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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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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爸妈谈恋爱的时候,我奶奶就死活不同意他俩交往。无非是嫌弃我妈是初中学历,我爸是高中学历,首先在学历上就配不上他儿子。再加上我妈家也不是大富大贵,不是理想的亲家。
后来我爸妈去算命,那算命先生说他俩八字很合,很适合结婚。我爸有了这么个令牌,执意要跟我妈在一起,以此来激我奶奶。
我奶奶是个十足十的封建保守落后的代表,性格也孤僻异常。嫁过来我们村几十年也没几个朋友。奶奶铁了心不吃我爸算八字的这套,啰哩啰嗦的讲了一堆,千方百计地阻止。
奶奶说,我妈下巴短没有福气,额头高是个穷命,人也长得小只,生不了健康白胖的孩子。我奶奶对我妈妈能有多少了解?只能挑挑她的外貌来指指点点。
其实我爸没告诉奶奶,他和我妈早都偷偷领了证,想着先斩后奏。一生就认了一个,那就是我妈。
奶奶还被蒙在鼓里,我爸是打算打持久战,慢慢地说服我奶奶。只要我奶奶一点头,就立马办婚礼,就是除了委屈了我妈。
只是那一天来的很快,爸妈同居没多久,我妈就怀孕了,也就是我。妈妈想着打掉我,毕竟他俩的关系要不是领了证,那就是背着我奶的地下恋情,何况也没打算这么快要孩子。我爸死也不同意我妈打掉孩子,顶着压力,跟我奶坦白了一切。
细节方面我不知道。就是后来听说我奶气得嘴唇发青,抡起竹棍就大骂我爸。说含辛茹苦养大了个儿子,现在找了老婆都不跟她商量一下,大吵大闹说要把娘埋了什么的。活生生地给我爸扣上了一个不孝子的骂名。
我爸准确的来说是通知我奶,婚礼是早晚的事,孩子必须生下来,就这样头也不回摔了门走了,只留我奶奶在背后直指着骂。
我奶跟我爸闹翻的那天,她在我爸愤然离开后,坐在屋门口的泥地上,满脸涕泪,双手不断地怨天忧人般绝望地拍打着大腿,撕心裂肺的哭喊。
“哎呦呦,我这不孝子啊,要埋了他娘!”
“我就是个贱命啊,就生了个屁狗东西!”
“命苦了,要死了算了……死了……”
……
我奶这一番动静引来了不少人村里的人,他们都放下农活过来凑热闹,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我奶口中零碎的叫骂声听出大概是母子吵架。
家里长户里短的也不好多问。我奶毕竟是瘦弱的婆儿家。哭闹的那么几个小时也就闹不出声了。
天色逐渐暗沉,大伙觉得没意思,就都散了。没有人听她哭闹,我奶奶吵累了,也就进了屋,只是嘴里还在念叨着“死不瞑目”这四个字。
在那天后,我爸失踪了十几天。我奶奶找不到我爸,我爸也再有没回过家。
那时没有什么电话机之类的,要不就是到镇上的电话亭里花钱打电话,要不就是写信。可是这两样都行不通,我奶奶连个大字都不认识,也没有办法走到好十里外的镇上。
万般无奈之下,奶只能求着村里一个年轻小伙帮她找我爸,说是十几天都没有我爸消息,说到我爸失踪了,一行浊泪又从她脸上流淌下来。
然而这也并没有什么用,最后我爸还是没有找到。
不知道为什么,一夜间村里流言四起。说什么我爸跟了人跑了,被警察抓去了坐牢。又有谣言说我爸要自杀逼他母亲。说什么的都有,只是有同一个特点,那就是都是不好的消息。
我奶奶本来就是个性格懦弱的人。只是外表总是泼辣不讲理的农村妇人一个。遇到个屁大点事就会面青口唇白。听到这些越来越荒唐的流言,吓得脸白了十分,血色一下子掉了下去。她怕极了真像那些传言一样,自己真的杀死了亲儿子。
第二天天一早,我爸终于回到我奶屋子,我奶一见我爸回来,一副病殃殃、双眼无神的眼睛在一瞬间便焕发出光芒。急急地起身抓住我爸的手。
