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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番外(一)霍青遥与江如烟 ...


  •   霍府最近喜事连连,陛下先是封了霍侯爷为镇北大将军,恢复了霍府的实际兵权,霍将军又在幽州挣得军功求来陛下赐婚。
      这大红灯笼连绵将军府附近街巷,好不热闹,清静了许久的霍府,如今门庭若市,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宅邸,当初避而远之的人都想借着霍大将军大喜之日来讨杯喜酒,顺便献点殷勤。
      好不容易侯府热热闹闹,可把孟叔忙坏了,家主终于要娶妻了,孟叔是忙到脚不沾地都是乐呵呵的。
      可家主看起来并不算开心,还是一如往常的老成模样,脸上毫无喜气。
      孟叔懒得管,他现在心里高兴的事多着呢,江姑娘怀了家主的孩子,侯府总算要有下一代了,家主又娶了清河齐氏的孤女,虽算不上门当户对,现在就是公主,家主都是配得上的,但这齐家毕竟是书香世家,日后主母必定是贤良淑德。
      只是这清河齐氏子嗣缘薄,偌大的家族竟要靠一个孤女撑起,日后少不了家主要多费些心力帮衬一番。
      至于江姑娘,孟叔想着,待她腹中胎儿落地,家主自然会给她名分。即便家主甚少再见江姑娘,可他向来对身边人十分仁善。

      自霍青遥病愈从幽州回来,江如烟搬到了霍府深处的一个僻静小院,只有一个老嬷嬷和当初幽州来的一个奴婢叶儿在这儿照顾她,这处小院极少有人往来。腹中的孩子已有两个多月了,天气渐逼夏日,怀胎后她身子比以前烫一些,身着薄裙衫,身上还是会有微汗,她的肚子已微微有些显怀。
      老嬷嬷私下和叶儿说,这江姑娘怕是怀了个小世子,体内的阳气才如此重。想到这儿,俩人自然是高兴的,对江如烟的照料更加细致周到。
      江如烟抚着肚子在窗廊下的躺椅上躺着,廊外清幽竹叶层层叠叠,扑进来满窗的绿荫和清凉,近来她渐渐能感觉到腹中的胎儿了,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想小心翼翼捧过来给这个孩子。
      她知道今日是侯府上下大喜的日子,虽然老嬷嬷和叶儿在她面前只字未提此事,可她就是知道了,在她走到小偏房门口的时候,老嬷嬷还在特意叮嘱叶儿不要跟江姑娘说漏嘴。
      霍青遥幽州重伤昏迷之后,她曾在身边照顾他一段时间,看见他满身伤痕、面色苍白,她还是会疼惜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直到他醒后让她离开,她再也未见到过他。
      她知道,他和她之间本无任何关系,她甚至与这侯府都没任何关系,待到腹中孩儿出世,她也是断不能再待在侯府了,哪能一辈子在别人家蹭吃蹭喝。

      霍青遥在酒桌上喝了些酒,就推说伤病未好,不胜酒力便离了酒席,去了后院,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处僻静的院子,一身喜衣站在竹林之中,黑夜的竹林与他的身影融为一体。他看见坐在长窗内躺椅上宁静的女子,她还是那样柔媚,低垂的眉眼落在微微隆起的腹上,更平添了许多温柔。借着这竹林的遮掩,他舍不得将眼睛从江如烟的身上移开。
      不巧的是,如此良辰,女子懒着身子起来,上绣床卧起,罩帘关上,什么都看不见了。
      前两日孟叔兴匆匆地说,江姑娘食欲不好,就好吃那酸梅,还嗜睡得紧,怕是怀了个有活力的小少爷。
      是儿是女都好,他自会为这孩子安排最尊贵的身份,霍齐两家都会是他最强的后盾。
      这是最好的安排。
      离开竹林,缓缓走到那最喜庆之处。

      齐氏女子一身喜衣坐在喜床边,霍青遥轻轻揭开盖头,眼前女子异常沉静,轻轻地唤了声:“将军”。
      霍青遥应了,淡淡地说:“霍齐两家本是旧识,当初我年少机缘巧合中从匪徒手中救了你,日后我们两家就是一家人了,荣辱与共。”
      齐氏轻轻地说到:“当初将军救命之恩,我已是无以为报,恶匪为逼家父就范,多翻凌辱我,幸亏将军相助,方保全齐氏清誉,如今三书六礼缔结婚约,许了齐氏莫大的体面,我与齐氏定不负将军恩情,我不求将军恩宠,只愿能助将军一二,为霍家、齐家数年经营增添半分色彩,我也无憾了。”
      霍青遥淡淡说到:“以前的事就不再提了,你安心做好这霍家主母就行”。
      说完,霍青遥便倒床睡去,他好累。
      揭开盖头的一瞬间,他想的不是云绛,是幽州昏迷时醒来看到的守在床边睡觉的江如烟,他想起,昏迷时,她在身旁温柔地说,爹爹是勇武大将军,爹爹一定会醒过来。一遍又一遍,将他那游荡的迷乱的灵识拉了回来。
      只是睡出来的情分,何来这般想念。

