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非得已》十七郞

1、第 1 章

　　【楔子】

　　九月初八月，半镜上青霄。

　　肃冷寂静的长宁街，只稀疏的槐树影子参差落在一扇半旧、有些褪色的红漆木门上，那门上悬着一块俨然有些年头的金字大匾，上书‘姜府’二字。

　　万籁俱寂中，一阵凌乱马蹄声自远及近，仓皇停驻在这不起眼的府门前，一个短褂长裤的小厮手忙脚乱从马上翻下，急急叩着那椒图辅首的衔环，“姑老爷，快开门！”

　　不久，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奔了出来，一人将门打开条缝，睡眼朦胧道，“秦亭？你做甚？这三更半夜的……”

　　他话没说完，但见那唤作秦亭的小厮已就着半开的门缝钻了进去。半路见到一位官人一面披着外衫，一面正从寝房里跨出，但见这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英眉挺鼻、通髯美长，正是当朝太史令姜显之姜大人。

　　秦亭只作了个揖便风风火火道，“姑老爷，我家大人吩咐速将表姑娘带去我们府上。”

　　姜大人认得秦亭乃是自家内侄秦七社的贴身小厮，说到那秦七社，原是他夫人秦氏嫡亲哥哥家的七公子，去年金銮殿上圣上钦点的状元出身，如今已进了御史台。

　　“太子和楚王今夜都领兵进了宫，怕是现下已然乱起来了，我家大人在宫中走不开身，只吩咐我火速将表姑娘带至我府上藏着，恐于此间受牵连。”

　　姜大人闻言直被吓得肝胆俱裂，又想到自家乖女姜沚，心下更是有如细嚼黄连、苦不堪言。

　　原前年上因着新城公主设宴相邀露了一回脸，被当朝太子瞧上，欲纳姜沚进东宫当嫔。

　　然就在进东宫的前几日，那楚王却又将她悄无声息掳了去。直待到第十日上，才给放回来。

　　眼下这东宫的婚约、楚王的豪夺全是稀烂一锅拆不开的鱼头，又值此夺嫡之乱，实不知自家乖女前路在哪里。

　　原姜沚因着身子弱，本就眠浅，近日来因着太子和楚王的事频受其害，又勾得心疾发作，又被前院乱哄哄一阵吵醒，此时只觉一阵阵眼前发黑，硬撑着由海棠扶到屋外。

　　只这厢还未及问清，便听得前院一阵冲天的喧哗，紧接着刀剑之声骤起，更加凌乱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家里去备车的两个小厮早连滚带爬又退得回来，“前面……前面，全是官兵。”

　　倒是那秦亭跟在秦七社身边似是见过些世面的，道了一句“小的去看看”，一个人往后院门口扶着墙探出头去瞅了两眼，急急忙忙回来报曰，“姑老爷，前面都进到府里来了，正在厮杀，似是一队是穿着神策军的军服，另一队是金吾卫的打扮。”

　　这时，他方才吩咐去后门打探的两个小厮也一路跌跌撞撞回来了，姜猛边绊着脚，边禀道，“走……走……”

　　姜大人心下一喜，忙唤姜沚往后门去出府。

　　却见另一小厮将那结巴的一把推开，“走走走什么？！走不成了，后门外也全是官兵。”

　　姜沚方才提起来的心，又一下沉了下去，只觉一下子突突乱跳，一下又不跳，真真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一家子人被圈在这院子里头，只恨不能头顶上生出两只翅膀来，惶然失色却又无计可施。

　　正此时，前院的刀剑之声渐渐平静下来，一阵凌乱脚步声向这后院而来。落眼处骤然闯入一个玄色身影，但见那人身形高大、苍髯如戟、满脸血污，刀上还兀自滴着鲜血，那人行到院门却并未进，只如杀神一般立在门口，声如霹雷道，“姑娘勿惊，我等奉……”

　　姜大人但觉身侧人影一晃，自家乖女直直瘫了下去。

　　临死前，姜沚承着胸口的巨痛，恍忽哀叹，你两个专心致志去争那江山社稷不好么？待到江山在握，多少美女可人儿不能要？偏盯着我这活不了几年的病秧子做甚？这般浅显的道理怎就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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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沚重生回来的时候，人正在长春宫里。

　　自己的手被人握着。姜沚抬头。

　　窦太后一头银发，冠饰翠龙金凤，笑眯眯拉着姜沚的手摩挲一回，又细细在她脸上瞧了好一番，直瞧得满目笑意，侧首对向孟乔燃道，“这孩子生得好模样，宫里好些年没进过这般标致的孩子了。”

　　孟乔燃也笑，“姜小娘子不单生得好，性子也温顺得紧呢。”

　　这一刻，姜沚清楚地忆起来，她是死过一回的。

　　那两个混账犊子争东西争上了瘾，不单争江山、争女人、还要争着祸害病秧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二人谁输谁赢不知道，反正她先死了。

　　姜沚转头看见孟乔燃，正挑眉含笑瞅着她，窦太后宠爱孟乔燃，正所谓爱屋及乌，连带姜沚也便得了窦太后的青眼。

　　姜沚唯唯道，“臣女愧不敢当，承蒙太后娘娘谬赞”。

　　窦太后见她恭谨柔顺，握着她的手又轻轻拍了拍，“可许了人家？”

