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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八、
      因为约了夏家兄妹,这天思澜比平时起得早,先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挑了一件品蓝缎子的狐皮袍,配上水银色小坎肩,一排六个水钻扣子,映着日光闪闪亮。思澜对着镜子照了几照,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出门,打算先去看看蕴蘅。
      在园里遇见小厮来喜,叫住他问老王的汽车开回来没有。来喜道:“刚回来。四少爷穿得这么漂亮,这是要去哪儿啊?”思澜道:“一会儿想去玄武湖走走。”来喜道:“早了点吧,还是再等两个小时去的好。”思澜奇道:“早晨空气好,为什么要再等两个小时?”
      来喜笑道:“这时候人太少,冷冰冰的水,孤零零的山,有什么趣?过一会儿,有好多姑娘小姐去玩,可比山水好看的多。”思澜道:“笑话,你是看景还是看人?”来喜笑道:“过去说看灯兼看看灯人,咱们也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思澜一脚踢过去,骂道:“混帐东西,越发放肆了,老拿我开玩笑,别的爷们跟前,你也敢这样吗?来喜笑嘻嘻地一闪,笑道:“您别生气,您猜我昨儿在路上看见谁了?是刘小姐。”思澜道:“没头没尾的,哪个刘小姐?”来喜笑道:“哎哟,四少爷您还认识好多个刘小姐吗?当然刘珍珍小姐。”
      思澜轩轩眉道:“看见便看见了,有什么希奇。”来喜道:“我看见她和一个穿得好齐整的少爷一起,一边走还一边笑,蛮高兴的样子。”思澜哼了一声,“那跟我什么相干?”当下不理来喜,迈步就走,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顿了一顿,问道,“那人真的好齐整么?”来喜连忙道:“没您齐整,差多了,真的。”思澜忍不住噗地一笑,骂道:“少贫嘴了,快滚吧。”
      蕴蘅这边,也刚起身没多久,正对着镜子梳头,小丫头杜鹃在旁边服侍着,思澜随便一坐,跟蕴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迎春拿着抹布抹灰,抹到思澜跟前,思澜扬头一瞥,见她神思倦倦的样子,笑问:“怎么了,没睡醒?”迎春道:“昨天晚上睡晚了。”蕴蘅笑道:“她昨晚捧着一本《巴黎茶花女遗事》看通宵,能不困吗?我说又没人抢你的,那么着急做什么。”
      思澜体恤地说:“那你今天就别跟我们出去了,好好在家补一觉吧。”蕴蘅却道:“我原本也没打算让她跟着。”蕴蘅自忖已经这么大了,行动处处还跟个丫环侍候,就是旁人不笑话,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呀。只是话说出口来未免生硬,迎春心里不知怎么样,思澜就先觉得不顺耳了,动动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澜坐了一会儿,看蕴蘅还没梳妆完,心中颇不耐烦,便道:“你慢慢弄吧,我先去找二哥三哥他们。”蕴蘅道:“我听他们说今早要去古玩市场,你还不知道吗?”思澜奇道:“一大早跑去那里做什么?”蕴衡道:“前几天三哥得了一对宋钧窑笔洗,拿给行家看,人家说这东西手头不够,而且颜色红蓝相间,
      没有真正钧窑瓷器那种雨过天青的釉色,大概是近年河南禹县窑烧出的仿品。三哥急了,拉着二哥陪他到处找人,昨天找了一天没找到,说好今天早上再回去那里打听消息。”
      思澜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蕴蘅哼道:“你这些日子跟着施可久他们胡混,可在家里呆上半个时辰了?自然什么也不知道了。”思澜皱眉道:“什么胡混,说得那么难听,施二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跟他们在一起,也不过是想多长点见识而已。”
      蕴蘅笑道:“见识也要分什么见识,像那种‘花月春江十四楼’的见识,不长也罢。”思澜一惊,心想她怎么知道的。情不自禁地去偷瞧迎春脸色,迎春正在擦拭一只古铜花瓶,似乎并未注意他们说什么。蕴蘅见思澜变了颜色,暗暗得意,笑道:“你当心让父亲知道,吃不了兜着走。”