      京城慢慢传开来,霍大将军与这齐氏孤女举案齐眉、恩爱无比,年底就为霍将军添了一枚麟儿。只是这齐氏怀的孩子竟早产了两个月,京中渐起风言风语,说这齐氏怕是奉子成婚,更有甚者,说齐娘子早在婚前已失了清白,怕是给霍将军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只是霍将军如今势大,那齐娘子父亲又新迁了御史大夫,霍青遥又使了些雷霆手段,渐渐竟压了下去。
      待到小世子满月之时,将军府大摆筵席,太子亲自登门道贺,又是京城一番盛事。
      宴席上看了小世子的人,无不说小世子与霍将军像极了,当初的风言风语自此是没了影。

      第二年阳春之时,京城郊外的伊河之上,有一位貌美的女子,身着一袭石青弹墨水纹软烟罗裙,从青石桥上跳河自尽,空留一老妪拿着披风在桥上捶胸顿足。
      途经的人不多,京城中本没有人说起这件奇事。
      可谁曾想,将军府的人竟沿河搜了几个月,人们之前还好奇霍家是掉了什么宝贝,之后坊间流传出来消息,才知道是将军府掉了个扬州来的琵琶姬。
      一时间将军府的流言甚嚣尘上,有人说是齐娘子容不下比自己美艳的艺妓,有人说是艺妓不堪霍将军虐待,还有人说那艺妓心悦霍将军可将军对之无意……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小世子满月后,江如烟曾寻孟叔说想出府去。
      孟叔来禀,霍青遥有些心烦意乱,他并未想好如何安置江如烟,就推说:“公务繁忙,谁能管她那么多事?”
      孟叔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家主竟将江姑娘晾在一边,他为难起来,虽然小世子一出生就记在主母名下,由齐氏抚育,可总不能随意就让小世子的生母这样离开吧。
      孟叔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装作忘记了江如烟所问之事。
      霍青遥没想到的是,那卑贱如尘的女子,一身青衣,一年未见,难得找到他说,她思念江南,想去郊外踏青,遥寄故乡花朝节节庆之意,他自是应允,吩咐孟叔安排。可她这一去,再未回来。
      跟去的老嬷嬷说她轻轻一跃进了那伊河时,他捂住心口,那里疼得连呼吸都紧闷起来,身上的旧伤似全都裂开,满面苍白,凌乱无力,声音嘶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终还是一无所获。

      他第一次踏进那偏僻院子里她的卧房,布局清雅简朴,一张小小的床,一面竹屏,一处妆奁桌椅,一立衣柜,窗边一个躺椅,妆奁旁边的绣篮里摆着层层叠叠的红色小肚兜,由大到小,够孩子穿到三岁,有的绣上虎,有的绣上猫,有的绣上锦云,有的绣上猴……还有几双小虎鞋。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妆奁,里面竟没有一件首饰,只有一堆银票,他起初有些疑惑,后来他看到银票上的霍家暗符,心中一顿,那都是他曾经赏给她的。
      默默合上妆奁,他闭眼离开,终究是自己看错人,做了荒唐的事。

      当初江如烟将孩子生下,霍青遥就派人将孩子抱到霍家主母齐氏那儿,她知道尊贵无比的霍家嫡长子永远都不会是她的孩子了。
      这是霍青遥为子远谋的深情父爱。
      她想,所有恩情已了,决意离开侯府,自谋生路,可她本就是多余的人,谁会来管她能不能出府、何时出府?
      她不懂孟叔为何打起了马虎眼,她只好猜测这将军府怕她出府泄露世子的身世。
      她本是孑然一身来这世间,凭了些造化,得了副好皮囊,自是心比天高,一心想离了烟柳地,寻那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命比纸薄,哪有人会在意一个青楼女子,哪有人会真心实意待自己,残花败柳不可能枯木逢春,离了世间,前尘往事抛去,重塑这泥胎,方是正经。卿卿性命何足惜,恋恋红尘尽苦离,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跳入伊河。
      当她沉入河水之中,无边冰冷的暗黑袭来,襁褓之中孩儿的那双纯净明亮的双眼成了心中唯一的光,她怀着那些许光明,平静地堕入更深处。

      一艘渔船救了她,船上的老夫妇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看她身子病弱,给她熬豆腐鱼羹,毫不计较回报,待她好些,老婆婆就教她整理渔网,做腌鱼,从未问过她的生世,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如此难得的真挚纯朴的友善。
      后来她卖掉了手上的金镯子,在京城京河码头租了个小铺面,和老婆婆开起了豆花摊子,向往来的的贩夫走卒、漕运脚夫卖些吃食,招牌就是老婆婆教的豆腐鱼羹。日子久了,三人的日子比之前好了很多,如烟好似真的有了一个家。
      午夜梦回,她总会想起自己生下胎儿的那双明亮眼睛,她还是想看看孩子,远远地看一眼就好了。

