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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HP|GGAD】于罗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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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瓦尔德·塞尔温的手记
“有些灵魂寻找通往天堂或地狱之路,有些灵魂把自己变成地狱或天堂。”
1:小酒馆里的聚会
那位改变我命运、重塑我人生的伟人曾说,一个人的一生,从认清束缚他的东西那一刻才刚刚开始。因此我的人生要从1921年的一场自不量力的狩猎讲起。那一年的初春,我旅居斯德哥尔摩群岛,为一群目不识丁的瑞典渔民布置初级的黑魔法防御术。
这项活动并非出于善意或忠心。巫师联合大会认为黑魔法正在侵蚀北方的边界,鼓动战争的极端观念正在渗透那些多年来自称中立的穷乡僻壤。因此需要“中心地带”的巫师们前往巡查,防患于未然。
魔法世界的命运如何,我并不在意。但他们为这份需要长途跋涉的工作支付了慷慨的款项。我正遇到一些经济困难,又乐于远离熟人聚集的大城市,因此欣然接受。等我抵达瑞典以后,发现这份工作的酬劳不足以偿还它的无趣。中立地带的巫师天真又轻信,“保密法”和“魔法国会”这样的名词,在本地的知名度还不如“挪威脊背龙”——运气不好的时候,后者真有可能撞见。我每周的主要工作,就是观察一下海港边的船只,然后报告这里没有水鬼或人鱼上岸。既然有时间和空余,我也就不知不觉发展起副业来。
当时上一场战争的余波仍然在民间扩散,一些携带连发步枪和轻型迫击炮的麻瓜游荡在群岛之间,让非魔法政府如临大敌,却能被几个足够敏捷的巫师轻松处理。一些消息灵通的情报贩子,把抱有兴趣的巫师们聚集起来完成悬赏,成为游走在两个世界间的赏金猎人。不久以后,目标又扩大到魔法世界的通缉犯,以及某些单纯是惹到了有钱对手的普通人。
这样的行为当然违反保密法,或许还有不少其他法律。我言行谨慎,尽量避免这项副业让我丢掉收入不菲的白日工作。乡下人却喜欢自吹自擂,也爱吹捧别人。当本地的猎人在酒馆里介绍我时,说我是来自英格兰的名门之后、巫师联合大会的特派员、技艺精湛的黑魔法防御术大师。如此种种名不副实的头衔,实在荒唐可笑。不过,1921年2月17日的晚上,弗朗索瓦·达索就是这样向阿不思·邓布利多介绍我的。
阿不思·邓布利多其人,以及后来追加给他的那些夸张头衔,无需我在此赘述。在20年代,他还没有赢得那些声望。而弗朗索瓦·达索是来自法国的情报贩子,本地猎手们的中介人。他身材肥胖,又爱穿华而不实的长外套,看起来像一块颤动的巧克力蛋糕,我们私下称他为“布朗尼”。
“阿不思是一位新认识的好朋友,他可是见多识广呢!一路给我讲了好些亚马逊雨林里的故事。”那天晚上,十名猎手在我们的临时基地,老城区的一个阴暗酒馆里聚会。“布朗尼”把这位高瘦的新人拉在身边,这样介绍他,“我的车队从西边往城里来,他一个人在路边,我的保镖们疑心他是来抢马的。好家伙,这书呆子气的英国佬使一手相当漂亮的缴械咒!”
如果未来最著名的魔法决斗大师对这个评价有什么意见,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很高兴认识各位,我今天和达索先生相谈甚欢。”他很和气地说,有礼貌地跟随着介绍打量每一张面孔——尽管我们中的大半都面色不悦,思考着这个新加入的人将会分掉多少赏金。
“你今晚会加入我们吗,邓布利多先生?”我问。
“目前没有这个打算。”邓布利多微笑着回答,“达索先生十分热情,但我只是游览途中经过这里,对他的业务感到好奇……听您的口音,您是伦敦人吧?”
“正是如此!”“布朗尼”兴高采烈地说,像介绍手下的良马那样用力拍了我的肩,“年轻的奥斯瓦尔德来自塞尔温家族,中世纪起延续至今的纯血世家①!”
这宣传让我浑身不自在。好在达索先生紧接着走到酒馆中间,响亮地拍拍巴掌,来做他惯有的临行动员。
“先生们,巫师们,猎人们!狩猎就要开始了!”
