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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碧玉年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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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219年,已经是秦王统一六国俾睨天下的第三年,而这一年,也是我在瑶里的第八个年头了,此时,我已是十六岁的碧玉年华,不但身量渐长,面貌也早已不复当年吴延口中的“黑皮黄发”之相了。
秦王朝从它建立之日开始,就已经踏上了不可避免的覆灭道路,这一点,从我所在的地方就可以看出来。从前,浮梁还归楚国境地的时候,虽然也时有盗贼横行,但毕竟还算安稳,自从楚国覆灭,秦朝一统天下之后,远离秦王朝权力中心的这片所谓“百越”之地,就真的成了无官管辖的地界了,瑶里一带,威慑于我义父吴芮之名,还算安稳,但别的地方,游兵与盗贼混杂,四处劫掠,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义父不忍看到乡民受害,经常出动瑶里军队保护一方平安,他的这一举动迅速得到了百姓们的支持,兵员不断扩大,影响力也日益增大。当时的大部分散兵游勇和盗贼,其实也是被迫干这些无本钱的勾当,义父为人宽厚,只要答应不再袭扰百姓,就一律给予出路,所以到了现在,他的手下,已经统制了近三万人马,分布在通往浮梁的各处要道。
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向萍夫人,也就是我的义母在学习医药之道,渐渐地也算是入了门,尤其是这两年,因为义父吴芮手下兵马渐增,大小战乱不断,时常有负伤之人送回瑶里救治,军医严重不足的问题便显了出来。我便在庄里挑了十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子,教授她们一些我前世里知晓的伤病护理知识,慢慢地,我的这支类似于现代军队里的女子“卫生队”,在义父的军中名气渐长。
这日,我蹲在药园中,用药铲小心地挖着面前一片武靴藤的根系。这种草药,取其根部煎服或者捣汁涂擦于外部伤口,对于消炎作用很是明显,现在正是它的成熟期,可以挖采根部入药,所以从早上开始我就一直都泡在了这里。
一片地挖得差不多了,我正要换个地方,语到了园子里来找我了。
“辛姬,咸阳来人了,吴伯请您过去一趟,有事商议。”
我抬起了头,对她笑了一下,起身到园子里的水塘边净了手,便和她一起往庄子的正厅方向走去。
语现在已是将近二十了,早已由萍夫人做主嫁给了庄子里的一个管事,孩子也已经两岁了。
路过了从前吴延居住的院落门口,语轻轻地叹了口气:“延公子离家已经整整一年了,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
我微微放缓了脚步,转过头,看了一眼那紧锁的门扉。
吴延,他在一年之前就离家了,当日他请求离去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很是清楚。当时的他,神情决绝,面对兄长吴芮的怒视,竟然毫无退缩之意。
“延,自你十八开始,你兄嫂就为你的亲事费了不少心力,但都被你拒绝,你迟迟不愿成家,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可以无所羁绊地云游天下吗?”
我看见吴母用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地,声音愤怒,面上神情,满是悲切,还有一丝无奈。
“母亲!”
吴延走到了吴母的身前,双膝跪地。
“母亲,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宿苍梧,延自小就怀了周游列国之志,只是从前母亲和兄嫂以为我年幼且时局不定而加以阻拦,而今我已二十整岁,天下大局已定,延本是个无用之人,家中诸事和母亲,幸而已有哥哥担当,故而延今日斗胆再次请求远行,还请母亲原谅儿的不孝!”
当时的我,站在了萍夫人的身后,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的发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头到尾,吴延并没有望向我一眼,就如同我不存在,但是我的义父吴芮,他偶尔投向我的眼神却像是可以穿透人心,让我不由地微微垂下了头。
就算是到了现在,每当我看到药园里那一大片迎风摇曳的苏叶和鱼腥草,有时,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来到这个庄子,没有和这个叫做延的少年认识,那么他是否应该已经和他身边的同龄男子一样,早已妻儿环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离家云游,以致不知所终?
“辛离,你刚回来我就告诉过你,不要认我兄长为父,你为什么不听?”
