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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三章 ...

  •   第三章

      文骊二十一年,八月。无名谷底。
      “……前辈在画什么?这些……还有这些……都是何物?”陈天望坐在地上,斜着头看那老者画着一张画,那人画得极细极精良,这画直画了两月也未画完。那老者名叫何冲,除此之外,陈天望对其一无所知。这一年来在谷底,他由初时的满怀希冀,直至心如死灰,百般尝试,终究是不能攀爬上那陡峭山壁。
      上一年落下谷底的春日,他摔断了手脚,幸得遇上这老者,救治得当,没落下隐患。这一年的秋日,他为了去爬那山壁,又摔断了腿,却总是不愿放弃那唯一的出路,每日定要去瞧上一会,只是次次俱是无奈而归,夜间忧心不能成眠。

      何冲落下谷底后,便在后山处撘了处棚屋,以粗木藤条所建,也还算结实,自陈天望来了后,便两人一同将之修葺一新,也算是个落脚之处。虽比不得外边的亭台楼阁,却也清静安乐,只是唯有屋中人心思不安,常年思及外边花花世界,均是叹息不已。
      何冲拿着笔,端详了会儿那木案上画纸,细细看了遍,转头对陈天望道:“我画的乃是百鬼,可却又不妙,想来是技艺不精,只得加上人间景象,故此……便叫人间炼狱吧。”
      却是何冲落下山崖后,不过两年便又有一人落入谷中,可惜那人落下时依然身死,何冲自是救之不及。然那人身边竟背有一画箱,说来这画箱倒也稀奇,自崖上落下也不曾有太大损伤,其中物事俱是能取来用,自此何冲便得了些笔墨纸卷。纸卷不可多得,是以他分外珍惜,平日里俱是在树皮上作画,不曾落笔于纸上。而画笔却可以动物毛发为之,墨汁更可以草汁相替,故此这两样却是不缺的。何冲欣喜之余,便埋头丹青之道,未成想这般因祸得福,数十年间竟是小有所成,如今他这一手丹青,已可算世上罕见的了。

      陈天望本是随口一问,此时细看那画,只见画中人物细如绿豆者,也是神态各异,不由赞叹道:“前辈实是妙笔啊,这人间炼狱当真活灵活现。”
      何冲闻言笑道:“还差一座奈何桥,这便全了。”
      他言罢,也不拿笔,端着砚台便略抬手一洒。
      他内力深厚,手劲自是半分不多半分不少,这一洒之下,画上立时便多了一座墨色长桥,斜斜地横挂在湖面上,桥下百鬼夜行,桥上人间百态,尽在一纸之上。
      陈天望更是瞪大了眼,叹道:“这可真好办啊,一洒便成了,前辈厉害啊……”
      何冲仰天大笑几声,却忽的低头不语了,顿了半晌,陈天望正自惴惴不安时,何冲却叹道:“唉……画得好又如何?这画,只怕是要随我一同终老谷底,不能出世了。”
      陈天望一听这话,心中便一阵郁郁,不由也跟着长叹一声,仰面躺倒地上。

      何冲默默看了那画一会儿,放下手中一方砚台,缓缓走到木椅边坐下,道:“……我家中历代行医,我自小多病,爹娘本是精通岐黄,奈何也治不好我那病根子,便找来了师傅教我武艺,让我强身健体。我还记得那年恰是多雨,我那时年纪尚小,便总爱在雨中练剑,越是多病越不安生,只爱在雨水中出剑,那雨打在剑上,我可是最高兴的。”
      何冲的声音低沉厚重,仿若自远处而来,带着窗外吹进的一丝风声,慢慢回荡。
      陈天望闭眼听着,转了个身,默默地细数窗外枝叶,看着片片红枫飘落。
      “……后来,我学武小有所成,便自以为有多么厉害了……呵呵,现在想来实是好笑。那时师傅带我出去走江湖,我还高兴得什么似的……可我现时才知晓,走江湖,走什么江湖……最好是莫要入江湖,那才是最好的!”

      何冲摇摇头,又叹道:“……这般随着师傅四处流浪,到了十八岁时,我却遇见了我最爱的女人……她就像是落在剑上的雨水,是上苍赐给人间的宝物一般,我仍是喜欢练剑,可我更喜欢在她的目光中出剑……我喜欢她看着我的样子,那么柔顺,那么温和……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我一直这么觉得……直到二十岁时,我们终于成了亲,她成了我的妻子,可以日日看着我练剑……可自那日起,她却不再看我了……”
      陈天望闻言,思及闻人瞳心,心中更是烦闷无比,又是不甘心,又是悔恨交加,更如今不得出谷,实是有苦难言。他起身在房中走了两步,顿了顿,面上淡淡地问道:“如此却是她并不钟情于前辈?那又为何答应嫁给前辈?”

