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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夕阳浮在碧涛汹涌的草原尽头,从胭脂色里,闪出金灿灿的光芒。牧人的歌,飘到了天边,又幽幽转了回来,在空阔的草原上荡漾。
      “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
      孩童的歌声欢快,尖细,又嘹亮,传到山坡上老人的耳朵里,勾起无限的思念。他抬眼极目远眺,牧群归来了,放牧的孩子跨在胭脂马上,鲜红的衣衫正像花一样。
      “孩子,这歌是谁教你的?”待牧群走近了,老人问。
      “阿爸教的。”孩子回答,“咱们族里都会唱的。”
      “都会唱……”老人喃喃好像自言自语,“马背胭脂,你晓得马背胭脂是什么?”
      孩子笑了:“大爷,您是外乡来的么?马背胭脂指的就是咱们这里的胭脂马呀,好比我这一匹。不过真正好的胭脂马,颜色是……嗯……”他四下看了看,瞧见了老人脖子上扎着的一条鲜红的帕子:“就是像您帕子的颜色哩!”
      老人低头看了看,帕子真的胭脂一样红,忽然就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马背胭脂……马背胭脂……”
      孩子愣了愣,道:“大爷,您怎么啦?您……您哭啦?”
      “没……没有……”老人有些浑浊的眼睛在夕阳下果然是没有泪光的,须知经过了那么多的岁月,人其实就是从一个饱满的果实慢慢被蒸干了,干到脸上裂开一道道皱纹,干到想哭,也没有眼泪了。
      “大爷,您在这儿做什么哪?”孩子问道,“天就快黑了,晚了要找不着路了呢!”
      老人笑了笑,望向远处草原和戈壁交界的地方,孤零零立着棵高大的胡杨。“我在等着看海市蜃楼。”他回答。

      一

      那天下午,柳清野奉了师父的命令,背着石头从隐居的地方一直走到草原的边缘去。他熟悉那路线,因为每次被罚,都是走到那里。那儿是草原和戈壁的交界处,有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也许,就是最高大的了,老远就能看见诡谲的枝桠,有的时候,爬上树梢,还可以看到海市蜃楼。
      不过,这次,他方一走近胡杨树,就突然见到一个维吾尔少年从树梢上跳了下来,气哼哼把腰一叉,向他喊话道:“喂,你来做什么?”
      柳清野自从父母反清事败遇难后,就一直同师父在草原流浪,听得懂维吾尔话,见这少年老大不客气的模样,莫名其妙,也用维吾尔话回答道:“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少年把那茶色的眼睛一瞪,显然是发了很大的火,道:“你什么时候都来得,偏偏今天来不得!”
      柳清野有些生气,道:“怎么,今天这树你包下了么?”他本不想惹是生非,但是见这维吾尔少年简直蛮不讲理,不由得肝火上升,把背上百来斤的石头往地上重重一放,震得干裂的大地都抖了三抖。
      维吾尔少年显然是看出他身手不凡,向后退了两步,但旋即又挺胸上前道:“怎么着!你力气大了不起么?你懂不懂规矩?”
      “倒看看是谁不懂规矩!”柳清野怒道,一拳打在石头上,碎屑四散飞溅。
      “当然是你!”维吾尔少年怒吼一声,伸了两臂直向柳清野扑了过来。
      柳清野原没有料到他会骤然动手,一怔之下,竟被他按着肩膀压在巨石上,撞得后背生疼,这就不由得火冒三丈,左手一抬,将那少年的两手按住,右肘同时就向他的手臂上猛击下去。少年吃疼,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柳清野就乘机出腿往他下盘一扫,将他放倒在地。
      维吾尔少年摔得龇牙咧嘴,却是不肯认输,一瘸一拐站了起来,又挥着拳头来打柳清野。
      柳清野轻轻把头一偏闪过他这一击,趁着他收拳不及,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另一只手照着他大臂上一抓,喝了声“起”,就把这维吾尔少年整个儿抡了起来。他虽有心教训这霸道的小伙子,但又无心伤人,故尔抡起的那一下力道虽猛,摔下去的时候已减到了三成力,只让少年摔了个仰八叉就算了。
      那少年吃这一家伙,恐怕落得个眼冒金星,呜哩哇啦用土话咒骂个不歇。
      柳清野一时也不晓得他骂的什么,只斥道:“这草原不是你家的,你想称王称霸,就是这下场。”
      他说着,看了看天色,虽然还早,可是要走回去,还有一段路,况且,师父交代过,人心难测,朝廷鹰犬遍布天下,让他千万不要显露武功,自己方才这样率性而为,如果叫师父知道了,不知道又要如何惩罚了!这样一想,就急忙搓了搓手,准备重新把巨石扛起来。
      “臭小子,别跑!”冷不防那维吾尔少年突然一声大喝,灰头土脸地扑上来死死抱住了柳清野的脚,“臭小子,你别跑!还没打完呢!”