      思澜故作坦然,笑道:“只要没人多嘴搬弄是非,他老人家怎么会知道。”蕴蘅笑道:“你不必拿话挤兑我,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呢,只不过我不告诉去,未必没有旁人告诉去。否则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思澜笑道:“我也奇怪,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蕴蘅笑道:“嘿嘿,下套子吗,我偏不说。”思澜红了脸道:“不说就算了。通共不过去了那么一次,倒真让人家拿一次当百次了。我也就是好奇,想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你敢说你就不好奇吗?从前也不知道是谁同我借《青楼梦》、《板桥杂记》来看。我猜你若是个男的,说不定比我还早去呢。”
      蕴蘅疑道:“真的只去过一次,我才不信。”思澜道:“我冤你做什么,喝了一杯茶就走了。”压低声音,“我听人家说,其实女眷也不是绝对不能去的。”蕴蘅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思澜小声道:“那种叫做过班,专为满足你们这种大小姐好奇心的。只是价钱要翻倍。比如一般打茶围十元,过班就得二十。怎么样,你要是真想去,我就再陪你走一趟,不过将来东窗事发,你可得替我说说好话。”
      蕴蘅笑啐一口,“如意算盘打得倒好。”嘴里不说,暗地里却颇为心动。那种地方真像书里写的那样么?真有李香君柳如是那样的奇女子吗?

      上午九时许,夏家兄妹便到了。思澜蕴蘅两人吃过饭,正在院子里闲话,远远就瞧见二人,和明伦是几天前才会过的,倒是明仪有数月不见。她穿一件杏黄色旗袍,外面套着云霞缎坎肩,脖子搭一条葱绿色镶白边的围巾,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思澜心道,她这么打扮倒是越发好看了。笑迎道:“两位的大驾可真难请啊。”
      明伦笑道:“昨天本当践约的,只是我一个姨家的表哥相亲,非拉着我陪他一道去女家不可,我也是没办法。”思澜笑问:“可相中了没有?”明伦笑道:“四五个女孩子一起,见了生人便四散跑开,究竟是哪一个都搞不清楚,哪里还分得出什么妍媸?说是去相人,我看是把自家送去给人相还差不多。”思澜笑道:“你这次有了经验,下次轮到自己时,必不会重蹈覆辙。”明伦笑道:“彼此彼此。”
      蕴蘅拉着明仪道:“你这件旗袍是新做的吧,多少钱?”明仪道:“料子五十多块钱,外加十块钱手工。”蕴蘅道:“真是的。手工要八块已经挺贵的,怎么要出十块钱来!”明仪笑道:“你不知道,这位刘师傅原是逊清内务府广储司衣作的裁缝,你仔细看看这针线做工,跟别处的就是不一样。多花几块钱我觉得也是值得的。我还看中了一块印度红双丝葛的料子,不如咱们俩一人做一件斗蓬穿。”蕴蘅笑道:“好啊。”
      思澜道:“一会儿先去夫子庙看戏好不好?。听说最近出了好多名角,柳云生、凤鸣玉、筱翠萍,我只听过凤鸣玉一个!”明伦道:“不忙。我和明仪还没去伯母那儿请安呢。”蕴蘅取笑道:“怎么去了一趟日本,便学起日本人的多礼来了。岂不闻礼多必有诈,最是虚伪不过了。”
      明伦只笑一笑,也不和她相争,四人到了何太太屋里,何太太正一个人玩牙牌打通关,抬头看见夏家兄妹,便把牌一推,笑道:“怎么这么久不过来玩。”唤如意倒茶款客,坐下来细问夏先生夏太太近况,明伦兄妹一一答了。
      从何太太那里出来时,迎面碰见二小姐蕴蔷,思澜招呼道:“二姐,跟我们一起去吧。”明伦一见蕴蔷,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身子就像被人钉在原处,动也不能动。蕴蔷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便擦身过去了。思澜走了几步,见明伦还在呆呆发愣,拍了拍他肩膀问,“怎么了?”明伦这才回魂,问道:“刚才那位小姐是谁?”思澜笑道:“你莫不是傻了,你没听见我刚才叫二姐?你以前从来没见过她吗?”
