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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乱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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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听到了?”意识到对方惊绝的听力与眼色,小少年冰冷的声音在前头响起。
权子钦面上不改,如松一般挺拔站着,只是在他身后淡淡道:“在下不知,小殿下是在指什么?在下此前一直在膳房看宫女熬药,听到殿下你们的争执才赶来的。”
卫柯回身静静盯着对方眼睛,终于在那里他看不到一丝谎言与欺骗,他想到权子钦也并非藏藏掖掖玩弄心思之人,他要知道什么一定会和自己一同想办法而非闷声陷害,在心里无声叹气,他放下戒备脸上一下子改了颜色,扑在面前黑衣之人怀里。
语气也变得没那么冷漠生疏,他几乎是大惊大悲之下全然没了脾气,连带着语气也平平淡淡地:“子钦哥,我又杀人了。但这次我是失手的,我并不想杀她。”
权子钦木讷一会,伸出手想要轻轻回抱他,那人姿态却瞬息万变一下子又蹲地上望着死者试探鼻息,这使得权子钦的手僵在半空,又无人注意地收了回去。
确认小宫女真的没气了,卫柯脸上一片茫然地抬头望着他,终于一下子跌在地上。
“我不是真的要杀她。”卫柯出神地喃喃。
闲云鹤乃万剑之首上古灵铁所制,稍露锋芒便足以见血,卫柯之前不懂便开剑威胁,没想到一下子就把旁人抹了脖子。他看似没多大情绪波动,然而掩盖在袖子下的手已经颤抖到无法控制。他干脆把手背在身后,可身子却也控制不住抖地厉害,完全没法用意念制止!
权子钦倒是比他冷静多了,蹲下来探探姑娘脉搏与鼻息,确认对方真的没有气了,他又站起来。卫柯慢慢向后退去,面上惨白之色无以复加,死死盯着他。
权子钦看着他,声音沉稳镇静:“小殿下,你不要惊慌,在下帮你处理。”仿若就等着他这句话,下一刻卫柯扑到他身上终于再也忍不了大哭起来:“子钦哥,我真是…我给你找来这么多麻烦,为什么我老是把事情搞砸…”哭着哭着鼻涕也流出来,权子钦却全然不嫌弃一般举起一只手臂犹豫着半拥着他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小殿下,有什么事在下帮你解决,在下与殿下一定是同心的。”
卫柯搂着他哭得愈发大声,但一想到可能会被人发现立马便压低声音变成抽泣:“从小到大,为什么我做什么事老是不如意,我总是担惊受怕,我不如兄长讨父王欢喜,我母妃也不是那么得宠,我每次都怕行差踏错,看着兄长与父王相谈甚欢我却时常不敢多发一言…我真的好烦啊,子钦哥,你不知道,我宁愿不当这个皇子…”
权子钦眼中痛色闪过,开口却还是沉静:“不是的小殿下,你父王很爱你,你父王也很爱你的母妃…”
卫柯使劲搂着他,把脑袋蹭在他的怀里,这么多天来的担惊受怕让他的崩溃决堤:“子钦哥,我真的很烦,我也真的很怕,我母妃走了,我只有你了…”他不能言之于口的自己的秘密,他心痛地想,虽然已经快撑不住了,但是他仍是不能告诉子钦哥。
权子钦却也在此刻心想,我知道,我会一直保护好你的。可他却是不发一言,他把心事隐没心底,只是将更深沉的目光投向远方。
权子钦快速擦净殿内血渍,和卫柯一块先把宫女尸体藏起来,夜半时分他偷偷裹着大包麻袋翻出宫门抛尸城外喂野狼暂且不提,小殿下卫柯虽然知道权子钦做事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但仍是惴惴不安。此时深夜他殿内未点灯,疑神疑鬼地坐在黑暗里盯着窗外,他老觉得那边有什么人在暗里窥视他,风吹草动夜鸦啼叫他都觉得是某种暗号或是冤魂要来索命,坐在榻边拥着被子却不敢闭眼,又惊又怕地胡思乱想只愿他的子钦哥快些回来。
宫女之死几乎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帝宫里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宫女不明不白消失了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宫中人大多行色匆匆心怀鬼胎,鲜少会关注一个不受重视的小殿下殿内究竟发了什么。
自从五娘娘走后卫柯自己也要求一个人住,父王虽然有时来看他但更多时候都是他和权子钦两个人。只有一次出了点小插曲,大概是那事发生过了半个月,帝后心血来潮来映山殿内看五妹遗孤时疑惑了一句宫女怎么换了,她记得上次来时还是一个矮个子姑娘端茶送水,现在却换了个高个子姑娘。仅仅是提了一嘴并没放在心上,权子钦也刚好在一旁侍立,搪塞几句也就过去了,从此再没人多问。
