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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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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腊月二十四祭灶开始,宫中便开始准备过年的事宜,放鳌山灯,燃烟花礼炮,在一日日的淡淡硝味和礼炮声中,转眼便到了年三十。
年三十宫中就更忙了,贴门神、悬挂驱鬼的福神、钟馗等画,床上还要悬挂金银八宝、经幡、编结黄钱。
姜启岁也闲不下,一直陪在母皇身边,午间与一群生脸孔的君侍们用了食不知味的家宴,随后便陪着母皇登楼远眺。
宫中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飘动,远处是几朵尚未放完的烟花,浓郁的年味让人一时将平日的烦恼都抛于脑后。
母皇与姜启岁并肩立在楼头,缓缓笑道:“所谓家宴,朕倒觉得好笑。皇家所有人,只朕与你而已。”
姜启岁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
“启岁,明日就是新年了,朕希望你与朕都能放下从前的芥蒂。你我是母女,本该相互依靠。”
姜启岁听到母皇不再自称为朕,心中那点涟漪层层泛起,却又慢慢归于平静。
“母皇记得儿臣十岁那年的家宴吗?”
母皇皱了眉头,都快要十年了,她怎会记得?
“那年家宴有场斗诗,儿臣拔得头筹。”
小孩子之间的斗诗?她那个时候正忙着揽权,哪里有空注意?
姜启岁觑着母皇不耐烦的表情,便浅淡笑道:“当时儿臣找母皇讨赏,可惜母皇听人来报淑妃给自己兄弟求了侯爵封赏,便头也不回地把儿臣丢在雪地里了。”
许多细节姜启岁自己也不大记得,只记得母皇随意取了一袋子金豆子递给她,她摇摇头不接,站在雪地里认真抬头祈求:“儿臣亲手制了孔明灯,母后可以和儿臣一起放灯吗?就一会儿。”
她大着胆子轻轻牵了母后的衣袖,最终也只能看着那片金灿灿的袖摆毫不留情地从她手中拽出。
母皇听到淑妃兄弟封侯一事,便想了起来,可惜对姜启岁所说讨赏之事已经毫无印象。
她面带嘲讽地看着姜启岁,一身明黄龙袍在猎猎西风里翻动:“李棠——”
姜启岁心头一颤,这是她从前做公主时的名字。
“他给你的名字倒没错,你终究不过是个长不成栋梁的花朵儿。”
姜启岁心中一沉,好像被人重重一击,脑中闷闷地晕起来。
“你提起这事是什么意思?你怨朕无情?你喜欢陈絮那样事事顺着你,陪着你哄着你的?”
“朕生了你,是给了你身体发肤;朕筹谋二十年换来这皇位,封你为太女,便是给了你尊严!”
“朕若不登基,你现在不过是个顶着花朵名字的公主,只能做你哪个皇帝兄弟的棋子筹码!”
“朕给你的你永远也还不完!你不感念朕的恩情,反倒将十年前的小事记在心里怨恨朕?狼心狗肺的东西!”
母皇斥责的话如同连珠炮一般袭来,姜启岁低垂着头听着,眼睫不住地翕动。
她知道母皇夺位不易,可于她而言,所求不过是一起放一次孔明灯。甚至母皇都忘记了,她最后走得匆忙,那敷衍般的金豆子也不曾留下一颗。
在她心里,对女儿的奖励与关心,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姜启岁想,是年节的烟火暖得她犯蠢了。她自小就知道的道理,薄情寡幸、什么都不在乎才能维系住一份体面,开口祈求的一刻,本就注定了可笑的结局。
她缓缓屈身,语调平淡:“儿臣只是想起旧事,随口一提,母皇当个胡话听吧。”
母皇一口气说了许多,见她轻飘飘带过,更是恼火,冷冷盯了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眼见着这对母女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周围的宫人皆是大气不敢出,个个把头深深低着,只敢用余光偷瞥独自站在城楼上的太女。
太女轻眨眼睫,面色似乎如常,孤立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稀稀落落的几朵烟花,默然许久才转过身缓步离开。
一直到除夕晚宴上,女皇与太女几乎都没什么话说。姜启岁对受邀参宴的臣子们也没什么热情,凡有敬酒的一律浅抿一口敷衍。
柳清介落座在姜启岁斜对面不远处,偶然与她目光相触,似乎总能瞥见她眸中一点微不可查的落寞。
他端起酒杯,遥遥敬她。
姜启岁见美人蹙眉,似有淡淡忧虑,便朝他露出一个笑,执杯相祝,一饮而尽。
宴至半酣,姜启岁便起身离席,母皇只冷淡允了,也没有多余的话与她说。
姜启岁出了宴饮的宫殿,身侧只带了雨枝。
雨枝总有些忧心不定,忍不住道:“殿下,别去了吧?谁知道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孤想见絮姑姑。”姜启岁远远眺望着凤阳阁的灯火,“回凤阳阁看看故居也好。下一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母皇的态度很明朗,就是不喜欢姜启岁见絮姑姑,除夕不见,凤阳阁又要进不去了。
身后传来低缓沉稳的脚步声,姜启岁转身看去,是柳清介。
他独自提着一盏明灯,一身竹青色春衫,外罩一件牙白的风袍,缓步走近:“殿下现在去凤阳阁?”