他戏剧性地暂停了一下,大约是想收到回应。邓布利多露出礼貌的期待表情,有人给面子地吹了声口哨。但总的来说,众人的态度都比较敷衍,没人捧这种老掉牙的场。
“狩猎就要开始了!”达索说,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又重复了一遍,“正如各位已经知道的,今夜我们的猎物不是什么拿着火药管子的麻瓜蠢货。也不是什么惹到了商会夫人的二道贩子。一个受伤的黑巫师,背着三个魔法政府的赏金,独自停留在这个小岛上。今夜会有飓风,没有船只进出海港,此刻正是收网时节!猎物的名字是——盖勒特·格林德沃。”
2:两个英国人的交谈
20年后的读者,面对这样的议题可能会深受震撼,或觉得荒唐可笑。但正如阿不思·邓布利多仅仅是个“缴械咒使得不错的英国佬”,盖勒特·格林德沃也还没有为他自己赢得后来的声名。
在1921年的北方群岛上,改变世界的宣言还没有雷鸣般迸发,悍不畏死的追随者没有在他麾下聚拢。他屠杀巨龙、摧毁舰队、在布满杀戮机械的战争前线引燃天空的事迹,尚且没有远迈高山深海,震慑所有魔法力量触及之地。我们知道他是巫师联合大会的通缉犯,是巫师至上主义的支持者,知道他因为在魔法德国境内的“盗窃、欺诈、煽动和谋杀未遂”,赢得了高额的悬赏。简言之,他听起来不是特别危险,还值一大笔钱。
这位将会创造历史的巫师当时身价为一千两百加隆,在大陆通缉榜单上排名并不靠前。榜首是某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犯,身价一万金加隆。“布朗尼”并没有为了那笔巨款而找人追杀她。
***
情况相当简单。叫做格林德沃的黑巫师在法国遭到傲罗追击,在身受重伤的状态下偷渡到群岛。官方的说法是死活不论,但同时有两个地下组织为一个死掉的格林德沃做出了加码。因此击毙成为无需明言的目标。根据达索的情报,这个逃犯占据了本地一栋麻瓜贵族的古堡,等待他的同伴前来接应,也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踪迹。连续的两天三夜里,海上有巨大的风浪,而今天已是最后一晚。我们将从各个方向包围宅邸,在天亮前击杀行为能力有限的猎物。情报贩子在酒馆里等我们的消息。
在临行前,我听到新来的朋友在角落里用谨慎的声调与达索说话。
“我刚才向您解释了,达索先生,我对这位巫师有所耳闻,他可能比你们想象的要危险。”他说,“如果你们的计划不能变更的话,我建议至少不要使用这个分散行动的方案。”
“你没有参加过捕猎吧,阿不思?”情报贩子笑呵呵地说,“一拥而上,那是浪费时间和战斗力的策略。我们可是有十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战斗大师。这样的行动是效率最高的。”
“但是……”
情报贩子露出在讲价时常见的那种狡猾的笑容。
“这样吧,哪一队让你最不放心,你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好啦。”
“您误会了,我不——”
“不过已经讲好的单子要按规矩来。赏金还是他们平分。你这一份嘛,就算是我请你的啦。”
***
阿不思·邓布利多最终选择与我一起行动,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英国人,也许因为我负责的部分是安全的殿后。藏匿黑巫师的城堡坐落在一片私人林地中央,塔楼高高地耸立出树冠,远眺波涛汹涌的深色海面。十一名巫师披着斗篷,手持魔杖,谨慎地向林中的目标靠近。建筑里的人似乎没有刻意藏匿的意图,塔楼里的火光晦暗但清晰,林间和海上的风浪震耳欲聋。达索说的不错,从各方面来说,这种包围几乎给人小题大做的感觉。
几队人手从不同方向潜入了建筑。我和邓布利多在石头建筑下避风的马厩边等待接应的信号,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我问道,“达索说你见多识广。怎么,你是个记者吗?”
邓布利多没有马上回答,他握着魔杖,凝望着塔楼隐约的亮光。长斗篷之下,他身量很高,面容平静,红褐色的长发扎在脑后,眼睛是明亮的湛蓝。当时我产生了一种或许并不虚假的错觉:他恐怕比我们这些三教九流的“猎人”要专业的多。
“我听说你是联合大会派遣的调查员。”他像真的记者那样直截了当地问道,“达索手里的都是黑吃黑的生意,刚才走过去的人里不少自己就是通缉犯。你又是为什么做这个,为了钱吗?”