      明伦来何家也非一次两次,说也奇怪,今天确是他第一次见蕴蔷,只是这一次便足以铭记终生,他这才明白什么叫秋水为神,梨云作骨,原来惊是这样的惊,艳是这样的艳,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耳边轰地一声,不知天上人间,不知已身之所在。
      思澜又问:“决定了没有?先去哪里?”蕴蘅笑道:“先去夫子庙听戏好啊,《西厢记》里怎么唱的,正撞上五百年前风流孽冤,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越想越是好笑,望着明伦,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明伦知道自己刚才的丑态都被她看在眼里,不禁涨红了脸,心想她以后更要瞧我不起了。又想即便没有这件事,她又何曾将我放在眼里。再说像二小姐那样神仙般的人,我爱慕她也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可耻的。
      思澜一行到玄武湖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山衔水,水映山,湖光山色,却也怡人。站在湖边,可以望见对面的钟山,苍苍翠翠,云绕青峰。鸡鸣山后有菊花圃,菊花开得正盛,黄白紫红,灿若锦绣。几人赏花走累了,便寻了一处茶座坐下。
      蕴蘅笑吟道:“都是主人,且领略六朝烟水;暂留过客,莫辜负九曲风光。咱们平日里看得多了,总觉得也不过如此。真可惜了这样的好句子。”明仪笑道:“有道是看景不如听景,说得天花乱坠,真正看了,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园子也就是那么个园子,又能好看到哪里去。”思澜笑道:“你这话往大了说,万事万物都是这个理,没有得到的最好,得到了便不值什么。那人生世上简直无趣极了。”
      盘桓了半晌,到夫子庙时时近中午,先到附近的一家馆子吃饭,思澜点了四个菜,鸡汁干丝,什锦豆腐,富贵鱼头、子乌锅仔。蕴蘅道:“这里的绿豆南瓜羹还不错,叫一个怎么样?”思澜道:“明仪不喜欢吃南瓜,我没记错吧。”
      蕴蘅低头咯一笑,便想说平时怎么不见你记性这么好,只是取笑思澜,不免捎带上明仪,她脸皮薄,万一恼了岂不没趣。于是话到嘴边,改口道:“是啊,我怎么给忘了。”心想思澜这一两年愈发会在女孩子身上用心思,跟从前真是大不同了。
      吃过饭便去天香阁品茗听戏,这天的戏码不错,柳云生的《翠屏山》,凤鸣玉的《彩楼配》,另有两出老生戏《定军山》,《珠帘寨》,都是叫好叫座的戏。明伦心神不属,一整天恍恍惚惚的,别人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思澜却像他那只上了发条的打簧表,嗒嗒响个不停,向明仪卖弄他所知的梨园轶事。蕴蘅冷眼旁观,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不过凤鸣玉的扮相倒真是让人惊叹,眉梢眼角,情态宛然,那一种风流态度比真女儿还胜,只不知他台下又是什么模样。不仅蕴蘅好奇心起,明仪也看得入了神,散了戏,思澜领着他们往后台走。挨挨擦擦的人群里,蕴蘅一眼看见思源,叫道:“三哥。”思源寻声望过来,笑对身旁人道:“我说他们会在这儿吧。”那人回过身来,正是思涯。
      两处人汇到一处,思源自语道:“奇怪,刚才怎么没瞧见你们。”思澜问:“你那对钧窑笔洗怎么样了?”思源道:“别提了,提起来就有气。这是要去哪儿?”思澜道:“瞧凤鸣玉去。”思源笑道:“我劝你们这会儿还是别去凑这个热闹。另外找一天我带你们去他家玩。”
      蕴蘅笑道:“三哥,想不到你跟凤鸣玉这么熟啊,都能登堂入室了。”思澜笑道:“明仪想看看他如何妆扮的。”思源向明仪微笑道:“这也好办,明天咱们早一点儿来,看看他怎么扎燕儿窝。让他一边扎,一边讲给你听。”众人听他这么内行,自然依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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