      柳清野双手抱着巨石,腿脚被这样一拉,立时失了重心,本能地一松手,巨石就直向下坠去——正是冲着维吾尔少年的脑袋。柳清野大惊失色,喝道:“小心!”但已是不及,眼见那少年就要葬身巨石之下。他急中生智,自己向后仰天摔倒,同时就地一滚,拖着那少年离了巨石的威胁。
      只不过是一刹那,但是生生死死,已转了好几遭。维吾尔少年险些没了命,柳清野差点儿折了腿,两个人躺在地上,还保持着维吾尔少年抱了柳清野双腿的姿势,却都是面如土色,怔怔不能言。
      “谢……谢谢你……”维吾尔少年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说。
      柳清野摇摇手,师父日日教导他为人要“侠义”,救人于危难是应该的。不过,他指了指自己的腿,道:“你也该放开我了吧?”
      维吾尔少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松开了手,又搭讪挠着自己头:“差点儿没命了……嘿嘿,谢谢。”
      柳清野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等等!”维吾尔少年也一骨碌爬起来,拉住柳清野的袖子道,“你赢了我,还救了我的命,这树我让给你了。”
      “让给我?”柳清野莫名其妙,“这树又不是你家的,再说,我也不想要,让给我做什么?”
      “不想要你还跟我打?”维吾尔少年更加惊讶,“今天不是你生日?”
      “生日?”柳清野哭笑不得,“这树和生日有什么关系?”
      “这……”维吾尔少年愣了愣,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啊……不是你生日……误会……误会……呵呵……真是误会……”
      柳清野见他一个人傻乐,摇摇头,径自去抱那石头。
      可维吾尔少年又拉住了他:“我叫摩勒,误会一场,大家现在做好兄弟吧。”
      柳清野愣了愣,微微点了个头,道:“嗯,我叫柳清野。”
      “柳——清——野——”摩勒舌头打着卷儿地重复,旋即喜上眉梢,“啊,你是汉人!你们汉人的名字都这样拗口,不过,我喜欢你们汉人,丹鹰小姐的阿妈就是汉人,吴阿姨也是,还有……咱们老爷也经常和汉人来往的……”
      柳清野觉得这维吾尔人说话颠三倒四的,再这样同他闲扯下去,一定是要被师父发现的,含混地应了句:“是么?”又去搬那石头。
      但摩勒拽着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嘿,你知道丹鹰小姐么?她可是咱们草原上第一大美人儿,我今天和你打了一架,其实也是为了她啦!”
      “为了她?”柳清野奇怪道,“我又不认识她,怎么扯上关系?”
      摩勒嘿嘿笑道:“你是汉人,不知道我们阿勒部的规矩,咱们有个传说,就是十八岁生日的时候,爬上草原上最高大的胡杨树,在海市蜃楼里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你命里注定的爱人啦,我今天就满十八岁,在这儿等了大半天,就是想在蜃楼里见丹鹰小姐一面呢!”
      柳清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们的传说倒也古怪,要是今天没蜃楼,你难道还一辈子不娶媳妇?或者,万一蜃楼里是个男的,你还……”
      “呸呸呸!”摩勒连连啐了几口,“你别红口白牙咒我倒霉呀——不过,你咒我我也不怕,我是铁了心一定要看见丹鹰小姐的,白天蜃楼里看不见,晚上我就回去守着她,反正算是我十八岁的时候见着她了。”
      柳清野笑了笑,道:“那就祝你好运气吧!”说着,把巨石扛在背上,向回走。
      “喂,你力气真大呀!”摩勒在后面叫道,“我在阿勒部里算是第一大力士了,你比我还厉害,一定会有漂亮姑娘看上你的!”
      柳清野呆了呆:一个漂亮的姑娘?他从来都没想过。他的生活,充满了读书,习武,还有,反清复明。他也快满十八岁了,别说像摩勒这样有个心上人,却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他忽然有一点伤心,感觉背上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哎——”摩勒不晓得他心里想的什么心思,声音依旧是快活的,“你虽然力气大,但是讲好了,咱们是兄弟,你不可以抢我的丹鹰小姐!”
      柳清野在石头下闷声笑笑:“我们汉人说‘朋友妻,不可欺’,我才不会做那么缺德的事情。”
      “好,你说的!”摩勒大声嚷嚷道,“我也听丹鹰小姐说过,你们汉人讲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今后娶了丹鹰小姐,一定带了她去看你,叫你见识见识咱们草原的美人儿!”说罢,似乎是心情大好的样子,扯着嗓子唱起歌来:“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
      柳清野听着,一句句,嘹亮,一字字,清晰,一声声,深情。他不由得默默玩味着歌词“马背胭脂犹胜花”,看来就是说的那位美貌的丹鹰小姐了。
      他有了一些些好奇,很想转过身去看看沙漠里是不是真的展开了蜃楼,里面是不是真的有少女。可是他忍住了——师父说过,他们松桥书院的弟子,这一辈子,就是为了驱除鞑虏,光复汉人的江山——其他的事情,唉,阿勒部美好的传说也罢,维吾尔无忧无虑的少年也罢,都和他没有关系。

      不过,在走出了百十步之后,柳清野还是回头了。不是因为蜃楼,而是,他听见马蹄声。在这炎热的,空气凝固没有一丝风的午后,马蹄声几乎就是敲击着大地,振振,从他的脚下传来的。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计算着远处来人的数目——在戈壁扭曲的景物里,一闪,一闪,总有十来匹马吧,由东南边来,顶着烈日,疾驰。
      柳清野的血液一刹那凝固又沸腾:啊,全是穿着深蓝色补服,帽子上簪有红缨的清兵呀!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他和师父的行踪已经暴露?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撒腿逃跑,可是,师父说了,满州鞑子杀我同胞,占我江山,应当见一个杀一个,这样跑了,如何是松桥书院弟子的行为?