犹记得八年之前的那天,当他兴冲冲回家,却被告知我已改名辛追,成为了他兄长的义女,也就是他的侄女时,他那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待人散尽,他闯进了我的院落,拉住了我的手,这样问道。
我已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答复他了,只是依稀还记得,当时他眼里的那令我诧异的痛楚和愤怒。
庄子的议事大堂已经到了,我收回了恍惚的心思,面上重新带了笑,跨入了高高的门槛。
咸阳来使已经离去了,但却带来了一个足以震动人心的消息。
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始皇帝,命令我的义父吴芮,即刻入咸阳见驾。
去,还是不去,这已经成了一个两难的选择。去了,很难预料这个暴戾的新皇现在到底揣了什么样的心思,不去,那就是对当今皇权的公开藐视乃至对抗。
吴母的身体自从去岁冬天开始,就变得愈发衰弱了,所以这样的事情,吴芮现在已经不让她知晓了。
短短的几年时间,我那正值壮年的义父吴芮,他看起来竟也老了许多,眉间的川字纹,如刀刻了上去,就连偶尔露出笑容的时候,面上的冷峻之意,也是难以消退。
我想了下,便开口说道:“义父,母亲,始皇帝既然已经派遣使者来此,您若不去,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以他多疑暴戾的性格,说不定还会引来一场兵祸。现今义父您的势力,北到淮南祁门,东跨九江南越边界,南到七闽,西至都昌鄱阳,义父自己虽未称王,但此地界,还有谁能与您争锋?中原之地,虽在皇帝重压之下归于统一,却不过是浮于表面之相,始皇帝驱使不计其数的劳力为其修筑长城和骊山陵墓,民怨沸腾,加之六国遗留下来的贵族也在各地暗流涌动,所以咸阳宫中,此时根本就没有能力将其触角延伸至此了。此次来使,以辛追来看,不过是始皇帝为了稳定南方形式,阻止百越之民背叛朝廷而已,所以义父只管放心前去,应该不会有大碍。”
我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我知道,我的义父吴芮,他在十几年后还会成为西汉王朝的长沙王,所以此次对始皇帝的觐见,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我对自己的这个分析,也是十分有信心。
萍夫人一直锁紧的眉头,终于微微地舒展了些,她看向了吴芮,说道:“夫君,我听辛追的一番话,很是在理,不知夫君以为如何?”
吴芮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辛追,我的臣与你一般大小,却你相比,却是地上流萤之于天上星辰,你若是男儿,我必当携你在我军中随我左右,只是可惜,你身为女子,太过聪敏,却未必是福气啊。”
我看了他身边的萍夫人一眼,笑道:“义父此言差矣,母亲之聪敏,更在辛追之上,却能与义父您相伴,如何说是没有福气呢?”
萍夫人脸上微微染了霞色,捂住了口,轻笑了起来,吴芮看我一眼,也是微微地笑了起来。
义父是在夏末带了贴身卫队赶赴咸阳的,秋了,他尚未回来,而此时,吴母却已经病得更加严重了,吴延离去,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而她,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迅速地衰老了,到了现在,白日里甚至已经有些神智不清起来了,我和萍夫人几乎是衣不解带地轮流随伺在她的身侧。
这日的午后,我坐在了吴母的榻侧,望着她苍老的面容,陷入了冥思。
义父吴芮去了咸阳已经近两个月了,却仍是没有回归,就连片言只语的消息,也是没有。看得出来,萍夫人已经很是心焦了,其实不只是她,就连我,现在也对自己当初的推断产生了怀疑,万一,历史会发生细微的改变呢?这种细微于历史,或许并无巨大影响,它最终还是会朝着它原本的方向继续向前,但于个人,却是天翻地覆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所以现在,我也不由自主地开始为义父的安危而变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了
突然,我听见了身侧的吴母发出了一声呻吟,虽然很是含糊,但我还是听清楚了,她口里叫的,分明是“延”,她一直最爱的小儿子。
我急忙端了一碗水,送到她嘴边慢慢喂了下去,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我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变得仿佛清明了一些。
她睡在枕上,拉住了我的手,轻轻地抚摸,她的手,很是枯瘦,像沥干了水分的老树皮。
“延……,他是我年近四十才得的幺儿,我对他就难免爱了些,但他从小就是个最聪明,最可爱的孩子,虽然性子跳脱了些,但是真的是我心头的一块肉啊……”
她望着我,面上带了微笑,眼里放出了温柔的光,似乎此刻在她面前的我,就是她口里提及的最爱的小儿子。
“可是我这个母亲,从前竟然不懂得他的心思,做了一件错事……”
说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要把胸中的郁气都舒展出来。
她轻轻无意识地继续拍着我的手,眼神飘得很是遥远,我知道,她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从前我一直不知道的,直到最近这两年,我才终于有些想明白了,原来延,他这么地喜欢辛离,但是我从前却一点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就一定不会向芮和萍提起要让她成为我吴家女儿的……”
我微微低下了头,胸中已是一片酸涩。
“那天延外出回来,我很是高兴地告诉他辛离已是芮的女儿,他却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但我当时,只以为他是孩子心性,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慢慢地,延就变得不爱说话了,总是尽量避开与她见面,但是每次与她有关的事情,他却又总是很关心。我还记得,她有次无意提及木血竭可以止血生肌,他就独自往南,上了大山去寻找,大半个月后,才风尘仆仆地归来。她的那个药园里,现在很多的草药,都还是我的延寻来移植过去的……她十五及笄了,长得像瑶里山中的花那样好看,好多的人都来求亲,但我那时已经知道了延的心思,所以我就做主让萍都拒绝了,我真的不忍看到我的延为了她的亲事而难过……”
她突然发力,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浑浊黯淡的眼珠转了过来,努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又慢慢地松开了手,阖上眼睛,嘴里喃喃地念道:“我耽误了她,她心里应该是在怪我吧……”
两行泪慢慢地沿着我的面颊滚了下来,滴落在了她枯瘦的手上。
“祖母,我没有怪你,真的没有,我这辈子,本就没有要结亲的想法,您帮我拒绝了,我很高兴,真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