两手颤抖的不成样子,完全敛去了那一副骂街泼妇的尖酸刻薄形象。身心憔悴地带着不连续的哭腔,含含糊糊的说同意他俩结婚。
2
挑好了日子,我爸我妈从县城的出租屋搬了回到家里跟奶奶一块住。毕竟我妈怀孕了,也需要有人照顾。等到了日子就办婚礼。
我奶奶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多闹。何况不知道我妈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万一是个孙子流落在外,那可真是造孽了。看我妈温温顺顺又有孕在身的,到底没再发什么牢骚。
在我妈就要临盆的两三个月里,已经不能出去工作了,我奶倒也一直尽职尽责地服侍着我妈。天不亮就早早起来煮早餐,做孕妇吃的鸡蛋姜汤,中午又煮鸡汤。
我奶做这些并不是说真的接受我妈。说实在的,她还是抗拒的,只是为了他儿子和可能是的孙子罢了。我妈脾气挺好,这期间我奶多少也会埋怨挑事,我妈也都忍了下来。
比如说我奶阴阳怪气的说一辈子受气,老大了,还得当保姆服侍别人。
又是重重地打开门放下碗一句话不说,看你没看一眼就走,也不管我妈还在休息,骨子里散发出的村野气息怎么也剔除不了,从不知道尊重人。
说来也都是芝麻谷子的事。
那时生活拮据,怎么也得有个人撑起这个还在摇晃中的家,我爸不得不继续在城里务工,忙得不可开交,对家里的事基本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处理。我妈也从来没有跟我爸说过她在奶奶的话里受到了多大的委屈。
爸妈结婚三天后,我出生了。命运也是那么的蹊跷,我爸也就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就被通知升迁了。
工资翻倍,破旧的屋子也翻新了一遍。但是,自从奶奶在我妈生产后得知我是个女的,那脸就一直黑着。
我妈坐月子的时候我奶奶也再也没有做什么早餐之类的给我妈吃。暗地里说我妈也是个没用的,生不得儿子出来。
她把我妈当作生育机器,生完了就可以丢掉,反正生不出她满意的。
我奶不喜欢我妈,我妈也不愿意整天对着奶奶那张黑的像怨妇的脸,身体还不大好,就出去打工了,生活也基本归于平静。
刚被我妈生下来的时候,我一直都是被我妈照顾。我奶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说,女孩子晦气,是个便宜的贱货。
我妈一边带着我一边还要忍受着生产完后的痛苦,身边也没有人照顾。我爸也从来不管家里面的事,所有的家务都被我妈承包。即使她还在坐着月子。
我奶奶从来不帮忙。对外说我妈嫁到这里不是什么享清福的大小姐。我奶奶向来不怎么讲究卫生,衣服穿得一拉一垂的,裤腿草草的卷起来,还带着泥水。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个乞丐一样。偏偏我妈有洁癖,我奶奶不讲理,屋子打扫的活就只能落到我妈头上。
我奶见到我妈在艰难地打扫着卫生,也从来不说一句客套话,更别说阻止,有时甚至还会在旁边不痛不痒的补刀说,住她家的吃她家的,做这些活也是应该。
也难怪我奶奶会说这样的话,我妈妈自从嫁过来之后不是待产就是带孩子。基本都没有怎么出去工作。家里面的收入也都是靠着我爸。我奶也就肆无忌惮,拿着这种优越感处处压我妈一头。
3
虽然奶奶不爱我,但是我到底还是让奶奶给带大。因为我妈跟我爸一起出去打工带不了孩子,也只能把我托付给奶奶,这也是无奈之举。
也正是这样才给了我一个灰暗的童年。
村里人向来不看好我们家,那是因为我家那时真的挺穷,爸爸妈妈又外出务工,家里没有撑腰的。因为年龄相仿,村里的小孩总会有大大小小的打打闹闹,他们应该是受他们家长的唆使,老喜欢围着我,指着我鼻子骂“穷B”“死贱命鬼”“你爸妈都不要你”……其中“死贱命”是我奶奶教会他们的。
