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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十二月四 ...

  •   自从被关到阁楼里后,胡一轮每天必做的事,就是搬张小板凳到窗边,站上去,双手搭着窗沿,透过窗户俯视在操场上尽情嬉戏奔跑的其他孩子。
      所谓操场,只不过是阳光之家后院的一块小空地,没有红绿塑胶,只有每逢雨天必沾鞋的烂泥巴和隔三岔五就得拿粉笔补一补的简陋跑道。可即便如此,喜欢疯跑的孩子照旧狂奔,喜欢在泥里打滚的孩子总会在雨过天晴后一马当先地冲出教室,然后和同伴们带着满身的泥巴尽兴而归,蹲在教室外听候老师的训斥。
      那是拥有自由的享受,是身为平常孩子的幸福。
      可胡一轮没有。
      胡一轮并不憎恨将他关进阁楼的院长和白老师,对从小就已经习惯了虐待的他来说,院长和白老师的做法已经非常仁慈了。
      上午最后一个铃声响起——午餐时间到了。孩子们即刻丢下手中的各种玩意儿,冲去水龙头边排队洗手。唯有少数几个还在一边自娱自乐,直到某位老师来叫他们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胡一轮的吃饭时间比其他孩子晚一个多小时,因为白老师还有别的孩子要照顾,但她每次都会带着两人份的饭菜来和胡一轮一起吃。
      饭后,胡一轮会向白老师讲述他和他母亲的过往。虽然尽是一些令人郁闷的东西,但他从没掉过一滴眼泪。白老师真心同情他的悲惨遭遇,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发现了不对。
      “一轮,”白老师踟蹰片刻,终是问出了耿耿于怀的问题,“你老实和老师说,你觉得每天和老师聊天有帮到你吗?”
      胡一轮倏地一愣,无法理解似的道:“老师,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白老师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默默无闻,十分听话。全班二十三中孩子中,老师最喜欢的就是你。像你这么好的孩子,不该遭受这种不公的待遇;如果可以,老师也根本不想把你关在这种地方。老师是真心想帮你的,但是,”她哽了哽,收回手,“你好像并不想接受老师的帮助……”
      此番话既是白老师的真情流露,也是她最后一次“欲擒故纵”的试探——若胡一轮主动拉住她,摇着头说“并不是这样”,那么不管发生什么,她也绝不会松开他的手。然而可惜的是,胡一轮并没能察觉到她的觉悟,半晌过去,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个木头人一样。她自嘲似的笑了笑,语气低落:“这样啊,老师明白了。以后,老师不会再来烦你了。”
      阁楼的门打开,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薛琴任仰天长哼,当即打出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甯安皱了皱眉,缓缓踏进了曾经一名孤独少年的方寸世界。
      阁楼的空间很小,堆满了杂物,若是稍不加注意,十步之中,九步会磕绊到东西;走的时候若不低头弯腰,休将撞到脑袋的锅怪罪于天花板。薛琴任起先被气味熏得打了个喷嚏,恰好阻隔了院长提醒低头的声音,还没进入阁楼,额头就在“咚”的一声响中撞到了门沿,瞬间起了一片红。
      少年胡一轮留下的生活痕迹仍然依稀可见:窄小的木板床,整齐地叠成方块的衣裤,静置在床边的小板凳。甯安来到窗边,打开蒙上一层灰尘的窗户,眺望了眼在操场上玩耍的孩子们,转回头,说:“白老师,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白老师深吸一气,慢慢开口道:“那天之后,我再没有和胡一轮做任何交流,每天仅把饭菜送到门口,等他吃完后再把碗筷端走;胡一轮也没有想和我说话的意思,每次都只是静静地吃完,静静地看着我把碗筷撤走。大概是一周以后吧,那天,我照例去给他送饭,不过他似乎没什么胃口,筷子都不曾动一下。我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没有回答我,而是问我能不能让他出去。”
      甯安隐隐紧张起来:“你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但奇怪的事情也随之而来。”白老师的两手相互搓着,“某天我班上的一个孩子跑来和我说,胡一轮到操场上去了。我当时吓了一跳,因为阁楼的钥匙只有我和院长有,按理说他是不可能出来的。然而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去阁楼确认,就跟着那孩子赶到了操场。但操场上根本不见胡一轮的影子。我无意间抬头一看,却发现胡一轮就在阁楼的窗边,先前和我说看到胡一轮的那个孩子也忽然说不清他看到的究竟是不是胡一轮了。
      “随后几天,好多孩子都声称看到胡一轮在操场上游荡,可每次等我找过去后,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实在是怕排练那天的悲剧重演,又担心胡一轮悄悄弄到了阁楼的钥匙,就去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胡一轮只是笑着看着我,问:‘白老师,你怕我,对不对?’”