　　姜沚心下一凛，前世正是窦太后提的，方才有咸隆帝下旨，将她指婚给了东宫太子，这短命的老路她可实不想再走一遍。

　　“回太后娘娘，臣女因自小有心疾，一年中倒有十个月在吃药，故而尚未有人家来提亲。”

　　孟乔燃一脸震惊，就连窦太后也不由一顿，老太太敛了方才悠闲笑意，看傻子一般同情又无奈看了姜沚一眼，道“可怜见的，回去好生养病罢。”说完，放下了姜沚的手。

　　姜沚出来长春宫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镂雕的牛骨折扇。

　　孟乔燃用力一扯姜沚，“你是疯了么？生怕太后娘娘太喜欢你？”

　　姜沚此时正盘算着，前世她临出宫似是得了窦太后好些个赏赐呢，一匹金银线织绵、又一对翡翠玉佩、还有一对簪子、并一堆宫中御用的胭脂水粉。

　　所以说，今次这是没看上的罢.。

　　姜沚也不计较孟乔的揶揄，心道，你还有空操心我，你自己的眉毛都要被火烧光了，于是问孟乔燃，“孟姐姐，你何时出宫？我去你府上找你有事同你说。”

　　孟乔燃不防被姜沚突然一问，下意识说“五日之后，”她要在宫里陪伴太后几日。

　　“你当说笑的么？难得太后肯垂青眼，话里话外眼瞧着就是将你的婚事放在心上了，这是多大的体面，你是……”

　　她没说完，姜沚停在她面前，两只手拽着她的袖子，轻轻地晃，“孟姐姐，我错了。”

　　孟乔燃知姜沚并不是那野心勃勃的人，然这姑娘出身本就不高，又无家族荫护，纵是凭着貌美能嫁得贵婿，也易招婆家轻谩。

　　倘若有太后指婚就不一样了，再是名门世家，谁又能小瞧了她去？

　　二人站在含凉殿外墙边上，无语间忽闻远处脚步声渐近。

　　姜沚只一侧头，眼角余光扫过的工夫，血便被冻住了。

　　远处走来几人，为首一人身着一袭桔黄色四爪九章纹蟒袍，头戴九旒冕冠，长眉如柳，目若朗星，丰神俊朗，气度非凡，正是先裕嘉皇后嫡子、当朝太子殷承辉。

　　站在靠后的石青色身形，比着另几人都高些。

　　若说太子是个麻烦，那人就是个大夜叉。

　　死也不能见到他。

　　姜沚飞快将身子又转了回来。脑子都空了，她木然转向西侧，是墙，堵着，跑都跑不掉。墙下半人高的蝴蝶兰，粉红、紫红、橘红、红、白、紫蓝……开得异彩纷呈，簇簇拥拥。

　　许是转得太急，姜沚手中刚刚自太后处得的赏赐，那柄镂雕的牛骨折扇一下没拿住，‘通’一声，飞落在了那堆蝴蝶兰里。姜沚心下一动，望着那掉落花丛中瞬间不见了踪影的扇子，狠着心一咬牙，整个人‘啊’的一声，笔直朝那堆‘花开富贵’的蝴蝶兰扑了过去。

　　此时那一行人早已走近，孟乔燃顾不得，只得先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请各位殿下安。”

　　殷承辉见是她，含笑扶起，“刚从皇祖母殿中出来么？”眼角余光中却掠过一抹袅娜身形。

　　此时，不远处一声轰响，孟乔燃一回头，大惊失色，“这又怎的了？”

　　红墙根、锦簇花团中，一浅若色襦裙正在打滚，尚工局新浇的花，地上还都是泥，那浅若色很快就成了烤茶色。

　　几个跟过来的婢女都傻了，这种情况从没见过，呆滞半晌才想起将那姑娘从及腰高的花丛中扶起来。

　　姜沚在转头的瞬间抹了一把脸，急匆匆跪在孟乔燃侧后方，高举着她那很不容易捡回来的牛骨扇子，“见……见过……见……过……”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娓娓糯糯，娇起来能捏出水，然一旦染了结巴，谁还管她娇不娇、软不软。

　　对面‘噗’一声，一个略尖下巴、面色白皙的青年没忍住，紧跟着身旁俱是一阵‘哈哈’之声，便是连平素里不苟言笑、时时要保持储君威仪的太子殿下，也不禁勾唇摇头。

　　“皇嫂，你府上婢女都这般不同凡响。”

　　孟乔燃刚想反驳说‘这不是她婢女’，然一见跪在身侧那人的模样，立时闭了嘴。一身泥就不说了，髻也散了、脸上也花了，婢女就婢女罢，此时说明是太史令家姑娘，她今后也别见人了。

　　殷承辉见孟乔燃面有难色，以为她害羞，回头正色道，“五弟慎言。”

　　孟乔燃只得又欠身解释道，“殿下恕罪，那扇子是太后赐的，不敢怠慢。”

　　殷承辉未在意，点了点头，随即带着身后一众人等往长春宫去，姜沚余光中似有一石青色袍角一晃而过。

　　孟乔燃低声对姜沚道了一句“你可真行”，也忙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