我笑了:“如果我说我需要钱,你会给我吗?”
“我可没有那种余裕。”邓布利多也笑了,“然而出身正派的人去做赏金猎人,总有一个原因吧。”
“没什么复杂的,就是钱。”我简单地说,“如果抓到了通缉犯,也算是做点好事吧。家里人听到也不能说我什么。”
“如果……”
“如果你在伦敦遇到塞尔温家族的人,最好不要说自己认识我。”我苦笑道,“我们之间有不少分歧。”
那时候的纯血家庭里,有不少拒绝血统论而与家族断绝关系的年轻人。如果在联合大会的办公室里这么说,每个人都会露出同情和谅解的表情。邓布利多也不例外。他望了我一眼,说道:“啊,我很遗憾。”
但他听起来并不遗憾。他那波澜不惊的声调,具有洞察力的目光……某种东西激发了我的防卫情绪。我说道:“和家里有很多不合…..我有一个亲妹妹。但是她已经死了。”
一阵沉默,然后邓布利多轻声道:“听到这个,我很抱歉。”
这回他的语气听起来更真挚了,好像还夹杂着懊悔。我感到快意的刺痛,又感到一阵暴露的羞耻。
“不过我还是需要钱。”我又说道,“她留下了一个孩子。”
说来奇怪,在今天提笔写下这句话之前,我都不记得我还对邓布利多提起过这件事。安格尔有一个女儿,我把她留在伦敦,在叔父家中抚养……莉莉,或者莉娅,大概是那样的名字吧。
我忘记我们还提过这个,可能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这个时候暗夜里传来清脆的玻璃碎裂的锐响。两具人类躯体从塔楼的窗户里跌落下来,正掉在我们面前。
十秒钟后,又是一个人,惨叫着跌落在前面堆叠的扭曲肢体上。
***
在我参与过的几次狩猎活动里,即使有人被杀,也总是被猎捕的对象。有人会受伤,但那些伤势基本不值一提。药水能抹除的擦伤,或咒语可以消除的肿块……我站在原地,有一会儿完全呆住了。邓布利多走开一步,避开溅射的血迹。他弯下腰,魔杖的荧光照亮了一张几分钟前还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面孔,是格兰特。褐色的眼睛大睁着,喉咙上有一道巨大的豁口,鲜血汹涌而出。邓布利多轻声念诵了什么咒语,试图愈合那道伤口。魔咒的光辉在怒涛般的风声树影中微弱地腾起,又迅速消散。过了几秒钟,那身体不动了。
“太迅速了。他已经死了。”邓布利多站起来说,“你怎么办?”
“我……什么?”
“还是那个问题,塞尔温先生。”他的目光从死人身上转向我,他深蓝的眼睛在昏暗中闪光。“——你为什么来这里,这一切值得吗?”
***
我来这里是为了钱。我这么对邓布利多说道。也正因此,我不能就这样离开这里。这个理由听起来荒诞又扭曲,可我如此执着地被它说服。我迈开脚步,路过地面上的尸体,从打开的后门走进了建筑里。
如果临阵脱逃,是无法拿到佣金的。死人也不会。可如果一场战斗中大部分猎手都死去,活下来的胜利者能拿到所有的钱。几百年历史的城堡里点着暗淡的火炬,只有塔楼亮着明确的灯火。飓风在石质窗台外吹动森林,投下狂乱摆动的黑影。我裹紧斗篷,下定决心往前走去。
身后响起轻微但稳定的脚步声,邓布利多跟了上来。
我们两个人走过了黑暗的餐厅,走过了从天花板向下渗血的佣人室,最后沿着盘旋的石头台阶上了楼。这期间我紧张地四顾,盼望能看见其他活着的身影,但最后剩下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站在通往高处的环形阶梯前。
这是一间塔楼,多半被改造成了兼具观景功能的休息室,隐约看到内饰相当华丽。门半开着,明亮的烛光从里面投射出来。石头阶梯上层叠着向下倒伏着我几个认识不久的同行的尸体,让这场景看起来更惊悚可怖。
“塞尔温先生,”邓布利多轻声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也许他已经死了。”我喃喃说道,“你怎么知道呢?”