姜启岁轻轻笑道:“太傅是不是觉得孤很奇怪,明明受人厌恶,还上赶着去讨嫌。”
柳清介与姜启岁相识几月,都是只见她欢笑不见她伤怀,却在这几天连着见了好几回她不愉快的场面。
陛下和凤阳阁的姑姑到底对她意义不一样,幼时的喜与怒都是牢牢刻在记忆里的。
“臣不知殿下从前事,不会随意评说殿下。殿下随心而为便是,凤阳阁内形势不明,臣可在外替殿下看顾着些。”
姜启岁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孤以为太傅不会管这些事?就算管了也是劝孤不要去?果然还是为了孤吧。”
又笃定地添了一句:“您就是在关心孤。”
没忘了调笑他,看来心情不至于太糟。
柳清介浅浅笑了,顺着她道:“殿下所言极是。”
姜启岁礼节周到地道了谢,没有拒绝柳清介的帮忙,多重保险总不坏。她又摸了摸怀里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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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黛正站在凤阳阁外,似乎是在等人,见了姜启岁,便犹犹豫豫上前见礼,低垂着头不敢看她。
“殿下,絮姑姑在西配殿……奴婢绝不敢有半句假话!您若是不放心,在外看一眼,絮姑姑若是不在,您怎么罚奴婢都行……”
又是西配殿?是拿准了她会去?絮姑姑在西配殿,她也知道这两人的谋划吗?
姜启岁思索片刻,突然道:“孤出来带的人少了,雨枝,再多找几个宫人来陪孤进去。”
云黛一下子慌了神,太女显然是不想陪他们博弈了,只要太女带的人足够多,什么计谋都是落空,谁又能在大庭广众下对太女怎么样呢?
姜启岁欣赏了一会儿她慌乱的表情,才淡淡道:“罢了,太麻烦,也太大张旗鼓,孤只不过想见见絮姑姑罢了,不必如此。”
她犀利的目光落在雨枝面上:“你去将絮姑姑叫出来,孤在外面和她说几句话就好。”
云黛咬了唇,在外头见面,那他们所有的计划,岂不是全泡汤了?纵然有万般不甘心,也只能咬牙应下。
姜启岁低眸抚弄着自己手上的蔻丹,心思百转千回。她不相信絮姑姑会与那两人狼狈为奸,但又忍不住怀疑,云黛若无底气,怎么敢在被她斥骂后还骗她去西配殿?
她等了半晌,才见云黛领着絮姑姑出来。几月不见,絮姑姑几乎没什么变化。
她相貌脱俗,几乎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妇人。纤细的手臂轻似春苇,肌肤白皙如玉,眸中秋水澹澹,如月照林薮、花映山色,十足动人。
絮姑姑大约与母皇同岁,却比母皇看上去要年轻许多,除了有母皇日夜操劳的原因,絮姑姑本人就是很爱美很会保养自己的美貌。
姜启岁先开口笑道:“没打扰姑姑吧?”
陈絮面上没什么表情,规矩行了礼:“殿下言重,是奴婢和陛下求了恩典除夕夜见殿下一面,何来殿下打扰一说?”
姜启岁心里越发疑惑深重,果真是絮姑姑主动求了恩典?她总不可能是想念自己。
从自己记事起,絮姑姑就完全不避讳地当着面说些姜启岁误了她一生的话。
她知道絮姑姑尽职尽责,若自己有个头疼脑热,她总还是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可是她也清楚,絮姑姑并无几分真情待她,无非是万事顺着她的意,好生养大就是了。
“姑姑有事找孤?不妨在此处说了。”
陈絮顿了顿:“殿下,此事奴婢倒不大愿意当着人面说。殿下若眼下无事,不如与奴婢去西配殿稍坐……凤阳阁现今大变样了,您也瞧瞧?”
又是西配殿。
姜启岁抿了唇,眸色幽深。所以絮姑姑并非不知情,还参与了这两人的筹划?
凤阳阁才撤去了大半的禁卫不久,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尤其是男人。云黛守在外面想必也是为了接应尤松。
“雨枝,你在宫外守着,不要让什么闲人进来了。”
雨枝不由得有些着急:“殿下……”
一触到太女平静的眼神,她才止住话头,瞪视着云黛:“奴婢一定好好守着,绝不让不怀好意的人进去!”