      甯安屏息以待下文。
      “我那时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点头了。胡一轮失笑一声,叫我把他放出来。我照做了。而且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包括院长在内,居然没人觉得不妥。那一个月,只能用‘梦幻’来形容,一切应该是真实发生过才对,却感觉朦朦胧胧的,直到那个夜晚,胡一轮的双手再次沾染血液后,我才清醒过来……”
      白老师再次捂面哭泣了起来,哭得比方才更加痛心。院长拍了拍她的肩,替她说下去道:“胡一轮班里曾有个叫付康的男孩,个头比较大,脾气也比较冲,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很少顾及对方的感受。那天他正好和胡一轮碰上,因为一点小事而起了争执。当时付康对胡一轮说,‘你有本事就正面上,别畏畏缩缩的装可怜’。胡一轮应该是将他的挑衅当成了一种对他的‘期待’吧,所以就……”他话音一顿,终究收住了最残忍的部分,“我们虽然马上阻止了胡一轮,但遗憾的是,付康没能挺过来……”
      黑色桑塔纳中,甯安一边虚看着前方,一边在心里反复思考着白老师和院长的话。买来午餐的薛琴任将加热过的便当饭递给甯安,问:“还在想胡一轮的事?”
      甯安拆开便当包装,掰开一次性筷子,刚想开动,却又放下了手:“你对胡一轮……”
      “我们不是同一个年纪,不在一个班,所以不熟。”薛琴任满心期待地打开卤肉饭的盖子,见里面的肉连塞牙缝都不够,不爽地“啧”了一声,“不过说起来,庆浩林被胡一轮拿剪刀刺了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话剧表演被迫取消,风逸才也不能再以排练为借口,逼我给他当坐骑。但付康,”他抬头一转眼珠子,皱了皱眉,“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没印象?”甯安讶然,“为什么?”
      甯安的肥牛饭尽管一点也不“肥”,但配菜丰富,看上去十分不错,看得薛琴任忍不住咽了口羡慕的口水,萌生了和他交换的念头,但终究没脸说出口:“不知道。明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还是被同龄人所杀,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刚才也是第一次听院长和白老师提起。”
      甯安忽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以“阳光之家”为关键词展开了搜索。然而涉及阳光之家的报道中,没有一篇与“虐童”或是“变态儿童”沾边——全被部门清理掉了。
      薛琴任用筷子将酱汁和米饭均匀地拌在一起,边吃边说:“再怎么说,他也是十分珍稀的实验体,部门不可能不采取点措施。”
      “那就去问问当地人好了。”甯安眼神笃定,“付康的死,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仅凭我没听说过付康?”
      “这是个疑点,但我主要觉得,那梦幻般的一个月,一定由胡一轮的能力导致。他既有能力让白老师放他出阁楼,那为何不用同样的方法掩盖付康的死呢?”
      “他不能任意控制他的妄想,别忘了这点。”
      “我知道。但我有预感,付康的死值得深挖。”
      薛琴任转头直视甯安,面无表情地问:“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诶?”
      “若说你大老远的跑到嘉田区调查,是因为沈连寂的话让你对胡一轮产生了兴趣,那院长和白老师也足够满足你的好奇心了。为什么还要费力去调查付康的死?就算这件事背后真有隐情,而我们也解开真相了,可这又怎样?对你有任何好处吗?据我了解,你跟胡一轮的关系并没好到哪去吧?更何况他还是部门‘关注’的重点对象,何必为了他做到这种份上?”
      “我……”甯安想了想,如实回答道:“你说的不错,胡一轮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炸开来殃及旁人,避而远之才是正确的做法。但是,”他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只有接近炸弹,才能剪断引线,难道不是吗?”
      话音一落,薛琴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由于笑得太欢,腿上的便当盒滑落在地,洒了满脚的卤香。甯安连忙给他递去纸巾,同时又不解地问:“有什么好笑的?”
      “呀~”薛琴任一边笑个不停,一边将饭用纸巾包好,放进便当盒里,“我只是忽然发现,原来你和沈连寂还有胡一轮一样珍稀。”
      “什么意思?”