我踏上最后几级阶梯,推开了那扇门。
3:在他的王座下
魔法带来的杀戮不至于那么鲜血淋漓,在未曾见面之前,我就判定盖勒特·格林德沃是个残酷的施虐者,一个嗜血的狂人。但我们走进房间里的时候,里面却很干净。好像主人有某种不合时宜的偏好,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椅子一样。
一个高挑的金发男人坐在房间中心,一张华丽的扶手椅上,斜对着暗影中的阶梯,面向着狂风大作的海面。以一种毫无偏见的世俗眼光观察,他面容十分俊美,身材修长,肌肤苍白。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似乎在垂目小憩。烛光落在他的金发上,他几乎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在我的脚步声响起之前,我已经举起魔杖。他的眼睫颤动,睁开双眼。静谧的美感随之而去,一种隐藏其后的狂野力量从中浮现,恐惧让我腹部扭曲,我迎面撞向那幽深的视线,感到自己被丛林中的猛兽注视——
而他的目光毫不停顿地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人身上。
“看啊,躲在马厩里的教授先生。”他讥讽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出现了呢。”
***
“我听说你受了伤。”邓布利多说。有一会儿,他们看起来简直像一对久别重逢,互相问候的老朋友。两个人都很高大,气质奇异,占据这房间里光明和阴暗的一角。我站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魔杖握在手心,呆滞地来回观望。
“你听说的没错。”黑巫师倚坐在那里说道。乍一看起来,他姿态优雅,神情闲适,像是刚从某个舞厅里出来。但他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潇洒的挥舞姿势,暴露出了腰部后方的大片血迹,他收回手,顺势支起长腿,把重量靠在那张扶手椅侧面的扶手上。
“魔力已经耗尽了。刚才不该把那两个蠢货的血溅得那么高。不过,最后一个是邓布利多,我想,那他要上来打个招呼也可以吧。”
“你不知道吧。”他像是刚发现我站在那里那样,客气地对我点点头,“我和这位教授先生二十年前打过交道。我们之间有一个邪恶的小咒语:我不能攻击他,他也不能攻击我②。”
“我看到你上了奥斯陆的报纸。”邓布利多答非所问地说,“他们为什么追杀你?你又在法国做了什么?”
“一些琐事。”黑巫师懒洋洋地说,把一头金发仰倒在椅背上,“我很忙,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作,实在是辛苦得很哪。”
“你呢,阿不思·邓布利多?”他又说道,音调变得冷淡了,“你今天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和楼下的死人们之间,没有谁是无辜的——你担心我杀死他们,还是担心他们杀死我?”
***
邓布利多没有回答。相反,他转过脸来望了我一眼。或许他就是个天下第一号的闲人,到处瞎逛,参与事不关己的赌局……但是我对这一切已经感到厌倦了。我不关心他们都是什么奇人,或有什么其他的神秘故事。今晚的一切都让我如此疲惫、厌倦和恐惧——或许我无法做到,但我把魔杖举了起来。
“格林德沃先生,”我盯着他肩膀上一片抖动的光斑,听到自己说,“你说你魔力耗尽了,对吧?”
我开口的时候,房间里的另外两个巫师都惊讶地望向我:好像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我也是一种有攻击性的动物。
“塞尔温先生,”邓布利多开口说道,“你……”
“你到底来做什么,邓布利多?”我问他,凉滑的魔杖紧握在手里,我感到手心里冒出了冷汗,“你说你不能攻击他……那如果我要杀死他,你会出手阻止吗?”
短暂的安静,邓布利多向黑巫师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知道他们交换了什么样的视线。
“我不会。”他平静地说道。
格林德沃嗤笑了一下,然后他说话了。
“别这样,尊敬的先生。”他仰面迎向我的视线,语调好像觉得这一切很有趣,“我虽然累了,却也不是个死人。在我们难看地用手指把对方的眼球挖出来之前,让我和你说几句话吧。”
***
他的面容那样富有魅力,烛光把他的金发照得闪闪发光,光线的晕影里,他的眼睛闪着时而深绿、时而浅蓝的复杂光彩。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我身上,一个极具生命力的智慧灵魂,一种洞彻心灵的好奇的注视。背诵过的咒语在我的唇畔发抖,我没能对着这样一个人类发动攻击。
“你知道几个厉害的咒语,但你没有杀过人,先生。”他沉思地说道,望着我的魔杖,用一只手托着面颊,“你穿着和那些死人们一样的袍子,你是队伍里的新人,某个满嘴胡话的商人把你骗了进来。”
他没有使用疑问句,也没有任何表示推测的含糊措辞。
“他们把你放在后面,因为你派不上什么用处。”他继续说,“看到死人的时候你本该掉头就跑。但你走了进来。你不觉得自己能杀掉什么人。但运气好的话,你可能会捡漏,凭空得到一千两百加隆的赏金,虽然这可能性微乎其微——看在火龙的份上,我就只值这么一点钱吗?”