那次村里一个长得胖的孩子王要抢我东西,我死护着不给,他就一把把我推向后,我的头部刚好撞到了一根突出的木头,后脑勺重重地撞了一下,疼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双眼一黑跌了下来。周围还有几个孩子在旁边不断的喝彩,有的还说“打得好!…”
他们从来不怕出事,真出事了也没有管,我奶奶从没给过我好脸色,更别提替我撑腰这些神话。
我发怒了,也不知道哪来的狂力狠狠的一站起来推倒那胖狗东西。对方似乎也始料不及,一下子重重跌坐在了地上哀嚎。
那孩子王恼羞成怒,五官扭曲地呀呀奔过来,作势要扑倒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奶气势汹汹地拿着木鞭子快步走了过来。挥舞着鞭子,像阎王爷一样,要定你的生死。
我以为她真的过来护我的,恐怕是我神经错乱了吧,竟会有这种想法。
她径直向我快步走来,瞪着那本就细长的眼睛,扬起那尖尖的下巴恶狠狠指着我的鼻子骂到:“你真个恶毒啊你!竟给我惹事,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一边骂道一边拿着鞭子冲我过来。我吓得慌不择路,下意识转身,拔腿没命地跑,一边跑一边囫囵地解释说是那胖孩子王要抢我的东西。
我奶从来不管青红皂白,反正就是我的错,我一个没用的女的跟别人家宝贝儿子较什么劲?
说我要杀了人家。
她永远习惯性的喊不吉利的“杀”字,我一下子成了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
终究是几岁的小孩,跑不过大人,即使她只是一个老瘦的婆子。我被一把揪起来,双脚腾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阵鞭子就密密麻麻的落到了我身上。每一下都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声音。
我不断的哭喊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用着细嫩的手去挡住鞭子,但是又怎么能敌得过呢?灼烧般的疼痛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又被用力甩落在地,像扔垃圾以让被扔掉。
我奶奶手上的鞭子没有停过,一鞭一鞭的狠狠的抽在我身上,反正死不了人,不管出没出血。
只是个女的而已,没用的贱货。
奶奶挥舞着鞭子似乎比我还要卖力,紧咬着牙,双眉挑起,眼睛瞪得老大老大。一边打着还一边喘着粗气,好像还没有打痛快一样。
我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在地上滚着躲避她的鞭子。然而并没有任何作用,该挨到的鞭子一鞭也没有落下。
我哭得喉咙都嘶哑了,身上的衣服在地上滚着脏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想即将要死的人在无力地呻吟。
许是我的哭声吵到我奶奶鞭打我的心情。
“你要是继续哭,我就继续打,打到你不哭为止!”
“你个死贱命的有什么脸哭?”
被打得疼到死去活来,怎么可能不哭?我怎么能像是一个木头一样,没有血没有肉,被打不会喊出一个字不会说出一句话也不会感到疼痛!
我只有六岁,但是也会想很多,我有时会想为什么她要那么对我,只是因为我是个女的,我没有用,我是个赔钱货,我是个贱货,我生来就是低贱的东西,就像她自己一样被人奴役被人欺侮,却像条狗一样连叫都不敢叫一声!