      “不,说不定比起沈连寂和胡一轮,你还要更珍稀一些。”
      甯安仍然不懂。
      薛琴任清了清嗓子:“许多怪胎带有与生俱来的某种缺陷,它既可以是生理上的,也可以是心理或者说精神上的,就像患有学者综合征的人,不知道上帝究竟是为了弥补他们的认知障碍,才赋以某方面的惊人天赋,还是因为赋予了某方面的惊人天赋,才剥夺了他们的认知能力。而你,简直就是怪胎中的异类。明明在十岁觉醒了能力,却躲过了部门十多年的眼线;明明身为一个怪胎,却能与普通人和平相处,完美融入大众社会;现在,居然又关心起恶魔一般的存在来——改变部门什么的,你是认真的吗?”
      甯安略微一惊,随后不好意思道:“是风逸才告诉你的?”
      “他嘴巴大的哩。”薛琴任低头闻了闻裤腿,表情不知是嫌弃还是觉得好玩,“我也不知道该说你太天真,还是不怕死。部门做的缺德事,就是掰着全世界人的手指都数不过来,黑得根本没法洗。但同时,部门的黑,并不是没有它的理由。你若真想改变,仅凭半吊子的同情心可远远不够。”
      “我明白。”甯安明朗而笑,将手中的肥牛饭递给薛琴任,“所以我才想帮助胡一轮。我相信,他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危险人物。”
      “随便你。”薛琴任一把夺来,美美地吃了起来。
      走访并没花费两人多大时间,毕竟庆浩林被刺伤一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方圆百里之内,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们讲起时都滔滔不绝,说那孩子怎么怎么可怜、这家福利院的老师怎么怎么失职,而那加害的孩子又怎么怎么残暴变态,可一问及付康,却即刻成了哑巴,非但一问三不知,还八卦地东问西问,搞得两人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得脚底抹油,落荒而逃。
      回到车上,薛琴任吁了口长长的粗气,闻着满车飘香的卤味,道:“虽然这么说很缺德,但庆浩林被刺和付康的死,不消说,自然是后者更夺人眼球,毕竟它是后来发生的,还出了人命,性质更为恶劣,媒体也更容易做文章。可如今一看,完全反过来了。”
      “是啊。”甯安眉头锁紧,“附近的居民似乎只知道庆浩林,哪怕是从阳光之家出来的人,也都和你一样,对付康一无所知……果然,还是再去阳光之家问问吧。”
      得知二人再次来访的原因后,院长回忆了下,说:“经你们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付康的死随着胡一轮的离开,在不知不觉间平息了下来。若非你们的到来,我也想不起以前还发生了这种事。”
      甯安:“院长,进入阳光之家的孩子,你们应该都有记录吧?”
      “当然。付康和胡一轮同岁,那就是90年生……”院长起身,从书架里取出了一份名册,打开翻找了几下后,忽然脸色一变,随即又将整本名册一页一页翻过来,看上去好像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事。薛琴任问:“院长,怎么了?”
      院长难以置信:“名册里……没有付康!”
      另两人异口同声:“……没有?!”
      “应该不可能的啊……”院长将手里的名册交给薛琴任,再把书架里的其他名册搬到桌上,一本一本的翻看起来,“我们院的孩子,有的是在记事之后失去了家人,有的则因为各种原因被迫与父母分开,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为了方便管理,我们会根据每个孩子的情况,把他们的信息进行分类,按理说不可能找不到才对……”
      甯安问:“院长,你确定付康这个孩子,真在阳光之家待过吗?”
      “嗯!”院长重重地点了下头,“我确定!”
      “那他应该有留下遗物一类的东西吧?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得到院长的通知,白老师带两人去往了她的办公室。尽管她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她将付康的遗物全部保存在了她的柜子里,可事实却是,柜内除了她的个人物品外,就只剩下空气。目瞪口呆的她陷入了大脑死机的状态,全然不能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甚至还怀疑起了哪个杀千刀的小偷来偷窃过。甯安拾起一张从柜子里掉出的一张集体照,看了看上面笑容略显羞涩的胡一轮,问:“这是……”
      白老师表情难看,眼神闪烁,明显对那照片有些介怀:“是在胡一轮离开阁楼以后拍的……”
      “付康也在吗?”
      “既是集体照,大家应该都在吧。”
      “那就请你,”甯安将照片递至她面前,“把他指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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