然后他向我眨了一下眼睛。
“啊,那情况就很明显了。”他说,“你是个绝望的穷鬼,一个欠着巨款的赌徒。”
***
没有亲身体会的人,很难理解格林德沃的影响力。我并非没有遇到过聪明的人,也有些人在更多接触后了解我的内在,对我占据优势。在这次短暂旅途中的瞬间,我怀疑邓布利多已经拆穿了我那些名门正派的伪装,并礼貌地保持沉默。
只有盖勒特·格林德沃,在认识你的三十秒内看透你的人生,并且毫不留情地把它撕开在你面前。
***
“如果你以为这能起到什么作用,”我用威胁的声音说,魔杖上冒出了火星,“我可不会——”
“我还没有说完呢。”格林德沃不以为然地说,“你看,先生,你现在占据优势,拿着魔杖。对付你这种精神不太稳定,又很有自尊心的人,一般我们会采取比较聪明的策略。我应该说,不要着急,凭你自己吞不下这笔钱,谁会相信你是自己砍下了黑巫师的脑袋呢?可能你根本走不出中间人的屋子。但我就不一样了,只要在这里等到天亮,我会用更多的金子来收买你——”
他话音停顿了一下,眼睛望向一边,好像在思考交易的数额。我屏住呼吸盯着他,然后黑巫师对我露齿一笑:“——如果不够了解我的话,你可能会上当的。”
“你……”
“让我来告诉你一点别的事吧。”格林德沃说。他觉得这很好玩,我模糊地意识到,这个生死攸关的话题使他感到愉悦——不是关于他,而是关于别人的生与死,“你觉得你已经很努力了。塞尔温先生,但驱使你走进来的并不是这笔钱。”
“……”
“你走进来,因为你希望我杀死你。”
我盯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听起来有点奇怪吧?我看这是真相。”他若有所思地说道,“要你自己杀死自己,似乎没有绝望到那种地步,但实在是没有动力生活下去。我见过无数自暴自弃的赌鬼,你的处境可算好得多。为什么这么悲观呢?或许是你的出身,你的教养让你无法承受这种折磨。你对什么人负有责任吗?但你并不留恋他们。这么说真是非常明显——”
“别再说了!”我厉声说,用力挥舞起魔杖,“你住口——”
“你厌倦了。”他像发现正确答案那样,打了一个响指,对我恶意地一笑,“你承担不起那些责任。你只想从这世界上逃脱出去。”
***
随着他弹指的动作,魔杖从我颤抖的手指尖飞脱出去,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落在他的手指间。
之前说的“魔力耗尽”是骗人的吗?还是我那时候的状态如此虚弱,以至于无法抵御最轻微的魔法呢?
但我确实被彻底地击溃了。那极力躲避的真相撕裂了我的胸腔。我感到大脑嗡鸣,四肢颤抖,地板在我脚下翻滚。格林德沃把新到手的魔杖旋转过指尖,对我做了一个挥动的手势。没有咒语发射出来,但我仓促地连续后退几步,被自己的长袍绊倒,坐倒在地面。而他像面对一幕滑稽剧的结局,忍不住敲打着扶手,哈哈大笑。肆意的笑声嗡嗡地在封闭的斗室里回荡。
“你希望我杀死你。”他带着笑意又说了一遍,这次面带不屑,“不会吧?先生。在这里被我杀死,不过是在污泥里增加了一滩可悲的烂肉。你恐惧的东西不会有一样消失。死亡不能解决这些问题。让我告诉你吧——巫师最大的成就,应该是征服死亡。”
***
我们两个进行这场对话的时候,邓布利多安静地站在一边。如他所承诺的,没有阻止任何人。当格林德沃提到“征服死亡”的时候,他终于动了一下。
“够了。”他打断说,“你已经赢了,盖勒特。没人威胁你,让我带他离开吧。”
“请便吧,好人先生。”格林德沃回答,他翻了一下眼睛,倒回他的椅背,向窗外偏过头,看起来对我们两人都丧失了兴趣,“我不归还战利品,让这可怜虫自己去搞一个新魔杖。”
我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邓布利多向我俯下身,他有力的手掌抓住我的肩膀,想把我搀扶起来。
“塞尔温先生,”他用安抚的声音说,“我们回酒馆去吧。”
我说:“不。”
两个强大的巫师都顿了一下,我挣开邓布利多的手,自己爬起身,踉跄地向格林德沃走去。格林德沃坐直起来,一支苍白的魔杖在他的指尖闪现。他的面庞上出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危险微笑,深碧的眼瞳璀璨生辉。那视线意味着毁灭和禁止。我果断地扑倒在他脚下。
“您说,要征服恐惧……征服死亡……”我说道,盯着他皮靴之前一寸明亮的地面,“有什么是我可以为您做的吗?”