      他就把巨石放下了,大步跑回胡杨树下。
      摩勒见他去而复返,问道:“柳清野,你做什么?”
      但柳清野却是不答,双目紧紧盯着清兵马队,劲力暗暗运在了拳头上,只等着清兵一靠近,就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摩勒瞧着他紧张的神色,笑道:“你怎么啦?”推了他两下,却是分毫也推不动的,心下更加奇怪了,道:“你想看蜃楼呀?那就和我一起看嘛!不过——”他望了望远处渐渐逼近的马队,道:“那些人也要看吗?”
      柳清野只是不回答,屏息凝神。就见着马队到了近前了,乃是八个兵丁,风尘仆仆,有几个还受了伤,狼狈万状。那为首的一个紫铜色面皮的家伙,瞥了柳清野和摩勒一眼,就哇啦哇啦用满州话叫喊起来。
      摩勒拽了拽柳清野的袖子:“喂,他们说什么呢?怎么半个字也听不懂?”
      柳清野也不懂满州话,但是他本来已经要出招了,被摩勒这样一拉,竟然拳头没挥出去,不由地有些气恼,将摩勒的手一甩:“不晓得!”
      着急之下,他也没注意自己这话是汉语讲的。本来他剃头留辫子,难辨满汉,是以那紫铜色面皮的清兵才用满语同他喊话,这下听他言语,就用汉语道:“我们是富察康将军的部下,来这里同维吾尔十三部族结盟的,刚刚遇到歹徒行刺,翻译官死了,向导也死了,你晓得怎么去他们的部族里吗?”
      柳清野骤然听到“富察康”三个字,大惊:这不正是师傅所说,当年率领三千铁骑围剿松桥书院反清志士的罪魁祸首么!自己的父母就是在这一役中牺牲的,如今正是杀父仇人送上门来,分外眼红!
      “小兄弟,你晓得么?”
      柳清野冷冷一笑,道:“晓得!我晓得怎么送你们上鬼门关!”话音未落,人已拔地而起,“啪”的一掌就拍在马头上,那畜生登时口吐白沫倒了下去。马上紫铜色面皮的清兵也摔了下来。柳清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就着下落之势一脚踏在他胸口上,这人立时昏死过去。
      其余的几个清兵估计不会说汉语,见柳清野突然发难,哇啦哇啦的不晓得在叫些什么。但他们也看出这汉族少年是敌非友,再问什么究竟也是枉然,一个个都跃下了马,呛呛呛拔出腰刀向柳清野攻了上来。
      摩勒见这阵仗,吓得傻了眼:“柳清野,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不关你的事!”柳清野劈手去抢砍到自己面前的长刀,但是那人刀法着实精妙,竟是个虚招,一晃而过,自己就抓空了。
      “怎么不关我的事了!”摩勒一头向柳清野身后的清兵身上撞去,“你方才救了我,这些家伙是什么人?强盗么?”
      “不关你的事!”柳清野再次大喝,一边偏头闪过一击,一边飞起一脚把摩勒踢出圈外,“你回去,别送死!”
      摩勒却是个牛脾气,一屁股摔在地上,却嚷嚷道:“丹鹰小姐说过,好兄弟,讲义气!”便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又闯进圈子来。
      柳清野真是暗暗叫苦,自己一人对付七人本来已不轻松,这还有一个添乱的摩勒,可不是坏事!正恼火的当儿,感觉耳边劲风呼啸,正是一把长刀砍过来了,慌忙缩脖子躲过,而眼前又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另一把刀几乎是平贴着他的鼻子削过去的,虽然侥幸闪过了,却也出了一身的冷汗。
      摩勒是根本不晓得柳清野为什么和清兵干上了,口中呜哩哇啦用维吾尔话叫着:“胆敢欺负我摩勒的兄弟!看招!”一把匕首挥得奇快无比,却是毫无章法的,打着什么算什么,皆因他天生力大,几个清兵不留神被他刺到了,也受伤不轻。
      柳清野就觑着摩勒直刺一个清兵的当口儿,振臂一纵,在空中翻了个身,一脚踹到那兵丁的面门,乘着他仰天倒下,抄起了他的腰刀,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余下的兵丁哇啦哇啦叫得更响了,摩勒也是吓了一跳:“柳清野,你……你杀人了……”
      柳清野自己亦愣了愣:虽然这么些年同师父躲避朝廷鹰犬,但杀人也是头一次。死人的面孔竟这样可怖,他的手都禁不住颤抖了。不过,如师父所说,要叫这些满州鞑子血债血偿,怎么能手软?他当下将长刀当胸一横,道:“不关你的事,这些人都是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恶人!”
