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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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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四月,高不胜寒的草庐也渐渐和煦起来,今年新种的小桃树苗看着尚有些弱不禁风,但也有几株吐露了花骨朵,迎着山风颤巍巍地开了。
李寒衣还没来得及多观赏几眼,栖在她肩头的燕倒比她更激动,一头扎过去,然后狠狠地啄了两口。
李寒衣一时呆了,再看吃了她辛苦种出的桃花的燕子,还砸吧砸吧小嘴似乎细细品尝着花瓣的味道,柔嫩花瓣沁出的汁液在小小的喙上留下几乎看不清的水渍。
李寒衣赶忙轻轻一掌,将它自花朵前拍落,“好哇,收留你这么久,你竟吃我的花?”
燕往下一坠,扑棱了几下翅膀又飞回来,唧唧喳喳叫着,一点儿也不怕她,执着地又啄上一口。
李寒衣阻拦不及,呼声还未出口,就见燕子喜气洋洋,绕着她飞了两圈,又去啄了两口。
“你爱吃这个?”李寒衣简直眼睛都瞪圆了些,“那前些天你都吃什么了?”
真是闻所未闻的食性,李寒衣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再看看拢共也没开几朵的花,她真是舍不得让这些桃花喂了这只小鸟。
花是让它吃了,等入秋天冷了下来,它还是要拍拍翅膀离开苍山往南飞的。
她指了指燕,故作严厉:“住嘴,不许再吃了。”
燕委屈地低鸣了两声,却也真的住了嘴。
起码当着李寒衣的面住了嘴。
等她第二天再来一看,绽开的桃花不仅没多反少了几朵,徒留了光秃秃的花托迎风招展,站在她肩头的燕那副故作无辜的小模样愈发显得欲盖弥彰。
李寒衣有些生气,却不能拿它怎样,只徒劳地骂了几句。她本想养着只燕子替她分担分担捉虫的重任,岂料它非但没能帮上这点忙,还下口啄了她的花。
燕没能体会李寒衣此刻的网开一面,却似乎沾沾自喜于她的纵容,俨然是春风得意极了,对本就屈指可数的几朵桃花下起口来更是行云流水。
李寒衣一声呵:“还不住口!”便追了上去。
一人一鸟在桃林里绕着圈追了好一阵,前头一阵清脆欢快的啁啾,后头一阵清越却微微恼怒的呵斥。
从晚春到入夏,到底鸟口夺花失败,连带着花期后日渐繁茂的树叶也未能幸免,总是最青嫩的新叶还没见得几日阳光,已缺了半片。
燕侣筑巢总是为着新要出生的小燕子,但不知为何,苍山这只孤燕只日复一日跟着李寒衣,从来也不见它着急寻到一个伴侣。本该为新燕准备的巢也一直空到了夏季,山下的燕侣已教着幼燕尝试着展翅飞行,它却仍旧形单影只。每日除了追在李寒衣身边,似乎根本没有旁事可做。
一人一燕就这么追追闹闹,小半年的时光便已悄然流逝。
司空长风时不时上山来照看李寒衣,他有时一头雾水,即便伤后不比从前,但世上岂有雪月剑仙追不到一只鸟的道理。
直闹腾到入了夏,李寒衣仍是日日追着燕子吵架,燕子有时被她骂了几句,便低眉耷眼地老实一阵。不多时,也还是要闹起来的。
其实闹一闹也好,这样闹一闹,也算她在苍山过着烟火人间的热闹日子。司空长风上山来时见着这场景,总这么想着。
这样热闹的日子,总比孤独冷清的日子来得好。没能让那道士下山来陪着她,如今来了这么只鸟,倒也不错。
只是眼看已过了大暑了,这只看着不怎么知好歹的鸟也难说还能在此停留多久,一入秋,冷了下来,它总要南飞去越冬的。
司空长风熬好了药,端来凉了好一阵,桌上还排开好几碟糕点,独自一人坐着,百无聊赖地剥着瓜子。
叫了好几声,就是不见李寒衣来喝药,她骂鸟的动静倒一句不少地传到耳朵里。
鸟叫声听着是越来越近,追着鸟的人也越来越近,一大一小的身影总算是出现在他眼前。
“你少啄几口,今秋也许还能吃几个桃子,现在,吃西北风吧!”