“喔……”格林德沃回答,前来刺杀的敌人向他表示敬仰,这样的转折好像没有让他特别惊讶,只在他的语调里增添了一点兴味,“这可就难说了,你可以给我什么?”
“塞尔温,”邓布利多在后面说道,“等一下——”
“我的任何东西。”我说道,“一切。”
“那么说也太不可靠了,先生,你可是个负债的赌鬼啊。”
“我的心灵,我的恐惧,我的无休止的绝望与痛苦,”我哑声说,不顾一切地抛出脑海里闪现的所有词语,“我对超越一切束缚的渴望,我的微不足道的全部血肉,我的魔法,我的灵魂。”
短暂的沉默,我鼓起所有的勇气抬头直视他。
“啊,”格林德沃评价道,宝石般变幻华彩的眼眸注视着我,他的声音里增添了一丝赞许,“这样听起来比较像回事了。”
4:无法被说服的人
那感觉是如此顺畅,如此甘美。在我困窘又躁动的人生里,一切都没有此刻这样合情合理,这样顺理成章。那一刻我的头脑里闪过所有曾让我为之痛苦纠葛的人和事:冷漠的父亲,忧郁的母亲,严厉又尖刻的□□,堆满筹码的牌桌,没能按时派发的薪水,难以沟通的同事,面露鄙夷的长辈,狡猾而做作的情报贩子“布朗尼”……一切都如此丑陋,都卑微得可怕。如果我本可以选择超越这一切,为什么我在经历那样的人生?!
“您想要超越的一切。”我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感觉声音里增加了崭新的笃定和狂喜,“我想要加入……我要做这件事。”
“奥斯瓦尔德·塞尔温。”邓布利多在房间另一头说道,声音像冰一样寒冷,“你说有人给你留下了一个孩子。”
***
在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了另一件事,一个悬置整晚的疑问:阿不思·邓布利多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他跟我站在阴暗的马厩。跟我走上盘旋的塔楼。跟我与一个无法攻击的敌人对峙。在那个鼠辈聚集的小酒馆里,一群狂妄无知的猎手互相吹捧,夸夸其谈,妄图捕获远超自己视野的金色飓风。而偶然经过的邓布利多,不知怎么地决定我是那个值得从死亡中被拯救的人——今夜,他是来救我的。
但我不需要。
“他不需要你,邓布利多。”盖勒特·格林德沃说道,又一次地,我的主人比我自己更早地看穿了关于我的真相,“他不需要一个好人来拯救,不需要同情,谅解,关爱。你提供的那些东西没有意义。”
“哈!”邓布利多笑了一下,声音出奇地尖锐,“你甚至都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那你自己呢,阿不思?总是被注定堕落的黑暗灵魂吸引。”格林德沃说,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眼眸闪闪发光,曾如此撼动我的火焰再度辉煌地降临,“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呼唤你怜悯的痛苦根本都不必存在!也许我们的愤怒是正确的?那些羞辱我们,阻止我们,让我们无法喘息的东西必将粉碎,必将消亡——因为我们拥有力量,可以站起来撕裂它们?”
“是你在把一切痛苦和枷锁混为一谈。”邓布利多说道,声音同样冷冽,“盖勒特,你又是否理解了呢?你的幻想可能是宏大的,但现实并非如此。你诱惑他们,也会被他们所欺骗。他们奔向你,只是因为你给了他们肆意妄为的力量,赋予他们抛弃责任的良机。你们征服和粉碎的将会是生命,不是死亡——
他向我投来冷漠的一瞥,与他视线接触时我清晰地知道,某扇大门已经关上,我拒绝了一类完全不同的情谊,错失一种截然相反的认可。邓布利多目光中的审判与格林德沃的一样危险,一样令人恐惧。
“塞尔温先生想要摆脱的不是什么被错误统治的旧世界,”他残酷地评价道,“恐怕只是个小女孩罢了。”
房间里烛影动摇,传来一阵阵狂风击打窗框的声音。格林德沃忽然笑了一下。
“那你会帮助我吗?”他调侃地、好奇地说道,“为我找到正确的愤怒,为我征服正确的东西?”