      摩勒愣了愣,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但是他忽然指着天边道:“不好了,是沙暴!”
      柳清野哪里理会那么多,依旧挥着刀和清兵相斗,那刀舞得水泼不进,他的人也闪转腾挪,转眼间,又伤了数人。
      摩勒却在一边焦急地叫道:“柳清野,不好了,沙暴来了!快跑啊!”
      柳清野缠斗中如何有功夫回身去看,只隐隐觉得天色陡然暗了下来,背后轰隆隆如同雷霆,果然就是沙暴的前兆了。他心里不由得大呼不妙,手上招式一慢,立刻感觉前臂火辣辣一疼,被开了一道口子。他只听对面的兵丁大喝一声,长刀照着自己的脑袋砍下来了。
      柳清野心底一凉:休矣,休矣!却忽然被人推到一边,原是摩勒,呜哩哇啦叫着,一匕首刺中了敌人的手腕。
      那个兵丁的长刀登时脱手,怒喝一声,用另一只手一把扼住了摩勒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摩勒力气虽大,但是这兵丁高如铁塔,将他拎在半空中,他手脚无论如何踢打都伤不了敌人。
      柳清野右臂血流如注,已无法再战,但是摩勒因他而遇险,他如何不顾?只把牙一咬,换了左手握刀,怒喝一声扑向那兵丁,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将一把腰刀直插入他胸腹之间。
      一蓬污血喷涌而出,全溅在柳清野的脸上,叫他睁不开眼。他听到耳边狂风呼啸,飞砂走石全都割着他的脸,心知已身在沙暴当中了。
      “柳清野,快跑!快跑啊!”摩勒一把拉住他,“再不跑就死定了!”
      柳清野用袖子把眼睛一擦,依旧什么也看不见,正是昏天黑地了,沙土灰尘直往他口鼻里灌,呼吸都困难。他只知道摩勒正拽着自己受伤的胳膊拼命往什么地方拖,钻心的疼痛就从伤口扩散到了全身。

      柳清野怀疑自己是死了,因为一切都静悄悄,只有轻微的“噼啪”声。他朦胧的张开眼睛,看不确,似乎是一个中年妇人慈爱的脸——唉,这不是死了,见到母亲了么?他又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下,不知睡了多久,周围不那么安静了,显然是有人在说话。
      一个姑娘道:“你说他了得,怎么一下子晕了就不醒呢,我才不信。”
      一个少年就道:“真的,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一个人,把他的仇人都杀了,还能搬起那么大的一块石头,真是厉害!”
      正是摩勒的声音。
      柳清野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看耀眼的阳光,直叫他头昏。他狠命摇了摇头,才慢慢回忆起,那天摩勒拽着他脱离了险境,一路狂奔到这个维吾尔村庄。扑进摩勒家的土屋里,他就晕倒了,这些天一直都是摩勒的母亲达丽阿妈在照顾自己的。他再细细打量四周,见屋子的门敞开着,门帘掀了一半,阳光就是从那里透进来的。从那掀开的帘子望望外面,果然是摩勒在外面呢。
      只听摩勒道:“丹鹰小姐,我兄弟还病着呢,等他醒了,我再带他去拜见你,陪你遛马。”
      那姑娘,显然就是丹鹰了,声音张扬霸道:“你说他手臂上叫人砍了一下,这就病了许多天,我上次从马上摔下来,胳膊都摔折了也没哼一声——哼,你还敢说他是英雄,我才不信!你叫他出来,有什么本事,使来我看!”
      丹鹰大概说着话就已经要进来了,摩勒连忙拦住:“丹鹰小姐,他是病着呢,我几时骗过你?”
      丹鹰哼了一声,道:“你骗我?谅你没这个胆子,还不给我让开了,小心我抽你!”说着,竟然真是从腰里抽出一条金灿灿的长鞭,一抖,打得满地尘土飞扬。
      柳清野心道,这丹鹰小姐真是个刁蛮霸道的角色,自己这样不露面,若是她真的打起摩勒来,可是自己的不是了。怎么说,摩勒也把自己从沙暴中救了出来,不能给他惹麻烦!
      他这样一想,不顾头重脚轻,腾地跳了起来,跨出帐篷道:“摩勒,我好了,谢谢你。”

      那土屋外,艳阳高照,摩勒一如初次见面,傻乎乎笑着,而边上的少女丹鹰,穿一身鲜红的衣裙,戴着鲜红的帽子,下面拖出鲜红的头巾,衬得一张脸仿佛牛奶上浮着玫瑰花瓣,薄薄的漆黑的刘海下,倔强而高傲的眉毛微微上挑着,是两道优美的弧线,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碧绿色的,摄人心魄。柳清野本来听她说话,有十二万分的讨厌,这时乍一见到,只感觉仿佛在冬天里猛然见了太阳,微醺的,不知要说什么了。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倒是丹鹰先开了口,她绕着柳清野转了一个圈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你,就是柳清野?摩勒说的大英雄?”
