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若生记》张张小墨子

3、慎芒儿

　　山中茅屋。

　　芒儿不仅继承了祖母的手艺，显然也继承了他祖母的絮絮叨叨，在若生吃烤鱼的过程中，一直在絮叨着这个鱼配老羊家的汤饭肯定是天下第一。他芒儿虽然不会做汤饭，可这烤鱼的手艺，那真的是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家来。如此如此，若生两条鱼下肚，他还在絮叨这烤鱼放的胡椒粉儿，那一撮的量，是要极其精确的，从那胡椒汤的方剂中偷出来的十之一二，要多于一那么一点，也要少于二那么一点。若生吃完鱼，用芒儿的衣角擦了擦手，伸手探上他的喉咙略下五分处一按，芒儿双目震惊，突然失声，只留下一脸震惊。

　　“我怎么会这个是么，你祖母自己唠叨但是最不耐烦你嘴碎，我看了几年还能不会。”若生反手拉住芒儿的胳膊，探手点过他的臂穴。芒儿大大的眼睛又惊奇又惊喜，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

　　只见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随即马上兴奋地开口“生姐儿竟然还会这样的本事，生姐儿好样的!“颇有一股子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

　　若生皱了皱眉，对于这小子没意识到自己比她甚至还年少两岁的现状感到烦恼。

　　“你现在带我回去”

　　“生姐儿，那可都是大恶人，我们俩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儿，现在回去，可是找死”芒儿仍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手晃着本来在腰上插着的放牛鞭，笑起来眼神晶亮，倒是有十分山中精怪化的童子的灵气。

　　“你我都会武，那么黑的天，就算恶人还在，他们也想不到我们会折返回去。后山有爹爹设的迷踪阵。我们偷偷进去，不会有人发现，况且”若生顿了顿，“从清晨到现在已经七八个时辰过去了，若是他们赢了，也该找来了；若是他们输了，也早不在村子里了。你等到天黑才叫醒我要带我走，想必也是想明白了这一层”从六岁被诊断罕见的心律失常心脏时常莫名其妙临界骤停后，她习惯了一切从最糟糕的情况考虑。

　　芒儿细细地看了若生的眼睛半晌，重新绽放了他那标志性的十分单纯又热烈的笑容，“生姐儿，你好像不一样了。”

　　“任谁在一个小山村生活了10年，以为你这一辈子就这样简简单单过下去了，结果来了一帮不认识的人要抓你爹爹，你还发现村里所有的人你都似乎认识但又不认识，都是会变一点点的。”若生不由地挑了挑她形状美好的眉毛。

　　她的长相，倒是两辈子都没变，延续了凌家人偏清冷的线条，眼神清明冷静，气质仍是清雅舒朗，略显稚气的眉目间隐约国色，少女的如玉肌肤，在烛光下散发幽幽的珍珠般的光泽，如果说文先生清冷脱俗举手投足皆似谪仙，他的这个养在膝下悉心教导十年的女儿，除了继承了他的脱俗貌美以外，还增添了一股舒朗的尊贵感，此刻若有所思地看向芒儿的时候，让习惯了漫不经心的芒儿有一种想要端正一下站姿的局促感。

　　芒儿搓了搓手，挑起嘴角，正色道“那走吧，我们回去看看”他也有点担心祖母。说罢就转身往外走去。

　　“我大名叫慎瑄“推门而出前，他回头咧嘴一笑“要是回去碰到什么，到了地府，你可别找错名字“

　　若生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她可是很珍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辈子，地府的事情，过几十年再说吧。

　　两人功夫底子都不错，对山中的环境也甚是熟悉，一路无言，半个时辰以后，就回到了含山村山脚她家的菜园子后面。

　　月色中的山村，除了隐隐显露在夜空中的村屋房檐和屋顶的线条，死一般的寂静。往常的这个时辰，村里面也会十分安静，但是那种安静，和现在的寂静，是两种不同的静。没有山村夜晚草丛里的虫鸣声，没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整座含山村，如死域般寂静，村中没有任何人。

　　一轮皎洁的月悬挂空中，银白的月光洒在村中的小路上，泛出点点若有似无的白光。

　　两人顺着山脚茂密的植物丛，一路向村口的老槐树摸去。等他们终于走到老槐树下时，若生知道她之前的判断错了，村中不是没有任何人，村中只是没有活人。一眼望去，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很多尸体。若生颤抖着走向这遍地的尸首，每一步，都胆战心惊，她害怕看到父亲，这个日夜相伴悉心照料了自己五年，对她温柔地微笑的时候，如拨云见雾般洒脱出尘的男子。

