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葛野

58、第 58 章

　　戴伦家族的圣诞假期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艾涯足不出户，林客和伦科都避免了和对方见面，温特沃斯天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莱拉在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就提出自己要回一趟家，陪一陪埃尔，只会时不时地回来一趟，而劳伦斯的病情一直在反复，他不得不告病修养。
　　简而言之，这六个人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都互相见不到面，吃饭也凑不齐人，圣诞节那天的欢乐气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林客每天都呆在屋子里打游戏，或者读书、健身，偶尔处理一些公司里的突发情况，生活仿佛一潭死水。
　　直到圣诞节假期的最后两天，林客收到了希望医院负责人打来的一个电话。
　　“戴伦先生，您好。”电话里，负责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好，”林客笑着应了一声，“现在还是圣诞假期，你还在医院里上班吗？”
　　“听起来是我打扰到了您休假？”负责人问。
　　“这倒没有，我现在每天闲得发慌，巴不得有点事做呢。”林客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将散落在地上的游戏手柄放好。
　　“那太好了，您马上就会有事情做的，”负责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六楼病房里的那位小狄更斯先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一天比一天快活，如果您想见他的话，随时都可以，再也不用担心问话问到一半他就会晕倒了。”
　　林客也想起来了，当初那件抢劫油车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他前段时间实在是忙得昏头，闲下来之后又把这回事忘了。
　　在圣诞假期之后，他是得把这件事提上日程来，暗处有隐患没有解决，总是让人心里不舒坦，也没办法放心。
　　“好的，你安排一下，我今天就会去医院和他见一面的。”林客答道。
　　双方沟通完了之后，林客掐断了电话。
　　他站起来，动了动自己坐得发麻的腿，又走进了衣帽间，换好了衣服。
　　下了楼，林客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温特沃斯。
　　“你今天没出门？”林客的双手撑在了沙发上，低头看着男孩。
　　温特沃斯没说话，只是手握成了拳头，又比了个大拇指，指了指屋外。
　　暴雪天啊。
　　林客走到门廊处，看着屋外的茫茫大雪，山林和天光都被掩藏在鹅毛般的大雪背后，别墅门前的路也已经被雪覆盖了，等到雪停了，仆人才会出来打扫。
　　“你在房间里呆得太久啦，没注意到这场雪吗？它从昨天晚上下到现在了。”温特沃斯站到了林客身旁。
　　红棕色的格子围巾将温特沃斯的小半张脸都埋了起来，林客看着温特沃斯说话间，从围巾缝隙里漏出来的白气，觉得男孩的肩窝处肯定非常温暖。
　　“我没注意，昨天晚上，我不记得打游戏打到几点，然后就直接在地上睡着了。”林客笑着说。
　　温特沃斯侧过身，他皱着眉头，神色里充满了许多不赞成的意味。
　　林客以为温特沃斯会规劝一下自己，让他放弃这种昼夜颠倒的不健康生活，没想到温特沃斯什么都没说。
　　男孩嘴里发出了两声意味不明的嘟囔声，就又转过身去看着门外的大雪了。
　　他们的面前是冰天雪地，背后是四季如春，两个人就站在冰与火的中间，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那天晚上，是不是吓到你了？”林客问温特沃斯。
　　他有些紧张。
　　这几天温特沃斯一直没来找他，林客以为是自己在温特沃斯面前，展现了他过于阴暗的一面。
　　林客和伦科的那场争吵，最后竟然走到了那样不体面的地步。
　　圣诞节的那个夜晚，他们做着困兽之斗，没有一个人愿意认输，两人都伤痕累累。
　　他们互相啃食着对方的血肉，恨不得敲骨吸髓，把对方身上的每一层皮、每一个伪装都扯下来，把对方心里最自私、最阴毒的黑暗都掀出来，暴晒在阳光下。
　　林客吵完架，又吃完了温特沃斯给他们煮的泡面后，回到房间里倒头就睡，第二天起床，只得到了温特沃斯已经出门了的消息。
　　后来温特沃斯每天都不在别墅里呆着，也没有再来找过林客，林客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以为是自己的言行太过于冲动，吓到了温特沃斯，以至于温特沃斯无法接受林客的这一面。
　　“没有。”温特沃斯哼笑了一声，仿佛林客说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真没有？”林客不确定，决定再问问。
　　“林客。”温特沃斯突然叫了一声林客的名字。
　　“嗯？”林客自然而然地应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你溅了我一裤子的水，我理所当然地让你赔的事吗？”温特沃斯问。
　　林客的思绪与跟着风飘回到了那一天，他想起了温特沃斯穿着的松松垮垮的T恤和牛仔裤，手里还抱着基石的救济面包。
　　“当然记得。”林客答。
　　“你那个时候，对我是什么印象？”温特沃斯问。