      柳清野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丹鹰又绕着他转了圈儿:“看起来,你倒真是人模人样的。”
      柳清野那微醺的感觉被她这句无礼的话赶得荡然无存,觉得丹鹰把他当成畜生在打量,实在过分,当下闭了口,皱了眉,一言不发。
      丹鹰也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咬着指甲沉思了片刻道:“喂,柳清野,你要真是有摩勒说的那么大本事,你就把我阿爸的牛举起来我看。”
      柳清野轻轻哼了一声,还是不理会。
      丹鹰踱到他面前,瞪着他道:“喂,你听见没有,去把牛举起来,举起来我有赏!”
      柳清野把袖子一抖,冷冷道:“我不举牛。”
      “你——”丹鹰被他这样一堵,涨红了脸,怒道,“我叫你举,你敢不举!看我抽你!”说着,把鞭子一抖,又扬起许多沙尘。
      柳清野自沙尘中,看不清丹鹰动作,只猛然觉得胸口一振,居然已经被鞭子抽中了,他不由得怒道:“你怎么动手打人?”
      丹鹰嘿嘿一笑:“怎么?姑娘我高兴打就打,高兴要你举牛,你就得举牛,否则——哼!”兜头又是一鞭子,直舔上柳清野的鼻尖。
      柳清野一惊,慌忙仰身闪过了,由着丹鹰的鞭子蛇一样在自己眼前吐了下信子,又收回去了。他急急向后跃了几尺,重新站定了身形,将衣服上的尘土一掸,道:“姑娘,你不要欺人太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他却不知道,自己方才被丹鹰抽中了胸口,衣服已然撕裂,这样一掸,就破得不可收拾了。
      丹鹰挑着入鬓长眉,闪着如星妙目,收鞭子在手,道:“谁要你客气!你不肯举我阿爸的牛,有胆子就和姑娘分个高下,赢了我,我就相信你有摩勒说的本事。”
      柳清野怒道:“笑话,我有没有本事,与你何干?”
      丹鹰道:“怎么着,你到了我家的地盘上,还敢不服我管?看招——”一语出口,鞭子又攻了上来。
      柳清野根本无心和姑娘家打架,可是丹鹰的鞭子一下一下毫不含糊,缠卷抽打,招招狠毒,简直是与人拼命一般,舞得金光万丈,走石飞砂,逼得人非还手不可。他无奈之下,只得展开柳絮纷飞的轻功,使出蛱蝶穿花的掌法,和丹鹰杠上了。
      摩勒在一边干着急,叫小姐,小姐不听,喊兄弟,兄弟不应,反而不多一会儿就引来了一批看热闹的民众,把他家的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来这阿勒部虽然同很多维吾尔部族一样,已经不再游牧转而从事农业,却因为定居在靠近草场的绿洲里,依然保持着牧民的习惯。这一天正是草原较技大会的日子,这些民众看骑射看多了,猛然发现这边的比试才是时时精彩,刻刻引人,便都从场子里跑过来看了。这当儿,正瞧见柳清野闪转腾挪,丹鹰衣袂飘飘,牧民们禁不住指指戳戳,品头论足,有好事的,当时就下注开局,要赌个输赢。
      柳清野知道这丹鹰的武功在普通牧民里也许算得希奇,但比起自己,还差老大一截子。只不过是丈着她使的那条九尺长鞭,招式纯熟,让人难以近身罢了。可是,这难以近身,就叫柳清野空练了好掌法却奈何她不得,一直缠斗不休,实在颜面无存了!
      他心想,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时间长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怕是要裂开,那样多半是要被丹鹰再次打中,丢人可就丢大了,为今之计,就是速战速决……只不过,究竟用什么法子可以胜过丹鹰呢?
      他把师父教的武功一一回想,突然眼前灵光一现:是了,就用这法子!当下卖了一破绽,向丹鹰的鞭梢上抓去。
      丹鹰见他这一招,分明就是自取灭亡,登时大喜,想也不想就把手腕一抖,让长鞭牢牢缠住了柳清野的手腕,嘿嘿一笑,道:“躺下,还不认输?”便发猛力去拽柳清野。
      她全没有想到,柳清野是暗暗运了劲力在手腕上,使出新近才学的“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正是借力打力的妙计。丹鹰这样用力一拽,自己反而失了重心,向后摔倒。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早有摩勒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丹鹰扶住了,道:“丹鹰小姐,你还好吧?”
      丹鹰一张脸气得通红,连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看柳清野好整似暇地站着,更是恼火万分,一把推开摩勒,跳将起来,指着柳清野的鼻子道:“喂,柳清野,你使的什么妖法?怎么我拉你,自己反而向后摔的?”
      柳清野见她愤怒的模样,一发娇俏可爱,本来的一声冷笑都咽回了肚子里,抱拳道:“姑娘承让了。”
      “承让你个头!”丹鹰撅着嘴,“你使妖法,不算,我们重新来过!”
