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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噩梦 ...


  •   十六年前,十二岁的白柳叶还是个混迹瓦肆的刀镊工,拿着几把小錾刀给人修甲剃须。因其手艺好,脸俏嘴甜,善解人意,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德心就将他带入宫中,收为义子。白柳叶就成了专为皇子剪甲的小黄门。

      荣王叛乱之时,昭成太子朱渊被刺身亡,皇次子朱澄临危受命,接下玉玺。禁军中出了几名叛将,抽刀威逼年未及冠的朱澄禅位荣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黄门,出人意料地用一把錾银指甲锉,以迅雷之势连杀两名叛将,救了朱澄一命。白柳叶之名,轰动一时。

      这一把指甲锉,无疑振奋了王师精神,将士们一鼓作气痛歼叛军残部,收复了失地。

      平叛之后,朱澄夺回皇都,荣登大宝,白柳叶以扶龙首功,被封金陵侯,食邑万户,领典礼纪察司提督。

      时至今日,回想过往,秦扶阳仍旧懊悔,当时手提腰刀的自己正值壮年,为何没能冲上去诛杀叛将,不过是事后,嗷了那么一嗓子而已。

      机会稍纵即逝,一旦把握,命运就会向不同的方向转轨。

      譬如昨日,譬如今朝。

      传说白柳叶杀人不眨眼,但也只是传说,并无人真拿住了他的把柄。

      而眼下,物证赫然!

      秦扶阳追至垂花门下,缓缓站直了身子,脸色凝重肃然,手指紧紧攥住扇柄,“金陵侯,秀女被戕,非同小可。凶器又是你的东西,咱家也不得不秉公处理。”他一拂袖子,对吴守信说:“叫赛安泰的人来。”

      赛安泰,色目人,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不但明察善断,而且刚正嫉恶,脂膏不润,只要他经办的案子具是罪有攸归,百无一漏。

      此时赛安泰本人不在金陵,但其下辖的镇抚司也是遍布各州县,锦衣缇绮随时能按剑而出。

      若说天下有什么势力能与两京缉事厂分庭抗礼,唯皇帝特令其典掌刑狱、侦讯官员之权的锦衣卫了。

      阿蝉素不惯与人亲近,被白柳叶当众抱了这么久,早挣扎着要下地,“放我下去。”

      “嫌弃我?”白柳叶嘴角带着安闲的笑意,显然不在意秦扶阳和锦衣卫即将带来的麻烦。

      只是他放手的一瞬,眼底却闪过一丝惋惜失落甚至委屈的情绪,让阿蝉心中无端内疚了一下,不由问:“锦衣卫会将你抓走吗?”

      “担心我?”白柳叶眼眸亮起来,笑得分外迷人。

      阿蝉点点头,揪住他的衣袖,装出一副见识浅薄的怯懦之态。

      白柳叶伸手在她额上一弹指,“小骗子。”

      内疚是真,担心是假,他阅人无数,怎么会看不出来。

      “赛安泰手下的人不是饭桶,也没那个本事冤枉我。”虽然他知道阿蝉并不关心自己的安危,姑且解释了一番。

      “云鸠!”白柳叶又唤来一位黑衣女子,吩咐她道:“带大小姐去沐浴,把摘星楼收拾出来,大小姐今后的一应衣裙器物全部用簇新的。”

      一刻钟后,阿蝉就舒舒服服地坐进了撒满玫瑰花瓣的大浴池中。

      云鸠跪在池边,动作娴熟地搅干了帕子,作势要给阿蝉擦背。

      阿蝉不喜与人亲近,忙说:“姐姐自去忙罢,我想自己洗。”

      “是。”云鸠也不勉强,转身出去。

      总算不必当那劳什子的恭王嫔妾了,阿蝉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

      她撩开纱幔,换上温软馨香的浴袍,斜躺在池边的贵妃榻上闭目小憩,将头发散在熏笼上慢慢蒸干。

      “阿蝉,太子事败,该是你贡献自己的时候了。”