　　芒儿走上前，牵住她的手，“生姐儿，你爹爹和村子里其他人不在这儿”她被担忧扰乱了心神，双眼迷离得一下子似乎看不清楚地上的这一具具尸体的脸。

　　听了芒儿的话以后她胸口的沉闷感骤然散去，专心凝神向地上看去。

　　尸体很多，除了清晨看到的那个脸色惨白穿玄色直裰的男子，还有那些黑纱蒙面的黑衣人，黑衣人少了两个，还有数十个村人打扮的男女老幼。其中有一具女童的尸体，背朝下趴在大槐树下的石头旁，让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这身形，这头发，这青色的衣和袄，若生突然间福至心灵，惊讶中，她猛得向后退了一步，这是她的衣服。

　　女童的不远处，有个身形类似的男童尸体，男童脸色青白，微微仰面躺着，面部已经有死去多时的塌陷感。

　　气氛十分诡异，这些人，都不属于含山村，但是又似乎，让人觉得这些都本应该就是含山村的村民，芒儿和他的祖母，现在想来，倒是不太像这偏远村落的村民。

　　若生转身就跑，不顾芒儿在身后的轻轻的呼叫声，一口气跑到了山脚处她十年来住的山居，跑进了爹爹的书房，跳上书房的竹凳，踮起脚，探手按住书架最上层的一个隔板，隔板翻转，弹出一个极薄的古朴的紫檀木盒子。

　　芒儿跟了进来，在门口洒进来的月光中，静静地看着她打开木盒。

　　盒子中有一张纸条，上面是爹爹常书的柳体，点画挺秀，笔力洒脱清爽，一如写下纸条的人。

　　纸条上的字并不多“若生，家中有事，父须归。江州城中青竹巷有一小园名澹，可暂居。”

　　若生静静地坐在父亲常坐的竹椅中。家中有事，她和他的家，不是他真正的家吗？

　　半个时辰以后，若生和芒儿已经行走在狭窄的山道上，一人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她的手里，捏着那张父亲留下的纸条。

　　芒儿似乎丝毫没有被没找到亲人的担忧所影响，他轻轻地哼着各种药材组成的小调，敏捷地用手中的竹竿驱赶前方误入小径的山中小动物。

　　没有尸体就是最好的结果，芒儿在离开村子前喜滋滋地背着他祖母的箩筐侧头笑着说，箩筐里是若干药材和干粮，还有一个洗了无数次已经泛白的粗布包。

　　半山的一处隐蔽的悬崖处。

　　一双温柔的眼专注地看着那两个慢慢消失在山脊背面的小小孩童。青衣广袖，衣袂飘飘。山间的晚风轻柔地抚上他白皙高洁的额头，月色无比静谧，让人不忍破坏这悬崖峭壁出少见的温润气场。

　　“那么小的孩子，文先生可真狠得下心啊”粗哑的婆子声音十分煞风景地从背后响起。陈阿婆半点没意识到她的孙子比这个“这么小的”孩子还小了两岁。

　　“离开我，她才算真的安全，也能好好看看这世间，那一尾漏网之鱼，明天必定会带人回转，林哥儿的鱼鳞阵，这次也困不住他们几天。若生虽年幼，却胸有沟壑。我能教给她的，也都教了。”

　　“漏泽园的这些无主的尸体，也算是恰逢其时”出声的是那位总也钓不上鱼的邵先生。他慢悠悠地擦着手中的鱼竿，细细看去，鱼竿上遍布细密的卦纹，“国公爷，几具面目模糊的尸体，可不会让那些人生生放弃这紫微双子星的的猜疑啊。”

　　“所以我该一个人回去了。没有孩子了，又哪来的紫薇双子星，再说了，真要有紫微星，十年前也该随着若生兄长的死落下去了。”

　　“失踪十年的国公爷孤身重返东京，官家病重，贾家皇后刚接了她侄儿进宫侍疾，想必抱着把福安帝姬许配给这姓贾的小子的心思，这京城的热闹，老婆子得去瞅瞅咯”

　　一阵轻风拂过，悬崖峭壁处空无一人，好似刚才的人和声，都是山中精怪所化的迷魂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