然而卫柯行为却逐渐诡异起来。自从春猎大会那日后他精神一直处于恍惚中,仿佛始终游离世外一般,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他误杀小宫女后为一个小小转折,那之前他只是感到心烦意乱魂不守舍,小宫女死后更甚,他仿佛被刺激到一般渐渐地不爱说话,在外人看来只是时有心事郁郁不乐的样子,可在权子钦看来却是出了大大的问题。
卫柯渐渐地也不爱和自己讲话了。
他试着想和卫柯了解或者说明白什么,但是卫柯只是闷闷不答,或者干脆不理他。卫柯也时常带着剑消失,不知所踪。那还是建玄十四年春,一切来得都那样突然。卫柯突如其来的阴郁并没有被多少人知晓,卫琢政务繁忙,几个皇兄都已长大离心散乱且有各自为政之势根本不可能关心他,帝后可怜小殿下幼年丧母虽也偶然关照映山殿,却也不至于频繁,更不会注意到他心绪如此之大的变动,只有深深看在眼里的权子钦每日忧虑,却也是毫无办法。命运齿轮悄然运转,将几人推向不可知的深渊。
这样诡谲之情景持续了一年多,权子钦也数不清期间有多少次卫柯和自己差点发生争执,数不清自己多少次看见卫柯在偷偷哭,或者是发疯般地捶打床梁。他无能为力,他甚至怪自己不是卫柯的亲眷,没有那么多能够真正接近他的理由。他怪自己木讷僵硬的性格,他甚至说不出一句真正能安慰对方的话,嘴笨的要命,只会惹对方心烦。他怪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功夫再独步江湖也没有能力真正将对方保护在自己羽翼之下。每次只有悄悄站在门外的走道廊柱阴影下默默看着那人的身影,看见对方难受他自己的心每次都像被揪起来又狠狠砸在地上,痛不欲生。他无声地将拳头砸在冰冷坚硬的柱子上,皱眉闭眼,他的心也跟着手一阵麻疼。
建玄十五年初秋,事态真正走向不对。一个月后的秋场围猎上各位世家公子都要以剑舞庆祝,卫琢本说要于卫柯十五岁时送他一把宝剑,然而这年上半年间卫琢一直往返于江湖各派之间鲜少回宫,连卫柯十五岁诞辰宫里摆酒宴也没来得及参加。一直到秋天时他才回了帝宫,风尘仆仆并亲手带回一把宝剑一对玉壁,说是此前疏忽了卫柯生日,此剑是江北最好的铸剑师用陨铁打造的,玉壁也是西域大派赠送的,他要拿它们给他最小的儿子赔礼道歉。卫柯巴不得他不回来才好,玉壁放下他却一看见那剑他就控制不住浑身发抖,卫琢看样子是希望他当场拿起来舞两下,他推托说不舒服拒绝了。
卫琢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嘱咐他早点休息,又叫来几个皇子说了会秋猎大会的事,准备在开场舞剑上再压众玄门一筹。几位皇子都熟识本门独传剑法,胸有成竹不在话下,卫奇甚至自告奋勇要当那个舞剑第一人。被帝后轻咳一声凝眉压下去了。悄悄剜了卫肃一眼,他不甘地拉了拉衣角。卫柯听到这里已是脊背发凉,心跳如鼓,所忧虑的场景在脑中愈演愈烈,渐渐地耳中已没了大殿上众人的声音全然变成了嗡嗡耳鸣,周遭世界开始旋转重叠,他看见许多人的重影,父王帝后皇子身形扭曲,大殿顶端雕梁画柱都已扭转至脚下,他跪在席间撑了一会,不自觉地就心力不支两眼一黑倒了过去。
耳边全是权子钦的呼唤,卫柯脑中一片混沌一片清醒,终于从茫茫意识里转醒一瞬,此刻头顶上方一人焦急地看着自己,眼底疲惫却深沉。
他呆呆立马坐起,皱得深重的眉头看着那人。窗外天光半明半暗,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周遭是那么陌生,起了与世道无法融入的异样的背离感,耳中听着权子钦似乎在说什么,听不真切,也不想听真切,只觉得那声音和蚊虫一般在空气里嗡鸣不止,他心情在这一刻烦躁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扬声就说了一句“滚!”声音又大又利,几乎是咆哮而出,下一刻,他忽然站起来一把扫掉桌上所有东西!一年多的压抑不得纾解让他想即刻自尽,他却没有勇气一头撞死,胸膛闷地仿佛喘不过气,他满脑眩晕满眼通红地望着权子钦,然后又转向窗外。他想着不久之后的秋猎大会,他想着他会在舞剑上露馅然后被全天下知道真相,帝王帝后面上震惊而愤怒的神奇,几个兄长幸灾乐祸的笑,宫妃互相窃窃私语辱骂他的母妃,把他们骂的多么的不堪,多么的脏乱,真相抖出后他会像一个最最狼狈的罪孽被驱逐被流放,或者是当场处死。
卫家没人不会“金风玉露剑”,不会“金风玉露剑”的就不是卫家人!他苦苦煎熬的自己会在那一刻解脱重生,也会在那一刻禁锢死亡…他不明白命运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他想不明白,他恨,他忽然恨这个世界,这个王朝,这个江湖,他恨卫家人,他恨自己…又是一声凄厉的“滚”,好似哀嚎,好似求饶。他好像一直瑟瑟发抖却不辨是非的小兽,龇牙咧嘴对着最最关心自己的人。
权子钦那句“陛下方才来过又走了,御医说你这段时间没歇息好”还未出口,就被少年猛地大吼吓了一跳,也愣在当场。
谁料那少年随机轻描淡写一句,更是令他如坠深渊:“子钦哥,我想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