      阿蝉猛然惊醒,只见言五爷的弥勒面具赫然眼前。

      他揪扯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朝一处幽暗的孔眼望去。

      “恭王素有恶癖,你需忍金簪刺臂之痛,受褫衣羊跪之辱。你要晓夜邀宠,承欢献媚,让恭王拿不住笔,提不起刀,直至他败德丧志,再无争储之心。”

      孔眼之中是云情雨意,醉笑狂吟的景象,在阿蝉看来却异常的狰狞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除了观摩这些灼眼烧心的场面,她还被迫颤着嗓子,习学那如泣如诉的娇音,一遍又一遍长吟,直至声哑泪竭。

      听着浴室内断续传来少女荡人心魄的婉吟,白柳叶扼腕踌躇,忽听得哐当一声巨响,果断掀帘进去。

      就见一架粉彩锦地镂空的熏炉翻倒在地。阿蝉俯在榻上,眉头紧蹙,身体不可自抑地微微战栗着。

      “阿蝉,做噩梦了?”白柳叶将惊醒的阿蝉扶坐起来。

      阿蝉并未从迷梦中彻底清醒,身体万分抗拒,“别碰我!不要过来!”但凡碰到什么,她都是连踢带打地往外推。

      浴室中用来闻香的绿橙、木瓜、佛手柑都被她挥掷下去,敷脸的珍珠粉撒倒纱裙上到处都是。

      “阿蝉,你冷静下来!”白柳叶抄起她的腿弯,再度将她抱起。

      此处雾气弥漫,昏热潮湿,并不利于人清醒。

      然而,此时的阿蝉仍旧被梦魇着,惊魂未定,恐惧、厌恶、绝望深深地缠缚在咽喉,让她濒临窒息。

      “放开我,放开我!”她竭力挣脱男人的臂弯,在他的肩头疯狂咬啮,像一只殊死搏斗的猫熊。

      白柳叶抱着阿蝉快步穿过回廊,登上摘星楼,关于阿蝉可能遭受的一切,越想越心惊,一腔怒气使他的情绪近乎崩溃。

      假山石洞中,萧瑛一把攫住朱桢宁的手腕,缓缓摇头:“别去,我们救不了的。”

      秋夜的星光,忽明忽暗,金陵守备府的灯火次第亮起,倚山临水的亭台楼榭清晰可见,甚至扶刀巡夜的校尉队也历历可辨。

      朱桢宁一把抢过萧瑛手中的燕支剑,肆力握紧,指骨微微响动。

      “轩冕在前,非义弗乘;斧钺于后,义死不避。”

      他神情坚定,义无反顾,携剑奔出。

      萧瑛与朱桢宁从小一起长大,最清楚他的性子。后来朱桢宁被废储,父亲要求他带着祖传的燕支剑南下,一路追随朱桢宁而去。

      不难想象这位以执拗笃诚闻名的太子,若是见义不为,将经受怎样的煎熬痛苦,哪怕是朝不虑夕的逃亡途中,也没有改变他仗义行仁的锐气和胆力。

      临机决事,仁义当先。

      萧瑛捏紧拳头,避过一队巡视校尉,也随之窜进了夜色中。

      摘星楼上,百枝灯树,光明如昼。

      敞开的轩窗送来清爽的晚风,柔媚的灯火微微摇曳,驱散了阿蝉心中的不安,使她渐渐冷静下来,支起头靠在了床架上。

      “与姑姑分开后,我在太白楼烧过灶,在哺禽坊养过鸡,在明德书铺印过书,在何家湾箍过桶,在杨家村磨过豆腐,在驴骡街刷过骡马,在延年堂搓过药丸子。”