      何冲笑了笑,道:“我那时不知,只道她本是最喜欢我的,可谁知这其中更有一段姻缘。原来她早就与我大哥相识,两人情愫暗生,年前便已两情相悦,可她是青楼女子,当时尚未赎身,自是入不得我爹娘的眼,这事竟是从未和家中提及过,我自是不知晓的。她与我相逢时,便将我错认为大哥,那时已是清白之身,我家中自是百般喜欢。”
      陈天望皱眉急道:“青楼女子便不好吗?”
      何冲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当时也是这般想,只要她一心待我,我自是不负她的,便是她仍记着我大哥,我也依旧待她好,只做不知便罢,是不是青楼出身又有何关系。”
      陈天望拊掌道:“前辈你深情如此,尊夫人总不会不知吧?”
      何冲顿了顿,道:“唉……我那时一片痴情,却是未想到,她会与我大哥私逃,我也落得如此境地,在这谷底一待四十年,只可说是天命啊。”
      陈天望闻言吃了一惊,道:“竟有此事?”
      何冲面上黯然,双目中微有悲凉之意,缓缓地道:“他们那日便已定下主意,想将我迷晕后,好背着家中私逃出去。他们以为我定是要阻拦的,可实则我那时便是知晓了,也不会去拦他们,她心不在我这处,我这么拦着又有何用?她嫁给我三年,那三年间,我一共与她说过八十九句话,俱是些面上的礼节,哪里是做夫妻的样子了?那时方明了,世上情爱之事,有缘无分之人甚多,任是你何等深情,到底敌不过先来后到。”

      陈天望略有些困惑,道:“这……可前辈你又怎会落至此处?”
      何冲低头顿了半晌,道:“这却非是他们之错,也是无心之失,唉……当日他们所放迷药时,恰逢我习练一门功法,我自是不会对他们生疑,饮下那加了迷药的茶后,便开始习练,只是练内劲这事,却半点不能马虎,一丝分心都是大忌,更况论是一杯迷药茶?”
      他看了眼自己掌心,接着道:“我当日习练十数年的功夫,便是毁在这一杯茶上了!她与大哥自是想不到我会这般,这苦头唯有我自己来吞。只是我那时到底年纪尚轻,遭逢剧变,总不能平心静气,若是换作现时,我定不会那般莽撞。”
      陈天望看着他不语,心中不由叹息,只觉自己这些伤心,较之何冲实乃九牛一毛。

      只听何冲继续沉声道:“我那时便如要疯了一般,只觉天下无一丝可留恋的。她随我大哥去了,便连我那一身武功也是一朝尽毁,世上还有什么好的呢?唉……这般一想,竟觉着活着实是叫人难堪,还不如死了罢了。”
      陈天望思忖,只觉若是换做他,碰上这些事,定也是要寻死了。
      何冲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喝一口,又道:“那时我便决心已定,遂离了家,也未留书,只想着要去寻个地方死了,也不叫家里人知晓便好。也不知这算是老天开眼,还是祸福旦夕,我方要寻死,便给我找到这山崖……”
      他说着,忽的笑了笑,道:“说来也可笑,当日我想的俱是如何去死,如何得心如死灰,可真到了叫我得偿所愿时,却又没了那个胆子。眼看着山崖近在眼前,我竟是怎么也跳不下去,脚下直如打摆子般,看着山下黑黝黝的一片,哪里敢往前一步啊,当真是无用!”

      他也不待陈天望言语,便接着道:“可我却忘记,当时我已没了内劲,这山崖上山风极大,平日便是武功鼎盛时也难以靠近,我竟那么傻乎乎地站在那崖上……唉……又是蠢事一桩,当时我脚下一滑……得了,也不用想什么死不死了,老天爷帮我做了决断,只管往下跳了便是,我心里只道这回真是该死透了啊!”
      陈天望听他笑语这段辛酸往事,其间哀痛不甘较之自己只多不少,如今也只是云淡风轻般谈笑而过,心中不由敬佩,便也在一边坐下,细细听着。
      何冲饮了口茶,笑道:“可便是那般凶险的山崖,竟也摔不死我,当真是一大奇事!哈哈,你可还记得那湖泊?我当日落下时,却是恰好落在那处湖里!我那时没了功夫,那湖水却是冰寒,我虽幸得它保住条性命,却也生了场大病……呵呵,有时想想,虽是念着外边人世,可此处却也未必不妙,何必一直苦苦念着如何出去呢?”
      “……这般一想,自此后我便在这谷底住下,闲时甚多,当日尽毁的功夫,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毁了便毁了,重练回来便是!我在这处潜心修武四十余年,招式谈不上多精妙,内力倒是越练越深厚了。哈哈……唯有不足之处,便是无人涉足这谷底,四十余年间,除却那落下的画师,便只得你一人了。”他言罢,便站起走了两步,到了那木案边上,看了看案上纸张,此时那墨痕已干,看来更是精美。
      何冲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画,左看右看,终是笑着点点头,道:“便如这人间炼狱,虽是百鬼横行,看来可惧可怖,却也只得存于通天犀牛角下瞬息罢了,哪里能常常在人世中见到呢?我们走阳关大道,偶有些不顺心的宵小,便也随他去了。”
      陈天望闻言笑道:“正是如此。”