邓布利多没有回答。格林德沃啧了一声。
“那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他倒回到座椅上,向阶梯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走吧,教授先生!留着你自以为是的夸夸其谈——这里不需要你了。”
寂冷的空气里一阵沉默。当我再次聚集勇气回头时,塔楼的阴影里空无一人。邓布利多已经消失了。
尾声:我的愿望,我的誓言
天光降临之前,一队身穿黑袍的巫师出现在塔楼下面。全都神色坚毅,满身海水,看起来是冒着巨大的危险迎击风浪,越过大海而来的。为首的黑发女人为格林德沃剪开染血的衬衣,一位神色焦急的医师开始为他治疗。这期间没人和我说一句话。我像一只落水狗一样小心地呆在房间的角落,不知道该做什么。
“地板上,可怜兮兮的那是谁?”那女人用法语问道,“您新收集的猎犬?”
“是啊,”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某个来杀我的蹩脚刺客。”
“您还是这样,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并非所有,文达,并非所有。”领袖回答说,他闭上双眼,好像陷入回忆里,“真是奇怪啊……世界上的心灵之中,好像总有一个我无法说服。”
他们对话时,没有人回避我。好像我是否听到这些评价,都无关紧要。但我并不嫉妒,我知道我还没有赢得被正视的荣誉。在这个夜晚我把一切都看得分明。我所仰慕的领导者,引导着我们内心深处的空虚与焦渴,带领我们走向对一切法则的践踏与征服。也正因此,他求索着比所有人更炙热的激情,更宏大的梦想,更纯粹而暴烈的心灵的共鸣……在这样灿烂的渴欲光辉面前,我脱胎于逼仄生活的存在,我发自贫瘠灵魂的誓言,我奉上的全部颤动的心灵,都是不值一哂,都微不足道。
但我终将为此献出灵魂和生命,并且渴盼着、渴盼着:
希望未来将有一个如此幸福的夜晚,他嘉许的目光,将再次落到我的身上。
编者的话:
奥斯瓦尔德·罗德里克·塞尔温是黑巫师格林德沃最早期的,也是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他本人的魔法造诣并非多么突出,却有相当敏锐的判断力与堪称残酷的智略,是发生在法国和波兰的大量恐怖运动的主使。不夸张地说,他为格林德沃的掌权立下了汗马功劳。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格林德沃的势力一度席卷欧洲大陆,但较少有英国巫师牵涉其中,遑论在他的阵营里进入核心圈层。因此塞尔温的存在略显奇特。许多研究者指出,塞尔温出身于英国的纯血世家,这个家族虽然政治观念相对温和,历史上也出现过极端的纯血论者,还有两位成为了正式的“食死徒”,因此他的选择并非无迹可寻。
然而,更多资料显示,家族影响并非这位巫师踏上黑暗旅途的原因。早在幼年时期,奥斯瓦尔德就表现出焦虑、易怒的倾向。在家庭医生的建议下,他没有像当时通行的那样就读魔法学院,而是在家中接受教育。成年后不久,父母相继去世。奥斯瓦尔德获得了一笔属于自己和胞妹的巨额财产。或许因为长期过着被严格监管的生活,忽如其来的巨资让他染上赌瘾。很快他输光了父母留下的遗产,不得不向亲戚求援。但这种困窘也不能控制他对伦敦地下的魔法赌局的渴望。家族暗淡的前途影响了妹妹的婚姻。过了两年,安格尔·塞尔温被未婚夫抛弃,产下一个女儿,并在忧郁中去世。至此,这位堕落的年轻人终于产生了一点迟到的责任感。他承诺会偿还亲友的借债,抚养外甥女,并以仅剩的家族信誉申请了巫师联合大会的工作,前往北欧。这份工作的待遇堪称优越,但奥斯瓦尔德没有满足。私下里,他寻找各种方式以更快地偿还债款,直到遇见格林德沃,并被他纳入麾下。