奶奶叫我干活,让我在四五点起床煮粥,喂鸡喂鸭喂狗喂猪,什么脏活累活全都是我干,稍有不满意就是又打又拧。
她说我是注定就干这些的。
我问为什么,她说我是不是又要死找打。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问过了。
4
每天都从家里面吃了早餐再去学校,别人家的小孩吃的是营养丰富的鸡蛋粥,我的就是稀得跟水一样的白粥。
偶尔还可以吃到昨天剩下来的咸菜再,多的就没有了。
奶奶说你长得小只,跟你那妈一个鬼样,吃多少拉多少,还不如不出,浪费我米。
那是一次突发的大暴雨。我还在学校上学,后来放学了,暴雨还在猛灌,吹着无止境台风。
家离学校很远,但一直都是走回家,应该来接我的人根本不会来接我,这辈子都不会。
那次台风是红色预警,学校不允许学生独自回去,一定要让家长来接。
我在班上等到天黑,老师也都不耐烦地走了,让我自己去学校门口等,不要在班里,老师要锁门了。
我就只能坐在校门口等雨停。台风一直在呼呼地推倒路边的大树,夹着细麻的雨点砸在我身上,衣服渐渐的潮湿,像胶水一样黏在身上。
天色逐渐暗沉,有一种世界末日的即视感。暴风和大雨,很配合的没有一点减少的倾向。
晚上气温骤降,我一个人坐在校门口。是彻骨的寒冷和茫然无措。
台风像强盗般掠夺我的体温,我的手脚一寸寸的冰凉的下去。最终我冷的失去了知觉,在校门口昏倒了过去,一点血色都没有,僵睡在那里。只有微弱的呼吸和乎停乎跳的脉搏证明着我还活着。
那一次,我发了前所未有的高烧,烧到了40度。孤独,害怕,空寂,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弃子,我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没有伞,奶奶也一晚上没有过来,似乎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不影响她。反正是烂命,没有必要,死了倒也不用连累谁。
只是真的很可惜呀,我命大。到了很晚,学校的校警落了东西在学校里,一回来,刚好就看到我死静地躺在校门口。就是死了一般没有了生气。
那校警吓坏了,赶紧叫了120把我送去了医院,幸亏没有烧坏我的脑子,我的体温也很快地降下来,医生说我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也不知道后福在哪里。
我奶奶应该是有愧疚感的吧,但是她并没有。
她急匆匆赶到医院,周身带着火气,撞开病房门,看到我睡着了躺在床上,又是直接扯着我的衣服把我强行拉起来,我被无缘无故地惊醒了,身体还是很虚弱。她也完全不顾,推开我的头向后倒着掉下床,又是一声闷响,是头撞地板的声音。
路过的护士闻声而来,闯进病房制止了我奶奶。我奶奶那个泼妇骂街的声音又像火山喷发一样,不可自己的在整个医院响起:“你个贱蹄子又给我找麻烦,病了你就自己睡一觉,来什么医院!又不是要死了,还要我花钱。你怎么不去死呢?
是啊,我怎么不去死呢?
我就是不应该生下来的是吗?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是你们强行带我来的。我没有欠你们任何东西。
医生和护士稳住了我奶,然后赶紧把我扶了起来,医生又帮我简单地看了一下,我的头部发现没有出血,也没有明显的伤痕。让我继续躺在床上吊着点滴。
医生和护士们怕我奶奶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连忙把我奶奶推出了病房。我也不知道我奶奶被他们带到了去哪里,也不想知道。
我把护士帮我重新挂上的点滴针头拔了出来,不声也不响,直直的走上了医院的天台。
我没有想跳楼,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吹吹风罢了。
毕竟我是个惜命的人,无论再怎么样,我都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并不是那么好死的,你说我是贱命,那么我就要活得好好的给你看。
但是天台的风真的好温柔啊,真的有一种想跳下去拥抱它的冲动。
我坐在了栏杆的边缘,双脚晃荡着。闭着眼睛。任凭微风吹动着我的脸颊。好想就这样一直坐下去,我不想再回到奶奶家里面了。
医院下面逐渐围了很多人,他们指着我指指点点,奶奶也听到了动静,她向来是个爱看热闹的人,她只是想让自己低人一等的生命,获得一丝丝的满足感。体会世间人情的世态炎凉这些东西完全不会在她身上出现。
当她看到主人公是我,脸色像基因突变一样。
跟人群中劝诫的声音不同,她直接破口大骂,脸型扭曲。然后又随着医生和护士们上到了天台。
他们都劝我不要跳,她劝我跳。
“想死是吗?你早就该死了,你怎么不跳啊,你跳啊,你你个死贱命的东西!”
我不想跳的,我不想那么的听话。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要干什么吗?但最后我还是跳了。
她说了一句话突然就改变了我的意志,压倒了最后的一根稻草。原来我到死都还得听她的摆布。
她说:“不敢跳就算了!”
