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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会使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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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斤,五十斤,三十斤,嘿这还有个十斤的,娘子,为了这些天竺人扰了九馆的清静风雅,不少酒客可是很有意见呢。”攒竹摆弄着算筹,刷啦啦得往上计数。
奚九酒看着攒竹算完的账目,对上面的数字表示满意:“做买卖,只嫌生意少不嫌生意小,这也是钱啊,你看不上?”
“谁说我看不上?他们那海船一拉一船的,买多了我还怕糖不够用呢。”攒竹收好钱,“就是觉得这个阿那多,还真有意思,自己发现了财路不捂着,还拉了那么多同乡来,不怕这些天竺人也将白糖拉回去后,与他争利吗?”
“这个阿那多啊,他若有命下次再来,恐怕就不止是这一条小船了,不可小觑啊。”奚九酒起身翻出从洛阳带过来的私藏选礼物。
攒竹将钱箱锁好:“他买几斤糖还要讲半天价,娘子又是从哪里看出他前途无量?”
“商人锱铢必较乃是本职,我说你钱看得太严,掉了一个铜板都要找,还被你好一顿排喧,他讲价牟利是做生意的道理。我们的糖霜对他来说是新东西,他看好却不敢冒险,就凭他买的那几斤糖,带回去是投石问路的。
石头太小探不出深浅,他就拉同乡一起来捏个大石头。
这般三五十斤的,若是石沉大海也无关痛痒,不伤感情,但若是砸出个大水花来,那同乡都要谢他引了一条财路,认可他眼光记他的人情,对他来说也省了一趟试探,对我们来说,更是分散了风险,只要有一条船成了日后这条销路就稳了,这般互利互惠的大格局,只要让他跑成了这一趟,又怎么会只有区区一条小船呢?”
奚九酒挑了一套从洛阳带来的邢窑白瓷装进礼盒:“回头遣人把这份礼送过去,谢谢他支持我生意,另外跟他说,日后寻我们买糖不要来九馆,作坊的位置他们也知道了,直接去就是了。”
“行,回头我让关冲走一趟。”攒竹起身,“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咱们一起去,叫上关冲和桃娘一起,这时节竹蔗也到了能收的时候,雇些流民一起收了熬糖,雇流民干活儿最便宜,这便宜不赚白不赚。”
攒竹对奚九酒的说辞翻了个白眼,想散财就直说,绕什么弯子啊?
“是,娘子这边请。”
关冲一脸凝重的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楼来:“娘子,张将军又来了。”
张猛今日提枪带棒,威风凛凛,煞是唬人:“醉仙居状告你九馆收容流民,私藏奸佞,恐有不法之心,奚娘子,还请与我走一趟。”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那可是广州都督府啊!
岭南道节度使兼任广州督都,就在此办公!
不知道这九馆的奚娘子是犯了什么案子,居然惊扰到了岭南的土皇帝!
“这醉仙居!”攒竹头皮一炸,急慌慌得道,“娘子,我去请李少府……”
“不必。”奚九酒按住攒竹,甚至还在微微笑着,极为镇定从容,“这是正事,你要去找李郎君那叫徇私,反而让人为难呢。你莫要横生枝节,看好家,就按照咱们刚才商量着做,别误了。张将军还请前面带路,我随你走就是了。”
张猛见攒竹乖乖应诺,不由得挑眉:“娘子好胆魄。”
“我既无错,自然无惧。”
九馆门庭若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奚九酒拿过攒竹手里的账簿,施施然跟着张猛离开九馆直奔广州都督府。
打从侧门进了府衙,按理一届商贾收容流民这样的小案子,最多不过是府衙的刑房处理,可眼见着越走越往正堂去了,奚九酒便直接问了:“不知是哪位要见我?”
张猛也不知是受了谁的只是,这会儿倒是松了口:“正是薛使君传召。”
现任岭南道节度使兼任广州督都叫薛默,身材肥壮,气场彪炳,不像是主政一方的文官,倒像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封疆大吏。
此地虽然不在正堂,可是左右分列两侧,人多势众却默不作声,其肃然也与公堂无异。
奚九酒却仿佛没见着这三堂会审一般的架势:“民女奚九酒,见过薛使君。”
薛默也不叫起,扔下一个纸包:“这是你送给张猛的?”
奚九酒看了一眼里面的糖霜,坦然承认:“正是。”
“这样好的糖霜,长安也不多见,街市上最便宜也要卖到六十钱一两,这一斤糖就是上千钱,张猛不过带句话,你就这么舍得?还说不是行贿赂之事!”
薛默的神情并不严厉,可他沉沉道来,便如山峦压制,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那是身居上位,令行禁止的威压,若换了寻常百姓,指不定已经抖如筛糠,有的没的一股脑全交代了。
但奚九酒过往十年,都是在权贵中攀附往来,对这样的招数也实在是不陌生。
“一点手工土产而已,所费不过一二人工,张将军持身公正,从不曾索拿财物,民女感其清廉,如何舍不得?”