在这位极端分子的人生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悲剧可以责怪给血缘或魔法。而后来发现的奥斯瓦尔德的自述文本,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份文稿写于1947年,是奥斯瓦尔德被关押在柏林监狱期间,被要求书写的个人陈述。他把悔改信写成了一篇向领袖大表衷心的抒情小说。这不禁令人发笑。不过,也给后世留下一扇观察这些战争贩子真实心理的窗口。
这份自述里,没有血统论,没有巫师从“麻瓜”那里遭受的不公对待,也没有任何解放同胞、革新世界的说辞。在奥斯瓦尔德面临抉择的时刻,内心充满着对格林德沃个人魅力的惊叹,对黑暗力量的敬畏,对正当社会责任的厌弃,对发泄不受束缚的私欲的渴望……既然魔杖在手,我凭什么不能获得更多?而这,才是“更伟大的利益”标语之下冷酷的真相。
战争结束几十年,格林德沃已经成为了历史,出乎意料地,也成为了颇受部分年轻人追捧的形象。本文是巫师联合大会授权编纂的《尘封档案》的一部分,也是卷首篇章。借助这些解封的文献,希望能向读者展示一些真实的历史细节。
在这份文档里,你确实能看到一个颇具魅力的黑魔法领袖。格林德沃的形象在他追随者的眼中璀璨地浮现,时而神秘优雅,时而恣肆轻狂,在事业的草创时期陷入困境,却仍然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除此之外,我们也能看见是什么人在这个故事中坠入难以自拔的深渊,看见什么样的心灵会被盖勒特·格林德沃吸引,并思考自己是否愿意成为那样的人。
格林德沃被击败后,奥斯瓦尔德与部分残党一同逃亡,并进行地下活动,试图让他的领袖东山再起。40年代末他两次被捕,但都设法脱狱。1951年,他策划了一场针对纽蒙迦德的大型劫狱行动,意图攻破高塔,营救被关押其中的格林德沃。这个计划适逢死难者纪念日,威森加摩首席巫师阿不思·邓布利多低调地出席了仪式。劫狱失败,奥斯瓦尔德被击毙于纽蒙迦德塔下。
仿佛某种命运的指引,三十年前的群岛上,曾向他伸出援手的人,最终也奏响了他的丧钟。
据说格林德沃曾拥有传说中的强大魔法武器,以及其它不可估量的古代财宝。战后,德国魔法部试图以格林德沃追随者的待遇与他交易,让他说出宝藏的秘密。但格林德沃始终没有给出任何答复。投身于暴力和权势的人,内在是如此冷漠,傲慢,对他人的情感不屑一顾。不知道在奥斯瓦尔德命运的最后,那种黑暗而危险的奉献是否给了他回报,在临死前的一刻,他是否获得了他所盼望的格林德沃的垂青?
英国魔法史学家塞西莉娅·安格尔·塞尔温③
1998年6月 于伦敦
本文节选自 《尘封档案:第二次巫师世界大战中的私人回忆》 1999年5月出版
附注:
①塞尔温家族是二十世纪前期,英国纯血论的支持者们所宣传的“神圣二十八姓”之一,意指十个世纪后仍保持“真正纯血统”的二十八个英国巫师家族。其主张后来被坎坦克卢斯·诺特总结入其30年代所著的《纯血统名录》。因此达索对作者给予“名门世家”的恭维。但当代读者显然已经知道,魔法天赋与血缘无关,是否“纯血”也不会给巫师带来任何力量的差异。
②关于格林德沃和邓布利多之间所谓“血誓”的传言,以及这个约定最初因何而存在,至今无法得出定论。从双方的种种言行,以及邓布利多在40年代初的避战行为上看,魔法制约确实是一度存在的。但随后发生在1945年的魔法决斗,又否定了相关的猜测。出于篇幅原因,本书不在此进行讨论。有关这个话题的探讨,可参考本社2012年出版的专著《影响巫师历史的三十五封书信——邓布利多与格林德沃通信集》。
③塞西莉娅·安格尔·塞尔温生于1917年,正如许多读者来信询问的。她是本文作者奥斯瓦尔德·塞尔温的外甥女,安格尔·塞尔温的女儿。复杂的童年遭遇并没有影响塞西莉娅的成长,她1935年从霍格沃茨毕业,曾跟随巴希达·巴沙特学习魔法史,代表作有《被遗忘的战士:第二次巫师世界大战中的神奇动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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