李寒衣虽恼怒地骂着,但燕前前后后啁啾着绕她飞来飞去时她倒也未见得厌烦。
“这鸟这么讨厌,不如拔毛烤了,给我下酒。”司空长风剥着瓜子,睨了一眼李寒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了这么一句。
李寒衣尚未说什么,那燕子却立时怒目,一头冲来,拦在正落座的李寒衣身前,朝司空不住地啼鸣,饶是两人都听不懂它在叫什么,也知道它在对司空骂骂咧咧。
司空有意逗它:“小东西,脾气却不小。”逗完畅快地笑了几声。
李寒衣端了药碗一饮而尽,压下口中苦味才慢慢开口道:“我先拿你下酒。”
燕子也听见了这话,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在司空手边踱了几步。
李寒衣伸手将司空长风面前的瓜子抓了一把来,慢悠悠地剥了两粒,不送进口中,却将果仁放到燕的爪边,问道:“今日怎么在我这坐了这么久?”
司空长风掏出一封信,在她眼前哗啦一下抖开,“你那外公思念情切,送信来问你何时回剑冢。”
燕认真地打量了那两粒瓜子仁许久,又抬头看了看李寒衣剥着瓜子壳的纤长的手,尖尖的喙拱了拱果仁,一口啄走一粒进了口中。
李寒衣见它竟然吃这个,挑了挑眉毛,又剥了两粒给它,口中答到:“过一阵子,等入了秋,”她想了想,“我会回剑冢陪外公过中秋。”
燕听着她的话,踌躇起来,但李寒衣手上不停,还剥着瓜子仁喂到它嘴边,它还是啄进口中吃了。
司空长风沉吟:“中秋……你这一杆子打得忒远。”
李寒衣一锤定音,“便是中秋吧,我这满山的桃树要越冬还得有人照顾,我总得忙个妥当。”
司空掀掀眼皮子望了望这晒了半山坡的稻草,心中想着,这可真是有的忙了。
燕又在他手边踱了两步,司空起了逗弄的心思,剥了粒瓜子仁捏在指尖送到它嘴边。
它只看了一眼,头一昂,不屑一顾地走开了。
司空长风啧了好几声,手中瓜子壳追着燕子扔了过去,骂了一句:“你这死鸟。”
为了赶上和外公的中秋之约,李寒衣第二日便支了个小马扎,开始绕草绳。
她从前没做过这些,手上生疏,便绕得慢,稻草扎手,不注意就划了她的手指。破了皮,但并未流血,她看了两眼,吹了吹伤口,并未在意。
燕一直在旁看着,却一叠声叫了起来,急急飞到她手边,非要探头看个究竟。
李寒衣觉得好笑,多重的伤她也受过了,破点皮又算什么,早已不会有人因这点事为她大惊小怪。
她扬了扬手,哄它道:“只是一时不小心罢了,”说着将手亮给它看,“你看,都瞧不出来有什么的。”
燕照旧叫得焦急,喙轻点她手指,想让她停下来。
李寒衣被扰得难以动作,忽地一伸手将燕攥在掌心,温柔却不容挣脱,而后故意板起脸训它道:“你吃了我的桃花,我不与你计较。眼下我准备桃树越冬用的草绳,你又来捣乱?你再捣乱,明年你越了冬再回来,我的桃树都冻死了,你吃什么?”
明明平常都机灵得不可思议,现下却冥顽不化起来,燕只做什么都听不懂,被攥在掌中也不住地轻啄李寒衣的手指。
李寒衣叹了口气,将它放了,“你要在我这留到什么时候啊?很快就要立秋了,你还不走吗?”
李寒衣其实有些舍不得,她能帮她的桃树缠了草绳保暖,留它们在苍山等待严冬结束,可燕子总是要南飞的,她不能留它在苍山。
她低低地叹到:“你也该下山去找找你的同伴了,我启程时,你也走吧。”
她手中继续忙碌,草绳与掌心摩擦,发出“簌簌”的响声。
春天总归是要过去的,而且已经过去,曾以为有机会相伴一生的,也总归失去了,而且从没有容她挣扎的余地。
她现在分不清执着到底是不是一件坏事,但觉得执着似乎也不是一件好事。
曾有个人执着地要离开青城山来寻她,但倘若他还能活着,她其实情愿他不那么执着。
或许也可以换一个人执着,她可以执着地上山去找他,陪他在福禄庭坐看闲云落花,给他讲讲她在山外遇到的故事。
但如今再想这些早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