      白柳叶默默地听着,看向低眉敛首的阿蝉,心中的酸涩重逾千钧。

      这些活计又脏又臭,又累又苦,就连稍稍体面一点裁衣织布的事,她都没有机缘接触。

      白柳叶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非全部的实话。

      这些活计,全都是对事不对人,也就有两种可能。

      要么这些身份只是掩护,方便她暗中做其他不可告人的事。要么她受过人欺负,为免骚扰,才被迫选择在这些肮脏的环境下辛苦求生。

      一想到后者,白柳叶又是一阵心疼,忍不住揽住了她的肩。

      可阿蝉本能地将身一扭,紧绷着脸,纤细的肩背瞬间积蓄了防备之力。

      她还是不信他。

      “不喜欢被人抱?”白柳叶收回手,凝眸望着她,浅笑盈盈。

      他像问小孩儿一样,语调柔和可亲,仿佛在期待她的撒娇。

      然而阿蝉无法忽略,这个美艳阴柔的太监,也有正常男人雄烈强悍的气息,而她还披头散发,穿着轻薄的纱地浴裙,教她如何不臊不羞。

      阿蝉苦笑:“姑姑从来不抱我,也不牵我的手。”她儿时最难过的噩梦,都是姑姑将她抛弃的场景。

      她千呼万唤,拼命追逐,姑姑也未停下脚步,更是从未回头。梦固然是虚幻的,只有当泪干梦醒时,心中浓浓的委屈和失落才是真实的。

      白柳叶慨然一叹:“阿姐就是这样,性子极冷,容不得我撒娇。就算两三岁的我跌倒在她面前,她也只会睨着我说:站起来。”

      “姑姑对我爹娘的事缄口不言,眼下她又不在身边,您为何笃定我是你侄女呢?万一弄错了呢?”阿蝉仍在犹豫,要不要与白柳叶相认。

      这一横生枝节,恐怕会改变许多事情的走向。倘若言五爷认为她这个细作立场有变,而她又悉知言五爷的许多筹谋,那么她和姑姑的性命就难全了。倘若言五爷要她对白柳叶不利,她又该何去何从?

      灯光明洁,晚风拂面,白柳叶凤眼沉凝,定定地看着她:“姐姐不告诉你自有她的考量,这背后牵涉许多事,眼下也不便对你直言。自有真相大白天下的那一天,你不要急也不要问。”

      阿蝉点点头,姑姑也是如此说的。

      “阿蝉,此刻不是我认不认你,而是你想不想认我。”白柳叶步步趋近,双手捧起她的脸,“我想阿姐一定告诉过你,她还有一个至亲尚在人世。并且告诉了你,他身上的标记。你难道不想亲眼验证吗?”

      他明艳的俊颜缓缓靠近,似是想逼得她正视这个问题。

      阿蝉仰脸,默然良久,嘴唇颤动着说:“姑姑告诉我,她还有个弟弟,十二岁的时候长得貌比仙童,聪慧过人。”

      白柳叶听着,伸手掠过鬓发,显出傲然自得的微笑。

      阿蝉隐隐觉得,白柳叶对他的姐姐,一定有很深的依恋之情,就像她对姑姑一样。

      姑姑就好像莲台上慈悲低眉的菩萨,不言不语,无喜无嗔,给予人一种无声的慰藉,能让人远离苦痛,走出悲伤。

      阿蝉不再犹豫,说出了当初姑姑交代的话。

      “姑姑说与阿弟分别时,唯恐暌违年久,彼此不识,就拔下了头上的莲花簪,准备过火烙在自己手臂上。可阿弟不忍姐姐身上留疤,夺下了她的莲花簪,反用自己腰带上的赤金镂空宝相花饰,过火烙在了自己的左手腋下。对她说宝相花,保平安。此为其一标记。”

      白柳叶解开自己的衣袍,偏袒左肩,扬起了左臂,一个镂空宝相花的烙印赫然其上。

      “她说你神藏穴处,有一个水滴形的伤疤,是儿时淘气从树上跌下来形成的。此为其二标记。”

      白柳叶又袒下右肩,露出了胸前的伤疤,阿蝉瞥见他肩头还残留着自己的咬痕,不由生愧,又继续说:“她说你头顶发心有一颗米粒大的红痣,是逢凶化吉之兆。此为其三标记。”

      白柳叶摘下烟墩帽,拆开发髻,右手持一盏烛台行至床前。

      他左手撑在床架上,右膝压在床沿,在阿蝉胸前低下头来,把烛台微微倾斜,任橘色的光悉数洒在他的发顶。

      朱桢宁潜到轩窗之下,展眼望去,心脏骤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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