      小世子满周岁时,正值冬日,齐氏在霍府门前布粥施惠九天,为孩子和孩儿那可怜的生母积攒功德。
      侯府门前集了许多贫苦的人。
      江如烟一身旧粗袄,破旧却仍干净,鬓发凌乱,那兜帽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她故意在灶台边抹了些炭灰,遮盖自己那苍白的脸,一直躲在人群后。
      连来了三日,她也没看见心心念念的那一小团子。
      眼看着领粥的人越来越少,如烟溜滑到狮子旁,转身准备走。
      却听身后一阵喧哗,霍大将军抱着一身红袄的小世子出门来,小世子嚷着嚷着伸出手就往齐氏怀里钻。
      那一坨红色锦被裹着的孩子,带着锦毛围帽,圆脸肉粉嘟嘟的,甚是可爱。
      他被养得很好。
      止不住的泪如泉涌,从眼角流下,心口连带着呼吸抽泣,如烟怕引起注意,再定定的看了一眼,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霍青遥向来直觉敏锐,他察觉到瑟缩在门口狮子处的身影,大大的兜帽盖住了眉眼,只能看清嘴唇和下巴,周身破旧却不急着领粥。他眯起双眼,想到了那个决绝的女子,转瞬睁眼,只看到一丝衣角闪过巷尾。

      他疾步跟了上去,前面的女子没有发觉,直到京河码头边的一家豆花摊铺,那女子忙上前去帮那老婆子搬桌凳收摊,兜帽滑落,他看见了那脏黑巧瘦的脸,她灵巧麻溜地收拾桌椅,又熟稔地绕道食摊背后忙活起来。
      她原来一直在这京城。
      转身离去,深邃的眸中云墨汹涌,她主动招惹了他,抛弃了孩儿和他,骗过了所有人。
      深夜,霍青遥走进那家食摊背后的房舍,除了门口一处方桌,方桌左边的灶台、案板和橱柜,这屋里也别无长物,清贫得不行。
      借着桌上的油豆灯,他看见右边一张小木板床上面躺着那个面色白嫩的女子,双眼安静地闭着,睫毛卷翘浓密。看到她这般宁静如梦的样子,陌生又熟悉。
      他侧身躺上那小小的木板床,沉沉睡去。

      等到寅时,如烟醒来准备熬煮豆花,看到旁边的男子,她震惊地不敢呼吸,蒙住自己的嘴,惊慌失措,准备轻轻下床,男子大手一舞,把她捞到床上,沉沉地说到:“陪我再睡一会儿。”
      江如烟不敢动弹。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老婆婆也没来铺子上,深深地看了一眼霍青遥,只能等他起床。
      阳光透过屋顶的明瓦照下来,落在那方桌上,落进江如烟的眼中,自己似那光束中浮动的粉尘,看似可以随意起舞飘飞,实则离不开既定的轨道。外面的码头早已热闹起来,不时听见吆喝叫卖、迎来送往的声音。
      霍青遥终于醒来,看见双眼圆睁的江如烟,僵直地躺在身边,缓缓抬手摸她的脸,幽幽说到:“跟我回府吧。”
      江如烟微微别过脸,霍青遥的手徒留在空中,柔弱又坚定地说到:“我只是一介贱民,与将军府云泥之别,过往种种皆是因我年轻不懂事,还请将军不要计较,日后还是各自珍重的好。”
      霍青遥缓缓起身,整理好衣衫,背对着江如烟,沉着而冷毅,“你当我霍青遥是什么?当霍家是什么,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抑或你觉得我是正人君子,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堂堂霍家,难道还要被你们轻视了去。当初那对老夫妇想是诓骗了将军府的人,才能留你至今日,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江如烟拧着身上的被单,她似是没了以前那不惜命的勇气了,死过一次,她方知道,心中对孩儿的牵挂有多深,对老婆婆和公公的感激有多深。

      后来小道消息传开了来,说霍大将军收了个豆腐西施做妾,成了京城这达官贵人酒后笑料,谁能想到,霍大将军一本正经的模样,还看得上京河码头上卖豆腐的小娘子。
      又过了两年,如烟为霍青遥生了个女儿,霍青遥高兴得在产妇床前抱着女儿哼哼唧唧。
      如烟看着两鬓已冒出白发的男子,他很少对她说什么话,只是每夜都去她的小院歇息,每当雷雨时,他会紧紧抱住发抖的她安抚她,他会为她买来江南新鲜的青梅,然后陪着她将青梅洗净,封入一坛坛香酒之中,静待时间酿出清香的梅酒露。
      只在夜深人静,共赴巫山云雨梦时,他坚毅的薄唇里沉沉地吐出“烟儿??”,她会轻柔的应声,面带飞霞地回一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