5
我还是没有死。我命是真大,毕竟我也曾经说过你要我死,那我我就要光鲜亮丽地活着。
只是我并没有光鲜亮丽的活着,我失了一条腿。我是个残废的了。
这一出跳楼事件成为了一则新闻,我爸妈得知此事后千钧一发地赶了回来。
后续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我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几天。
最后的记忆是奶奶双眼苍白、空洞无神的跪坐在医院的天台上喃喃的说着:“死人了……死了,真的死人了。”
向来温顺的我妈当场跟我奶奶翻了脸。
何止是翻脸,我妈当时是想把我奶奶给杀了。我妈完全处于失智的边缘,哦不,是失智的状态。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控制得住母亲对女儿的爱护,即使是我爸那也不能。
我妈连续的好几个重重的巴掌落到了我奶奶尖瘦的脸上。每一下都要把我所受的伤害还回去。手上拿着什么就要像我奶奶的头扔去。
我安了假肢,在三个多月后出了院,我再也不跟奶奶住了。我妈死活都要把我带过去跟她一起去城里住,哪怕生活再怎么困难。我从一个无人问津的成为一个拖油瓶的,即使我妈并不这么认为。
在这一整个过程中,我爸没吭过一句声。
我妈对我奶是有怨气的,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不经常回来看我们的原因,她只是不想面对奶奶。
我奶奶跟我妈本来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当然我奶奶更加的怨恨我妈妈,她恨我妈妈带走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也不理她了。
我妈向来是个温顺的人,之前奶奶说过各种夹枪带棒,她从来没有计较过,但是并不代表不讨厌。
我的人生也就从此迎来了“后福”。在奶奶那里,我受到过怎样的伤害、过得怎样不好,那么我在我妈这里就过得多么风生水起、多么的滋润,我妈妈再也没有回过我奶奶家,只是我爸爸偶尔回去短暂地探望。
这么幸福的生活都快要让我忘记我还有一个奶奶。知道我过完我的初中,还有我的高中,再后来我顺利上到了心仪的大学。
爸爸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奶奶的事,或许是知道我有阴影,也从来没有人提过我的奶奶,她就像我人生中一颗若有若无的流星一样闪,过了也就消逝了。
我还是那个我,张扬自信,又不可一世。我不相信命,我不是生来就是贱。奶奶的那套思想从来就没有浸染过我。
我妈妈更不会跟我说起奶奶,毕竟她对奶奶的怨恨跟我对奶奶的怨恨完全没有差多少。
在随后的十几年里,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优异,没有人说过我命贱。即使有这么个不完全的身体,但是他们永远只是关心和安慰,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仰慕带着敬佩带着尊重。我不再是一个透明的影子活在别人的阴影下。
我的人生轨迹早已恢复到正常,没有人记得我小时候被我奶奶逼着跳楼的事。
我确实已经在那一次跳楼事故中死掉了。
6
那天爸爸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奶奶就要死掉了。我才忽然想起,哦,原来我奶奶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很快就要不在了。
我很平静地嗯了一声,没有过多的回复。
仿佛即将要进棺材的我奶奶是无关紧要的蝼蚁。
薄情也好,不孝也罢,终究是随风去了。
我爸在手机的另一边也没有了声音,过了良久,他又说了一句,你奶奶说她想要见你。
我平静的不像话,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动声色地往下看了我的假肢。
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忏悔罢了,见不见的都无所谓。我刚要拒绝。
我爸又说:“你奶奶说她对不起你,当年的是她错了,她忏悔了十几年,没敢让我帮她带话给你……她临终前想最后再见你一面……”
7
我奶奶嫁给我爷爷第一年,生了一男一女,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可是姐姐早早就夭折了只剩下一个弟弟,那就是我爸。
祸不单行,我爷爷在生产队修建水库的时候被钢筋戳穿了胸膛,死在了水库工地上,埋在了一方小山头低矮的坟墓。
我奶奶也才二十多岁出头,就带着我那虚弱得奄奄一息的爸爸,辛辛苦苦地拉扯大,顶着寡妇这一个名声。被多少人说是扫把星受尽了别人的白眼和辱骂,可能她也麻木得数不清了。
一辈子穷困潦倒,没有享过福,也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外面的大千世界,只知道从村西头到村东头的那一条小道。
生活的艰苦给了她坚硬的外壳,她看起来很瘦弱,但是脸上却常年是尖酸刻薄不近人情的泼妇表情,那眼神看起来都是不好惹的。无论是谁都给不了好感她。
村里人知道她的不讲理,悍妇,恶毒。
唯一支撑着她活下来的就是我爸。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爸。但是她不懂得怎么爱,从小到大,也是对我爸非打即骂,棍棒式的教育,她想要让我爸出人头地,不再受人欺负和瞧不起。
我爸也一直知道奶奶的辛苦,但是也忍受不了我奶奶,叛逆的因子早已成熟。我爸跟我妈结婚,就是我爸第一次违背我奶的意愿。
我只知道她姓李,不知道她的名字。村里也是叫她李婆。直到她即将归西我也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么一想来,她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是留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我腿上的那条假肢还在提示着我,她曾经给我带来过的伤害是有多么的不可挽回。
可是生活却没有让她内心强大起来,真正遇到事,照样手足无措。在得知我爸为了我妈失踪之后,她同意了我妈嫁进来。
为了我爸她甘愿照顾了我妈坐月子。
因为没有丈夫饱受指点,她格外的重男轻女,一直想要个孙子。
她把自己命运凄苦和无能的怨恨全都归罪于自己是女人身上所以她一味地排斥我。
只是她还是错了。后悔又如何?