      旁边围观的也都附和着:“对,这小子一定使妖法,丹鹰小姐怎么可能输呢!”
      柳清野半是气那些民众没有眼光,半是要叫丹鹰输得心服口服,一时,竟把师父的教诲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把马步一扎,半悬了双手道:“重来就重来,你来推我就是,我不动了。”
      摩勒见他如此,上来劝道:“柳清野,你别逞强呀,小姐很厉害的。”
      柳清野这是孩子脾气,存心要抖抖威风了,哪里肯听,沉声道:“我才不怕她!”
      “好,你说的!”丹鹰娇喝一声,把鞭子收了往腰间一插,真的紧跑了两步就全力向柳清野扑了过来,两手齐齐抓向柳清野的肩膀。
      柳清野微微一仰,避过一招,而丹鹰却不收手,双掌齐向下击,然后忽然变拍为扣,直扭上柳清野的手腕,喝道:“趴下!”同时伸腿去扫柳清野的下盘。
      柳清野是万没料到,丹鹰求胜心切,出手这般狠毒,自己若不移动,就要硬生生受她一脚,可是一移动,岂不是白白中了诡计,输了这场比试?他心中想道,大丈夫可杀而不可辱,我就受了一脚,看你奈我何!当下硬是不动,直待丹鹰一脚踢到,双手发力拽自己的时候,又故计重施,巧力将丹鹰摔了出去。
      可是丹鹰这一下,竟然机灵灵在空中翻了个身,没有摔倒,反而柳清野自己一愣之后,突然腿弯一痛,整个人都失了平衡,扑通就跪倒了下去。
      他心知是有人暗算,因向丹鹰怒道:“你暗箭伤人!”
      丹鹰仿佛也没有料到自己就这样赢了,怔了怔,才得意地一笑道:“谁暗箭伤人了,输了就诬赖别人!”
      “你——”
      柳清野刚要出口反驳,忽然听到身后一个严厉的声音,道:“清野,你已败了,还不认输?”
      柳清野大惊,回身一看,见人群中一个中年人面色凝重,却不是自己的师父曹梦生又是谁?他立时心中一凉,晓得自己闯了大祸了。
      “师……师父……”
      曹梦生板着脸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这么多天不见你,你居然贪玩跑到这里来了?”
      柳清野低着头不敢说话。
      曹梦生就继续道:“你已输了,还不跟我走?”说着,转身就走。
      柳清野哪里还敢有半句分辩,垂首跟在后面。丹鹰就在一边嘻嘻笑道:“哎哟,不好好学本领,被师父教训了吧?”
      “丹鹰!”蓦地人群里一声喝,慈爱威严兼而有之,只见一个黑铁塔般的维吾尔汉子大踏步走了上来,斥道,“丹鹰,你在胡闹些什么!”又紧赶了两步,向曹梦生师徒行礼道:“在下塔山,是这阿勒部的族长——小女不懂事,请英雄留步。”
      丹鹰把脚一跺,跑上来抓着塔山的胳膊道:“阿爸,你说什么呀,分明是我赢了,你怎么骂我?”
      塔山不理会女儿,只是向曹梦生师徒道:“英雄,你的高徒身手不凡,在下着实佩服!”
      曹梦生淡淡一笑,道:“族长言重了,在下只是个药材贩子,小徒这点微末功夫也不能同组长的千金相比,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塔山却是一笑,道:“英雄何必过于自谦?”然后,突然低声的,换了汉语道:“生死非吾虞——”
      柳清野一惊:啊,这不是松桥书院的切口么,这维吾尔族长如何晓得?他转脸去看师父,脸上也全是惊愕之色。
      塔山微微一笑,道:“英雄,请借一步说话。”

      塔山族长的屋子不同于一般维吾尔人家的布置,华丽中带着古朴,粗犷里又不失典雅,除却一应家用的陈设之外,竟然还有一张中原才用的书桌,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他师徒二人在毡子上坐定了,塔山就从桌边的木匣中摸出一个瓶子。柳清野伸头看着,见那瓶子天青色底子上描着一丛丛的松针,瓶口上还栓着一个玉坠,可不正是他们松桥书院的事物!塔山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把瓶子翻了过来,只见瓶底上鲜红的一个印章,正是“松桥书院”四个字。
      塔山把瓶子交到曹梦生的手上,道:“英雄一定觉得很奇怪,以我一个维吾尔人,怎么说得汉语又有这个瓶子,其实,这瓶子不是我的,而是我亡妻留下的。”
      柳清野隐约记起摩勒提过,丹鹰的母亲是汉人,难道她……他望了望师父,见曹梦生皱着眉头,显然不敢轻易信人,自己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塔山却全然不觉,继续说道:“我那亡妻是十六年前从江南逃亡到大漠的,我遇到她时,她和她的同伴正被几个清朝士兵追杀。她那同伴身上大小伤口血流如注,还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我那妻子自己也身受重伤。但她还是一人独力把敌人击退,当时的身法,与这位小兄弟方才比武时的招式一般无二。”
      柳清野心知方才使的松桥书院独门掌法,已被人瞧了去,回头师父必定又要重罚,不知要背着石头往那胡杨树跑几回。他不由得心虚地偷看了曹梦生一眼,却见曹梦生神情古怪,完全是一副吃惊不已的表情,这倒叫柳清野好生奇怪了。
      塔山踱了两步,道:“她当时击退敌人后,就不支晕倒,我便将她和她的同伴带回部族中,悉心照料,日生爱慕。可,她对于我的求婚总是加以拒绝,说自己身负极重要的使命,一定会连累我,为了这个,她甚至一直不肯说出她的名字。我却是为了她,学汉话,写汉字,花了不少工夫,终将她感动,才嫁我为妻,我这才晓得,她的名字叫叶白莲。”
      “叶白莲!”
