惜命，但...若对此人见死不救，我一生、一生都将愧疚自责、寝食难安、永无宁日！求娘娘成全！”

　　局势陷入僵持状态，空气仿佛胶着一般沉郁凝重，令人几欲窒息。

　　正当双方相持不下、互不相让之时，突然雷声鼓动、风云变色，东方天际红光大盛，万道耀眼剑芒从空中急射而下，霎时地动山摇，殿柱倾塌，飞禽走兽奔窜逃逸，有若六神震怒。只听轰然巨响之中，一声清越长啸撕破凌空，又见一道白色人影从苍穹彼端飞腾坠落，剑气奔涌，裂地十丈，浩然之力四散溢出，余劲波及之处，碎石飞溅，烟尘滚滚。

　　女娲微阖双眸，凝神缓声道：“襄垣，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