      清翎十二年,十二月。大荒山顶。
      陈昭绾蜷缩在林源边上,侧耳细细听着外边声响,半晌方道:“你说,那疯子不会是死了吧?那我们还要在这里待着作甚,不如趁此时机走为上策。”
      林源闻言,探头向山洞口处张望了下,犹豫了下,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陈昭绾一把拉住他,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万一你这么出去了,贸贸然被他一掌劈死,叫我可怎么办好?要送死也是两人一起去!”
      林源却道:“怎么扯到死不死了,我看那人还未全疯,方才我那般激他,他也是能记起些事的,你看他先前说话时有条有理,指不定还能回魂呢。”
      陈昭绾犹豫着道:“好好一个人变成那样子,也实在是遭罪。”

      林源抓住他手,拉着一同向山洞口走去,轻声道:“你可还记得先前他说过,自那雨后便不记事了?我寻思着,他定是那时候遇上了什么……我师姐曾给我说过,叫一人发疯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儿,你看着简单,实则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便宜,若他是被人给弄疯的,那人可也得花上不少功夫,加之他武功又高,实不知要费多少心力。”
      陈昭绾闻言,不由笑道:“经你师姐这一说,害人的也是很辛苦了。”
      林源也轻笑了声,跟着又正色道:“这说法不是没有道理,我看着这位前辈倒也不像是被人给弄疯了的。尚有一种可能,便是他自己练功出了些岔子。”
      陈昭绾奇道:“练功出了岔子,会变成这般吗?”
      林源沉吟着道:“那要看练得是何功夫了,但凡是邪门歪道,不比正道内家功法,习练时总要有这样那样的规矩权制,又或是有其罩门所在,纵是看来厉害,私底下也不知得下多少工夫。你且看当日那江隐的‘绕指柔’,那便不是什么正道功夫,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处,一个习练不慎,轻则经脉俱毁,重则性命不保,又或是……便这么疯了也未可知。”
      陈昭绾想起先前在陆家庄时,江隐对荆琳所言,不由点头道:“确是如此。”

      两人说话间出得那山洞,一时只觉浑身冷到了骨子里,忙运劲抵御寒气,迎面冷风呼啸,如刀割般生疼生疼的,陈昭绾不由别过脸去,不愿直面那风。
      林源眯着眼在风雪中细细看着,边看边搓着手,过了会儿,指着远处道:“见着了,在那儿呢,也不知好没好,不如再过去几步看看……”
      陈昭绾闻言,转头朝着那处看去,一下便在漫天风雪中瞧见那陈天望身影,只见这人正立于茫茫飞雪中,不停运劲掌击边上十数棵枯树。那树本就冻得只余树干,覆着厚厚一层积雪,此时被他重重拍击,不出两下便砰然倒地,又扬起一片地上积雪,一时陈天望周身俱是弥漫白银雪花!他却也似是不觉寒冷,只不断一掌掌向着边上枯树打去!
      林源见状不由苦笑道:“莫不是方才我说的过了,如今还没缓回来?”
      陈昭绾更是哑口无言,半晌闷闷地道:“许是又犯病了,这却哪里到得了头啊。”

      林源尚未开口,那陈天望却忽的仰头道:“我记起来啦!哈哈哈哈……”
      这边两人闻言面面相觑,只见远处陈天望虽是目不能视,却仿若知晓方位般,朝着这边奔来,他奔得极快,一会儿便到了近前,林源一惊,已上前一步,挡在陈昭绾身前。
      陈天望却在离两人数步时停下,侧耳听了听,转头对着陈昭绾道:“……是你了,我记起来啦,你快快随我来!”他说着,也不理睬林源,趁着两人一愣之际,一把拉着陈昭绾矮身便进了山洞中,林源只一顿便跟上,急道:“前辈……前辈且慢些,这回又是何事啊?”
      陈天望带着陈昭绾进了山洞,却忽的停下,用脚一点地,将地上木柴挑起一根,取出怀中打火石,将之点燃,跟着放在一捆木柴中。立时那洞中便亮堂不少,陈昭绾离得火堆近了,便觉着暖意,心中一松,蹲下身子慢慢靠近火堆,舒服地呼出口气。
      林源见陈天望状甚平常,心中虽有些疑虑,却也只得随着陈昭绾坐下,一时陈天望站着不言语,两人也不言语,这空旷的山洞中,竟只能听闻外边的风声。
      过了一盏茶时分,陈昭绾见那人一言不发,正有些微感不耐,却忽的听陈天望沉声道:“我现在让你选,你只得这么选,你这身功夫,是要练下去,还是要尽毁?”
      陈昭绾闻言一愣,林源更是不明其意,两人俱是面面相觑。
      那陈天望却自顾自得道:“你自己竟不知晓吗?唉……也怪道你如今不知了……”
      他略带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洞中,夹杂着偶尔飞进的雪花,逐渐消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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