“所费不过一二人工?”薛默把玩着这两句话,“这便是你收容流民的理由?”
奚九酒挺直腰杆,面正声朗:“使君明鉴,民女这般行事可并非是只为了自己,正是为了使君!”
“为了我?”薛默笑了,一双眼黑沉沉得仿佛猛兽捕获猎物似的将她笼罩,“你倒是说说,如何是为了我?”
“安置流民原本自当是官府的工作,可是这些百姓远道而来,便是有一二家财,也在路上消耗殆尽了,使君便是分了他们田地,冬日将至,他们又如何盖屋栖身,待到明年开春,他们又如何有钱财购买种子农具,垦荒耕作呢?可全要官府支出,不如趁着如今,积攒些许钱财,方才好度过漫漫长冬。”
“那也不能容你大肆收买百姓,以良为贱是一罪,藏匿丁户,偷逃税款,又是一罪!”
奚九酒断然否认:“民女愚钝,不过一时心软,收容些许孤女幼童,何来藏匿丁户?至于以良为贱,更是无稽之谈!”
薛默也不生气,语气玩味:“还敢狡辩,那红袖招的状,都告到我的案头上来了!”
“使君若是不信,契约皆在馆中,遣人来一看便知,至于红袖招……”奚九酒冷笑两声,“恐怕我正是挡了他们以良为贱的路!”
“你以为我不敢去查?”
“民女身无长物后无背景,如何能让使君不敢?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斜而已!”
薛默果然使唤了左右:“来呀,去九馆将糖坊诸多女工的契约取来!”
“唯!”张猛一声应和,待得出了门方才长出一口气。
刚才使君的架势连他都屏气凝神,但是奚九酒一个弱女子居然不惧不怕,坦然应对,对答如流连个磕绊都不打,实在是让他惊讶。
“这奚娘子,好胆魄啊!”
张猛却不知道,奚九酒的胆子比他想的还大。
大得多。
她捡起地上的糖包:“使君看这糖霜如何?”
薛默对糖霜价值几何自有估量,别的都不消说,光是入药便极佳,但是既然是这小女子制出来的,却不肯吐一句嘉奖了:“虽美味,却是贵胄之家享乐之物,于民生无易。”
“民女虽不才,却要说,使君这话,大错特错了!”
左右侍从断然利喝:“大胆!”
“让她说。”薛默敲了敲桌子。
“使君明鉴,岭南盛产竹蔗,竹蔗乃是制糖最佳的原料之一,制出的糖霜远可销售海外换取金银财帛奇珍异宝,近可送入医馆药铺百姓家改善民生,哪怕是时下天降大旱流民成风,不管是往贵胄家换粮赈灾,还是赈灾时施粥充饥鼓力皆是佳品。
使君若是雇佣流民砍伐竹蔗制糖销售,一来可以安抚流民增其今冬活命机会,二来也可减轻赈灾压力,更可以吸引流民安家落户,丰盈岭南人口,四则可以充盈府库,以丰财政,如此一举四得的佳品,使君却说其除了享乐并无用处,这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薛默没说接纳,更没发怒,反而问道:“你一届商贾,如何还能想到丰盈人口上?”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把奚九酒思路都打断了,幸好她反应快:“使君主政一方,自然以齐民编户为要,今天大旱,诸多省份受灾,想来圣人也是烦心,若使君能在此关头送上一份好政绩,对比别家使君叫苦叫穷叫烦叫难,如何不能显出使君的本事来?圣人必然龙颜大悦。”
“今上心中有百姓,更别说,还有那位呢。”奚九酒往高位之侧拜了拜,显然薛默知道她说的是谁。
薛默顿了顿:“灾荒只是一时,圣上圣明朝野清明,总会有平息的一日,届时这许多糖霜又要有何用?总不能叫百姓把漫山遍野的甘蔗都啃了吧?”
奚九酒掏出袖中放了许久的账簿:“广州府背靠海港,千国海船来投,近可走海陆沿销祝海岸港口,远可出口各国,何愁无路可售?民女不才,近日却也往商贾出销售了些许糖霜,此物究竟可不可用,得利几何,奉上账册一簿,仅予使君做个参照。”
薛默翻着墨迹未干的账簿,喊左右给她入座。
奚九酒心下一松,知道过关了。
可就在此时,听到薛默飘来一句:“娘子这般聪慧,难怪韦相那般青睐,要为你请封女校书之名了。”
奚九酒面皮顿时变得青白,便是厚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支撑着体面,却拼尽全身力气也要支撑着体面:“使君谬赞。不过既然托庇于使君,总得效力一二,不然承蒙照顾,实在是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