　　林客想了想，笑着说：“第一印象觉得你很温和，后来和你聊天，发现你挺……桀骜不驯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但是精神状态很稳定，被我溅了一身水也没有生气。”
　　“判断很准确，我确实是这样的人，”温特沃斯听到了这个真实的评价之后，也没有当一回事，“当时我看得出来，你非常累。”
　　林客点了点头。
　　“虽然你当时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但是，你那个时候应该挺不耐烦的。”温特沃斯一边回忆一边说。
　　“我那个时候加了好几天的班，周末又临时出了事，我得去给手底下那帮人擦屁股，”林客嗤笑一声，“任何一个打工人的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温特沃斯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说：“可是你掩饰得非常好。”
　　林客不明所以。
　　“你明明那么辛苦，但是表面上几乎看不出痕迹。”温特沃斯一本正经地说。
　　“这不是应该的吗？”林客侧过头去看男孩，发现温特沃斯的脸色已经和外面的冰雪一样冷了，“我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了我的行为方式，要是我在下属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或者是对他们不耐烦，很容易失掉人心的。”
　　“所以你对于每一个来到你手底下做事的人都那么面面俱到，给他们买贵得要死的欧拉手表？”温特沃斯扯开了嘴角，问。
　　“你怎么知道？”林客问。
　　“听安迪说的，”温特沃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的话题扯得太远了，“先不说这个，还是刚刚的那个话题，我同意，你对你的下属们不该展露真实的情绪，如果你这样做了，的确是一件很不专业的事情。”
　　“嗯哼？”林客嘴里发出了一声疑惑的问句，示意温特沃斯说下去。
　　“我是你的下属吗？”温特沃斯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林客。
　　这目光就像箭矢一样，几乎要把林客射穿，又或者是能把林客钉死在悬崖峭壁上，让林客成为第二个普罗米修斯。
　　为世人盗取火种，被宙斯惩罚，日日有老鹰来啃食他的身体的普罗米修斯。
　　林客恍然，他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是你的下属吗？林客。”温特沃斯又问了一遍。
　　他不再看着林客了，林客却觉得他身上的箭矢还没有消失，自己站在了空空荡荡的悬崖边，等着被拯救，或者被推下深渊。
　　“我们第一次见面，都不熟，你又很累，所以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不会因此苛责你，但是，如果你要问我，那天晚上，我有没有被你和伦科争吵的架势吓住，答案仍然非常肯定，就是没有，我不是什么经不起风浪的人，不是你们养在温室里的花。”
　　温特沃斯的声线里压着硝烟和火气，最后几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仿佛滚烫的岩浆随时都会漫出来，燃烧整个大地。
　　“你和伦科吵架，明明那么生气，又很伤心，你现在居然来问我，我是不是被你的愤怒和难过吓住了，”温特沃斯说到这里，语气上扬了许多，神色里全是难以置信，“林客，你就是存心让我和你一起难过，一起伤心，是不是？”
　　林客徒劳地张开了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声音与技巧，人情与世故，谎话和俏皮话，打圆场和无所谓的态度，在这一刻通通失去了作用。
　　普罗米修斯的给人类带去的火种啊，终于开遍了人间，黑灰色的大地上寸草不生，布满了赤红色的火焰。
　　“你有什么好考虑我的呢？你考虑我是不是害怕了，是不是受到惊吓了，这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温特沃斯说得咬牙切齿。
　　他恨不得要把林客的心掏出来看看，顺便再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再将两个人的心凑在一处，一起摔到地上，鲜血四溅，血肉模糊
　　“不……我没有……”林客想为自己争辩，想说点什么，想做点什么，想让男孩别那样生气，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是你的爱人，林客，我是你的爱人！”温特沃斯的眼眶红了一圈，他几乎要歇斯底里了。
　　“你能不能考虑一下你自己？也信任信任我？”温特沃斯质问着林客。
　　他揪住了林客的衣领，手上用了力气，让林客这样高大的人，都不得不向温特沃斯的方向压过去。
　　林客脚步一顿，堪堪站稳了，他的双手抱在了男孩的腰上。
　　两个人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愣愣地看着对方，冰火两重天的境地里，林客终于看到了温特沃斯眼睛里最真实的情绪。
　　他的男孩在心疼他。
　　林客感觉心中一痛，他这辈子，或许已经注定无法从艾涯和劳伦斯的身上，得到完整的父爱和母爱了，伦科和林客撕破了脸皮，莱拉也只不过是一个家族联姻的工具。
　　但是。
　　原来还有人在爱着他，原来还有一个人，是这样爱他。
　　林客将男孩压到了自己的身上，感受着男孩身上隔着厚厚的大衣透出来的体温，听着男孩在自己的耳边的呼吸声。
　　屋外的暴风雪更大了，狂风呼呼地吹在两个人的身上，门廊上全是吹进来的雪，碰到温暖的空气后，又融化了。
　　在冰雪中，林客和温特沃斯拥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