      “咣当”一声,一只银茶碗掉在了地上——曹梦生已经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小师妹……嫁你为妻……”
      他话音未落,却见塔山一揖到地,道:“未知这位是李云生大侠还是曹梦生大侠……在下,传灯会塔山有礼了。”
      “传灯会?”柳清野一惊:这个组织他是知道的,听说那里面大小十四位当家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专门在关里关外暗杀满清官员——别的他是不晓得,但那大当家王春山大侠,一掌把摄政王多尔衮打得肝胆具裂,吐血而亡,着实为万千死难同胞出来一口恶气!柳清野还以为,传灯会中全是汉人,不想这塔山族长居然也是会众,倒也算是一件奇事。
      他想着,看了师父一眼,却见曹梦生怔怔立着,神情凄苦,心思仿佛完全离开了身体,只是喃喃答了一句“在下曹梦生”就再也说不出其他来。柳清野是从来没见过师父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必定是师父想起当年松桥书院一役,同门死伤过半,散落天涯,这些年一直在草原上寻找,却只找到小师叔过世的消息,怎么不叫人伤心?
      塔山全未注意,继续道:“传灯会,本来是传汉室正宗,做的是反清复明的大事,与我这个维吾尔人无甚关系……所以,起先,白莲她们都把这事瞒了我,说怕连累于我。但其实,我们维吾尔人虽不受满清的欺侮,却长年被蒙古老爷压迫——你们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我是没有亲历,可被人奴役的痛苦,我如何不知?况且,我既娶白莲为妻,她的是就是我的事,汉人的事就是我们维吾尔人的事……”
      “塔山族长,”曹梦生忽然幽幽打断,“我师妹是怎么死的,难道是叫满州鞑子害死的?”
      塔山的神色里隐隐的一丝哀痛,叹气道:“唉,白莲她是为了传灯会的事,操劳过度,染病去世的。”沉默了片刻,神情又化为激愤,大声道:“但是说白了,就是被满清的禽兽害死的!我塔山若是不能给她报仇,我就不是汉子!”说着,一巴掌拍在身边的矮几上,把上面的杯盏震得玎玲咣啷乱响。“所以,白莲去了之后,我就和传灯会的王大侠说,我来顶白莲的缺,武功我是不会,人马我是不多,但是,只要我塔山活着一天,就和那些禽兽没完!”
      柳清野坐在一边听了,先也是同着塔山的话语一起慷慨激昂了一翻,但旋即又想:当年清兵入关,八旗铁骑数以百万,塔山族长纵有助汉人复国之心,但以阿勒部兵马,那当真痴人说梦。这塔山族长,算是空有赤胆和铁血,却全无半分头脑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和师父,再加上这些年来陆续遇到的反清志士,也不过就是一个阿勒部,即使算上散布于五湖四海的侠士,那与朝廷相比,也不过蝼蚁之于巨兽,滴水之于汪洋呀!他就一时乱了心思,索性不去想。
      但曹梦生听了塔山此言,向塔山深深一揖道:“有族长此言,相信师妹死而瞑目了!”
      柳清野闻言一惊——看看曹梦生,神情严肃,悲伤已完全掩去。
      曹梦生道:“势单力孤怕什么?顾炎武有诗云‘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呜呼,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巢?’只要天下有心反清者,都豁出去和这些强盗拼了,不怕赶他们不走。我们松桥书院的弟子,自南宋以来,就一直以保家卫国为己任——”他说着,把柳清野拉过来,指着道:“这孩子的父母,就是为了反清叫朝廷害死的,但是这孩子还要继续反下去,师妹虽然不在了,但是族长你,既然有心帮她,她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欣慰的!”
      柳清野听得此言,脸上一阵发烧,心道:我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是惧怕满清鞑子不成?我们松桥书院个个都是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即便是拼却性命,那也决不罢休……我又如何能露了怯,给爹娘和师门丢脸?