8
是令人神伤的初秋。
一路无言,我同爸妈一同登上了回奶奶家的列车。
已经十几年了,阔别了十几年,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一切都没有变,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还是那一个落后的小山村,周围的空气都弥漫着农村迂腐的气息。
循着记忆走进了一间昏暗的小屋,剥开旧得
不成样子的蚊帐,里面是一个垂死的老人。
那老人就是我曾经的尖酸的奶奶。她曾经可以一手把我拎起来,甩在两三米外的水泥地上。但是现在她那稀稀疏疏的头发,像狗毛一样粗糙的不成样子,张着嘴沉沉的睡着。身上只是一副包了人皮的骨架。
露出来的手臂和腿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斑跟皱纹,瘦小的衣服套在她身上也显得多么的宽大。
呼吸是如此的虚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只有缓慢起伏的胸部证明着她还留有一口气。
如果不是爸爸说她是我奶奶,我都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瘫睡在床上的老人仿佛听到了动静,缓缓的、半死不活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睛浑浊得像是一滩黄泥水,看不出有光线的折射,令人感到恐怖。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干尸。我被惊了一跳,向后退了回去。
奶奶见是我,忽然就起了身来,抓住床的边缘,直勾勾的看着我,全身又开始颤抖梦的咳嗽,干柴似的手臂向我伸来,她是在招呼着我过去,但是那副样子像是要把我的灵魂给吞噬掉。
奶奶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我爸跟我妈也没有催促我,我就一直站在那里。
奶奶似乎看到了我没被裤子遮住的脚踝处露出来的假肢,眼泪就流出来了,同样是浑浊得不成样子。像是要把她身上最后一滴的水流干,她想要下床,我爸赶紧过来扶着我奶奶。
我照样是一动也不动,我奶奶在我爸的搀扶下走过来我跟前,手轻轻的碰了一下我的假肢,然后又猛地缩了回去。
奶奶一个没站稳,又差点跌倒下去,我爸眼疾手快地把我奶奶扶到床上躺着。我也跟着走到了床边。
奶奶那干枯瘦弱的手又紧紧地捏住了我的手,其实也没有多大劲,我轻轻的一抬手就可以把她的手给甩开。她缓缓抬起另一边手,指着床边的柜子,那是一个暗沉颜色,很有年代感的衣柜。
是奶奶唯一的嫁妆。
她稍稍抬起的头又跌在了枕头上。微微张开嘴,用很微弱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只有我能听得到。
说完,她的手松了,她离开了,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打开柜子,里面除了几件叠放得整齐的破旧衣服外就,还有一个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旧瓦罐子,里面装满了大小不一的鸡蛋。
那几件破旧的衣服是我曾经穿过的衣服。
她说的那句话是:“啊妞,奶奶…对你不起,那里有鸡…鸡蛋,拿去煮粥,我……”
说到后面,她发不出声音来了。
最后我也没有原谅,哪怕她后面再怎么忏悔。
伤害就是伤害,就像是一个完整的木桩,被钉上了钉子之后,往后再怎么努力拔出来,也会留下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