      塔山愣了愣,道:“兄弟,我的汉语并不好,你说什么诗,我是不懂,但是,我们维吾尔人有句话说‘不管什么人打进家里来,都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我当初就是这么和王大侠说的——我是你们汉人的女婿,我非帮你们把满州人打走不可——这些年来,我已经多方游说我们维吾尔十三部族的其他十二个族长,告诉他们,清朝的,没一个好家伙!只等我们结成十三部族联盟,打垮了准噶尔的那帮强盗,维吾尔人就和传灯会的英雄,以及中原屠龙会、天地会、白莲教的英雄一起,把满州人杀个片甲不留——”
      曹梦生激动地握住了塔山的手:“族长——”
      “哎——”塔山打断他,“你是白莲的师兄,那就是我兄弟,我们维吾尔人和汉人是兄弟。叫兄弟,咱们就是兄弟了!”
      曹梦生点了点头,当即按照他们维吾尔的礼节,同塔山相拥为礼,唤道:“兄弟!”
      “哎呀!”塔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兄弟,还有一件事忘记同你说了——当年和白莲一起来咱们阿勒部的另一个女子,叫吴水清,也是你们松桥书院的人呢——”
      “吴师姐!”曹梦生惊喜道,“不错,她可是恩师的独生女——她现在何处?”
      塔山道:“她和她带来的女娃儿一直都住在阿勒部的,那女娃李明心,如今也有二十岁了——吴女侠现下是传灯会的四当家,日前接到消息,说是满清大将军富察康来了大漠,妄图骗维吾尔人及哈萨克人同他们结盟——说是帮咱们打准噶尔,谁信?吴四姐就带女儿去刺杀老贼了!”
      “果真?”曹梦生道,“那倒真是不巧——我也听到富察康来大漠的消息,知道他派使者来谈结盟的事,怕他妖言惑众,所以在半路上伏击,把那一队清兵都杀了——倒是没有遇到师姐——我本来打算一鼓作气,杀进军营把富察老贼也解决了,可是,徒弟却……唉,可惜那清兵还有几个跑脱了,不知是否乘机去了哪个部落兴风作浪……”
      柳清野这才恍悟,那天自己在胡杨树下杀的几个清兵,就是从师父手上逃脱的,又听得自己失踪之事耽误了师父刺杀仇人,脸上一烫,上前便禀报道:“师父,那些清兵是一个都没有漏网。徒弟那天把他们杀了个干净。”当下把那日胡杨树下之事向曹梦生说了一遍。
      曹梦生的脸上终于露出嘉许之色:“好,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奋不顾身之勇,实在不枉为师这么些年的教导。”
      “说起小小年纪——”塔山忽然向门口唤道,“丹鹰,丹鹰,你快过来!”
      丹鹰和摩勒原也不曾走远,一直在门外面偷听,只是这两人的汉语,比起塔山来,就更逊一筹,听里面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慷慨激昂,根本就叽里咕噜不晓得讲的什么。她这时听见父亲唤自己,也不能躲藏了,只有走了进来,道:“阿爸,叫我做什么?”
      塔山将她拉到了曹梦生面前,道:“兄弟,这是我和白莲的女儿,方才你见过了。”他说着,也推推丹鹰道:“这是你阿妈的师兄,也是你吴阿姨的师弟,你叫舅舅便是——”
      “舅舅?”丹鹰狐疑地看看曹梦生。
      曹梦生细看丹鹰,却是百感交集,虽然丹鹰全然是高鼻深目的维吾尔美女,眉宇间却依然有汉族女子的秀丽,如何不是死去的叶白莲的影子?他不住喃喃赞道:“长得真像她娘……真像……”
      “啊?”丹鹰莫名其妙道,“是吗?可是人人都说我像阿爸哩!”
      “丹鹰!”塔山喝了一句。
      曹梦生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笑着打了岔:“哦,我是想,叫舅舅固然好,但是方才我见小姑娘轻灵敏捷,是块练武的好材料,如不嫌弃,我也想收她为徒,点拨她两招功夫……也好和清野做的伴……”
      “这是哪的话,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塔山呵呵笑道,“本来丹鹰的功夫,半是白莲教的,半是吴四姐教的,但是丹鹰淘气,没学好,兄弟你不嫌弃她,那才是最好——丹鹰,还不拜见你师父师兄?”
      “师父?师兄?”丹鹰望了望曹梦生,又望了望柳清野,道,“阿爸,我要师兄举你的牛给我看,他都不依我,以后处处端起师兄的架子来,我不是倒了大霉?那可不成!”
      塔山尴尬道:“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除非——”丹鹰碧绿的眼睛狡黠地转了转,展颜笑了,对曹梦生道,“除非师父你教我厉害的功夫,专门对付师兄,还有,如果师兄欺侮我,师父都要替我出头,这样我才拜师父。”
      柳清野本来见到丹鹰这样碧眼闪闪,脉脉有情的模样,心神荡漾,把场子里打架的事都忘记了,现在听她这样一说,顿时觉得多了这个师妹真是天下第一件倒霉的事情,师父如若看在小师叔的面子上就此应允了,自己将来不晓得还要受多少闲气!
      可是曹梦生见了丹鹰的神情,一发地像死去的叶白莲了,仿佛看见当年松桥书院与自己同窗共读、练剑拆招的的小师妹,千般思念万般感慨齐上心头,当下点头道:“你师兄他年纪比你大,比你懂事,不会欺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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